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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阿森奈伊斯还是没有回来。可她哥哥蒙特科林一早路过村里时,卡佐明明已经托他催妻子回来了。

到了第三天,卡佐给马套上鞍,亲自出门找她。她没给他捎来一句话、一封信,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所以他觉得自己生气也是应该的。尽管已是黄昏时分,但卡佐心里还是放不下手上的活儿——他总有那么多事要做。不过当务之急是把妻子带回来,让她清楚自己的职责。

阿森奈伊斯的父母米榭夫妇住在老格特莱恩地。他们不是业主,只是帮亚历山德里亚的一名商人“管理”而已。房子很大,空出很多房间。楼下的一个房间堆放着木材和工具,因为前任住客觉得地板实在烂得修不了了,就干脆把木板撬掉堆在这里。楼上的房间又大又空,总让爱跳舞的人垂涎三尺,米榭夫人也时常和蔼地答应他们的请求。所有人都觉得在米榭家跳舞、再来一份米榭夫人炸的秋葵,是件不可错过、不容小觑的赏心乐事,只有对卡佐这样不苟言笑的人除外。

卡佐还没到,房子里的人就知道他来了,因为大路两旁的植物还不茂盛,米榭家的田里也只有稀稀拉拉几株棉花和玉米。路上空空****,什么都一览无余。

米榭夫人在门廊上闲坐,看他渐渐近了,就从摇椅上站起来迎接他。她身材矮胖,穿一条黑色长裙,外面披了件宽松的细布袍子,用一根胸针别在喉部。她棕色的头发顺滑亮泽,夹杂着些许银丝,红扑扑的圆脸上洋溢着喜悦,明亮的眼睛放射着快活的光芒。不过随着卡佐逐渐靠近,她明显开始不自在起来。

蒙特科林也在,他倒没觉得不自在,只是毫不掩饰对妹夫的厌恶。他二十五岁,身材瘦削,个子跟他母亲一样矮小,长相也随她。他穿一件衬衫,半倚半坐地靠在前廊不牢靠的栏杆上,用他的宽檐帽扇风。

“鸡!”卡佐迈上台阶时,他小声嘟囔着,“铁公鸡!”

卡佐曾拒绝借钱给蒙特科林,所以“铁公鸡”这个称谓本来是很贴切的。岂料此人后来竟厚着脸皮向他亲爱的妹妹阿森奈伊斯求婚,还有幸成了她的丈夫,顿时让这个绰号变得苍白无力。所以蒙特科林很想找个更贴切的绰号来表达自己对卡佐的评价。

米榭先生和他家老大不在。他俩都很敬重卡佐,经常夸他有头脑、心肠好,也很钦佩他在城里商人中的声望。

阿森奈伊斯把自己关在房里。她一发现他来了就起身回了屋,卡佐全都看在眼里。他困惑极了,但没有表现出来,依然镇定自若地跟米榭夫人握手。对蒙特科林他只是点点头,嘟囔了一句:“好啊(2)。”

“呀!我就知道你会来!”米榭夫人大呼小叫,做出一副轻松热情的样子,把卡佐请到一把椅子上。

落座时,他贸然笑了一声。

“你瞧,阿森奈伊斯说啥都不听。”她继续说,一双小胖手在空中比画,“那天晚上我说啥都没用,她非要留下来跳舞。那几个小子也不让妹妹走。”

卡佐没有开口,只是大幅度地耸耸肩,明确表示他对此一无所知。

“怎么会(3)!蒙特科林没跟你说我们要留阿森奈伊斯过夜?”显然,蒙特科林一个字也没说。

“那前天晚上呢?”卡佐问,“还有昨天晚上呢?你们神溪人总不至于天天晚上都在跳舞吧!”

米榭夫人笑了,和颜悦色地面对这句挖苦,同时转向儿子:“蒙特科林,我的儿,去告诉你妹妹卡佐来了。”

蒙特科林一动不动,只换了个姿势,在栏杆上靠得更稳了。

“听见没,蒙特科林?”

“哦,听见了,听得清楚着呢。”她儿子回答,“但你也知道,阿森奈伊斯啥都不会听的。你自个儿星期一就开始劝她了,爸嚷得嗓子都哑了,你昨天还把阿希尔舅舅请来跟她讲理。但既然阿森奈伊斯说过不回卡佐家,那她就是不回。”

蒙特科林若无其事地说完这番话,听得他母亲哑口无言,尴尬至极。卡佐听了顿时满脸通红,像憋着火似的,不过很快又镇定下来。

蒙特科林虽说口无遮拦、说话不分场合,但他的话句句属实。阿森奈伊斯回家第一天就号称要住下来,再也不回卡佐那儿去了。如她所料,她的话引起了一片恐慌。家里人又是恳求,又是责骂,又是苦口婆心,又是大发雷霆,总之一刻也不消停,直到她感觉自己就像一面饱经沧桑的船帆,被来自天堂的狂风吹打得满目疮痍。看在上帝的份上,她究竟为什么要嫁给卡佐呢?她父亲问过她不下十次了。到底为什么?她也不明白真正的原因,只知道自己以为通常而言,女孩子遇上合适的机会就该出嫁。她知道卡佐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况且她原来也挺喜欢他的。她接受求婚后,他曾紧紧攥着她的手亲吻,接着又吻了她的嘴唇、脸颊和眼睛,那时她也曾脸红心跳。

那会儿蒙特科林还专门把她拉到一边说过这事。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好像正中他下怀。

“过来,森奈伊斯(4),你得跟我仔细说说是怎么回事,咱们好找个合适的理由离开他。你说,那只铁公鸡有没有虐待过你?”他俩单独在她房里说话,为了躲避家人的怒火,她一直把自己关在这里。

“别叫得那么难听,蒙特科林。他从没虐待过我。”

“他喝酒吗?来,阿森奈伊斯,仔细想想。他喝醉过吗?”

