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莱斯廷夫人离婚记 Madame Célestin's Divorce

每天早晨,塞莱斯廷夫人都穿着一件整洁贴身的印花棉晨衣,在自家门外清扫小小的前廊。帕克斯顿律师觉得她穿灰色那件煞是好看,背后缀着优雅的华托褶(1),脖子上还总是系着一条粉色丝带,打着蝴蝶结。帕克斯顿律师在丹尼斯街工作,每天早晨上班路上总能撞见她在打扫门廊。

有时他会驻足片刻,靠在栅栏上随意道声早安,聊聊她种的蔷薇、夸赞它们两句;或者,要是时间充裕,他还会听听她有什么要说。塞莱斯廷夫人总有一肚子话要说。看见律师舒舒服服地靠在尖木栅栏上,她会一手提着印花棉晨衣的裙摆,一手优雅地架着扫帚,迈着轻盈的步伐过去跟他打招呼。

她当然也会跟他倾吐自己的烦恼。塞莱斯廷夫人的烦恼无人不知。

“说真的,夫人,”一次,他用律师那种深谋远虑的口吻说,“您真不该忍,这违背了人——女人——的天性。您在这儿拼命干活儿,手指头都磨破了,”——她一低头,看见旧鹿皮手套的破洞里露出两个粉嫩的指尖——“整天忙着缝衣服、教音乐,天知道还有什么苦工,只为养活自己和两个小家伙。”——听到他历数她的苦处,塞莱斯廷夫人满意极了,漂亮的脸蛋容光焕发。

“您说得对,法官。这都四个月了,塞莱斯廷还没给我寄过钱,一分钱都没有。”

“混账东西!”帕克斯顿律师在胡子底下嘟囔。

“不过呢(2),”她又说,“有人说在亚历山德里亚(3),他只要肯干活儿就能赚到钱。”

“我敢说您都好几个月没见着他了吧?”律师问。

“我整整六个月没见到塞莱斯廷啦。”她承认。

“这就对了,我猜也是。他没尽到供养义务,实际上就是抛弃您了。要是您说他待您不好,我可一点也不会惊讶。”

“唔,法官,您想啊。”她含糊地咳嗽一声,“对一个酒鬼,我还能有啥指望呢?您是不知道他给我许的那些愿啊!哎,我敢保证(4),他要真能给我那么多钱,我就再也不用干活儿了。”

“要我说,夫人,您可以上离婚法庭索赔嘛,再忍下去可就太傻了。”

“嗯,法官,您以前也提过。我会考虑离婚的。我想您说得没错。”

从此,塞莱斯廷夫人琢磨起离婚的事,并且开始谈论它。帕克斯顿律师对这件事的兴趣也越来越浓。

“法官,您看。”一天早上,塞莱斯廷夫人在门口等他,“我跟亲戚朋友们都谈过了,我得说,他们全都反对我离婚。”

“嗯,那是自然,夫人,咱们这里可是克里奥尔社区,这都在意料之中。我说过,您一定会遭到反对的,但您必须顶住压力,勇敢面对。”

“噢,放心,我会面对的!妈妈说这是丢人现眼,家里从没出过这种事。可妈妈只会站着说话不腰疼,哼。她哪遇上过什么事儿啊?她说不管怎么样,我必须去问问迪舍隆神父的意见——您知道,就是我的告解神父——行吧,为了哄妈妈高兴,我去就是了。可就算全世界的神父都来劝我,我也不会多忍塞莱斯廷一天。”

一两天后,她又在门口等他。“法官,我想跟您说说离婚的事。”

“您说,您说。”律师回答,同时喜出望外地盯着她棕色的眸子和轮廓优美的嘴唇,从中读到一种新的坚决,“您一定见了迪舍隆神父,也挺过他那一关了吧?”

“噢,他呀,说得简直头头是道,什么离婚影响不好啦、怕我带坏别人啦,我还以为他永远也说不完呢!最后他没辙了,只好说他不干了,打发我去见主教。”

“我敢说,主教一定也没法让您回心转意吧。”律师莫名担心起来,舌头有点不利索。

“您还不了解我呢,法官。”塞莱斯廷夫人说罢笑笑,头一昂,扫帚一挥,结束了谈话。

“嗨,塞莱斯廷夫人!主教那边怎么说?”帕克斯顿律师站在栅栏外面,扶着两块松动的尖木。她这才看见他。“噢,法官,是您呀?”她说着匆匆跑过来,一副迫不及待(5)的样子,他敢说肯定是为了讨好他。

“嗯,我见过主教阁下了。”她开口了。律师已经从她笃定的神情中看出她没有动摇,“啊,他太能说了,整个纳契托什教区(6)无人能比。谈到我的事,他说自己特别能理解,对我特别同情,说得我都哭了。听完他对离婚的看法,还有他描述的那些危险啦、**啦,就算是法官您也会动摇的。他还说什么天主教徒就应该逆来顺受、坚持到底,说我在生活上应该清心寡欲、自我克制——嗯,总之该说的他都说了。”

“但我看他好像没说动您。”律师满意地笑了。

“那自然没有。”她斩钉截铁,“主教又不知道嫁给塞莱斯廷这种男人是什么感觉,也没受过我这份罪。既然您说离开塞莱斯廷是我的合法权利,那么就算教皇本人来劝,我也不会再忍下去。”

帕克斯顿律师有了显著的变化。他不再穿平时那件大衣去上班,而是改穿礼拜日专用的正装。他突然对外表格外在意,皮鞋擦得锃亮,领子、领带必须端端正正,那撮小胡子也从没修剪得这么整齐。他养成了一个傻乎乎的习惯,走在老城的街上总会想入非非,幻想自己要是有个妻子该多好。而他幻想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漂亮的塞莱斯廷夫人,她已经占据了他想象中那个甜蜜而神圣的位置,也占满了他的思绪。纳契托什这座老城或许会容不下他们,但外面的世界大着呢,总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一天早上,他又打塞莱斯廷夫人门前经过,看见她像往常一样在蔷薇丛后面扫地,心里竟像小鹿乱撞。她已经扫完了前廊和台阶,这会儿正在清扫紫罗兰花坛边那一小段砖道。

“早啊,塞莱斯廷夫人。”

“啊,法官,您来啦?早啊。”他等待着。她好像也在踌躇。然后她大着胆子迟疑地说:“您瞧,法官,离婚这事吧,我在想——我看您还是别费心了。”她用戴手套的手使劲按扫帚柄,又用严峻的目光审视那一道道深深的印痕。律师发现她的脸红得出奇,或者,兴许那只是粉项圈的颜色映在了脸上,“嗯,我看您不用管了。您瞧,法官,塞莱斯廷昨晚回来了。他以他的名誉起誓,保证今后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1893年创作,1894年发表。

(1) 一种女服式样,因常见于法国画家让·安东尼·华托的绘画中而得名。

(2) 原文为法语。

(3) 亚历山德里亚(Alexandria)位于美国路易斯安那州拉皮德县县治,也是路易斯安那州的地理中心。

(4) 原文为法语。

(5) 原文为法语。

(6) 纳契托什(Natchitoches)是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