“喝醉!噢,天哪,怎么会——卡佐从没喝醉过。”

“哦,我明白了,你只是单纯讨厌他而已,简直跟我不谋而合。”

“不,我不讨厌他。”她若有所思地回答,又激动地补充,“我只是讨厌结婚,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件事。我讨厌当卡佐太太,想做回阿森奈伊斯·米榭。我受不了跟个大男人一起生活,跟他低头不见抬头见,由着他把大衣和裤子挂在我房里,还当着我的面用我的浴盆洗他那双难看的脚丫子,啊!”她颤抖地回想,然后带着哭腔叹了口气:“上帝呀,上帝呀!玛丽·安杰莉克嬷嬷说得对,我天生就是来侍奉上帝的,她真是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呀,可我那会儿压根儿听不进去。想来在修道院潜心修行该多好,多清净啊!哎,我那时做的都是些什么梦啊!”说着,她潸然泪下。

蒙特科林没抓住什么把柄,离婚法庭是指望不上了,他十分为难,也很失望。在这个年代,年轻女人可不能只因为厌恶婚姻就上法庭离婚。不过如果说婚姻这团乱麻没人解得开,那用快刀斩断总可以吧。

“好啦,森奈伊斯,可惜你说的这些在法庭上都站不住脚。不过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天知道,我觉得不愿跟卡佐在一起根本不能怪你。”

而现在,卡佐就在这里,黑黝黝的面颊涨得通红,眼睛死死盯着蒙特科林,好像想狠狠揍他一顿,让他懂点礼貌。他突然站起来,走向妻子刚才进去的房间,在门上匆匆敲了两下,然后用力推开房门。阿森奈伊斯正站在房间深处的一扇窗边,回头望着门口。

她看上去既不生气也不害怕,只显得沮丧消沉,温柔的黑眼睛楚楚可怜,嘴唇瑟瑟缩缩。看见她这副模样,卡佐仿佛受到了无端的指责,一时间难过又生气。但无论感受如何,他对待女人始终只有一种办法。

“阿森奈伊斯,你还没准备好吗?”他淡淡地说,“时候不早了,咱们不能再耽搁了。”

她知道蒙特科林已经说了实话,还以为丈夫会劈头盖脸一通盘问,或者当场大发雷霆,那样她就可以在蒙特科林的帮助下坚守自己的立场,就像这三天来面对家人那样。但他突如其来的温柔让她无计可施。她丈夫的眼神、语调,甚至仅仅是他的存在都让她骤然心生绝望,她凭直觉意识到,与社会礼俗和宗教陈规对抗将是一场徒劳。

卡佐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站在门口等她。米榭夫人走到走廊另一端,假装忙着把一只鸡赶出花圃(5)。蒙特科林站在一旁强压着怒火,随时可能爆发。

阿森奈伊斯去取挂在墙上的骑装。她身材高挑,虽说谈不上健壮,比例却相当完美。谈到她,人们常说“有其父必有其女(6)”,这在老米榭听来是无上的赞美。她棕色的秀发蓬蓬松松地梳到脑后,露出太阳穴和低低的前额,她的五官和神情都柔和清丽,透着天真无邪,只是或许有点太孩子气了,显得不够稳重。

她套上黑色的羊驼毛骑装,把它穿在粉色的亚麻衣裙外面,再不耐烦地系紧腰带,又戴好白色的遮阳帽,伸手从壁炉架上取来手套。

“不想走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阿森奈伊斯。”蒙特科林一声怒喝,“上帝作证,你要是不愿意,就不该勉强自己回凯恩河——我绝不允许。”

卡佐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场不怎么逗人的猴戏。

阿森奈伊斯依然一声不吭,一言不发。她匆匆经过丈夫和哥哥身旁,没说一句道别的话,甚至没跟母亲说声再见。她迈下台阶,无须搀扶就自己跨上小马,卡佐来时已经命人给它上好马鞍了。她先走,她丈夫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上了路。她一路都走在丈夫前头,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一上路就骑得风驰电掣,腿上的裙摆被风鼓起,遮阳帽也被风掀翻。

卡佐并不打算追赶妻子,想等骑到那片闲置的旧牧场再说,那段路平坦坚实,就像桌面一样。他看见了那棵孤零零的大橡树,多年来,它一直是这里的地标,那线条仿佛亘古不变——是它吗?还是北面溪谷里接骨木幽幽的香气?到底是什么触发了卡佐的联想,唤起了他心底的记忆,让多年前的一幕浮现在眼前?那棵老橡树他足足路过了几百次,但唯有这次,他想起了那天的事。那时他还是个小男孩,坐在父亲身前的马背上。他们正缓缓前进,黑人加布小跑着走在他们前面,他本想逃跑,却在格特莱恩沼泽被人发现了。他们停在大橡树下,好让黑奴喘口气,因为卡佐的父亲是位仁慈周到的主人。那时人人都觉得黑奴加布实在太傻了,简直就是白痴,有这样的主人还想逃跑。

不知为什么,卡佐觉得这场景有些丑恶,于是用马刺踢得马儿飞奔起来,好驱散心中的画面。他赶上妻子,默默与她并肩走完余下的路程。

他们到家时天色已晚。费利塞特身披月光,站在路边的草丛里等待。

卡佐还是一个人吃晚饭,因为阿森奈伊斯一回来就钻进房间,又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