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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埃德娜每次都把晚宴说成一场盛事,但它其实规模很小,人数很少。经过精挑细选,她只邀请了几位客人。本来她算好了十二个位子,正好可以坐满她那张桃花心木的大圆桌。但她忘了拉蒂诺尔夫人目前身体极端不适,无法出席,也没料到勒布朗夫人会临时告假,并向她致以十二万分的歉意。所以晚宴最终只有十人出席,不过这数目倒也合适,大家都能坐得舒舒服服。

来赴宴的有梅里曼先生及夫人。这位夫人三十来岁,身材娇小,漂亮活泼,她丈夫整天乐呵呵的,脑子不大灵光,能被任何俏皮话逗得哈哈大笑,所以人缘特别好。他们是跟海坎普太太一起来的。奥尔西·阿罗宾当然也在。瑞兹小姐也说会来,埃德娜之前差人给她送去一副新的紫罗兰头饰,还配了黑色的蕾丝镶边。拉蒂诺尔先生单独来了,替妻子告了假。维克多·勒布朗恰巧在城里,一心想找点乐子,所以愉快地接受了邀请。来宾中还有一位梅布朗特小姐,她约莫二十出头,总是透过长柄眼镜观察周遭的世界,对一切充满好奇。关于她的猜测很多,有人说她学识渊博,还有人怀疑她化名写作。她是跟一位名叫古韦内尔的先生一起来的,他在一家日报社供职,观察敏锐,少言寡语,为人比较随和,此外就没什么特别之处了。第十个人就是埃德娜自己。八点半,全体宾客准时入座,女主人两侧分别坐着阿罗宾和拉蒂诺尔先生。

海坎普太太坐在阿罗宾和维克多·勒布朗之间。然后依次是梅里曼太太、古韦内尔先生、梅布朗特小姐、梅里曼先生,最后是瑞兹小姐,她旁边就是拉蒂诺尔先生。

桌上的陈设极尽奢华,桌面铺着光彩夺目的淡黄锦缎桌布,上面镶着道道蕾丝。桌上摆着硕大的铜制枝形烛台,蜡烛在黄色的丝绸灯罩下发着柔和的光,一束束红黄的玫瑰盛情绽放,芳香扑鼻。她完全兑现了承诺,用的全是金银餐具,水晶杯也都晶莹剔透、闪闪发光,就像女人们身上的宝石。

为了今天的晚宴,埃德娜撤掉了原先普通的硬质座椅,全部换成家里最宽大、最奢华的软椅。瑞兹小姐个子太小,只能在底下垫个靠垫,就像年幼的孩子垫着厚厚一摞书坐到桌上。

“这是新的吗,埃德娜?”梅布朗特小姐惊呼,将长柄眼镜对准埃德娜前额上方头发正中那一大簇钻石,它光彩熠熠,绚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何止新,还是崭新的呢。这是我丈夫送我的礼物,今天早上刚从纽约寄到的。不瞒各位,今天是我二十九岁生日。你们一会儿可得给我祝酒。同时,我想先请大家试试这款鸡尾酒。这是我父亲为舍妹珍妮特的婚礼专门创作的——‘创作’可以用在这儿吧?”她向梅布朗特小姐投去询问的目光。

每位来宾面前都摆了只小酒杯,里面的美酒色泽鲜红,如同耀眼的红宝石。

“所以这么说来,”阿罗宾开口了,“在这位最迷人的女士、上校一手培养的女儿生日当天,用他本人创作的鸡尾酒来祝他身体康健,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梅里曼先生被这句俏皮话逗得哈哈大笑,他的欢乐感染了在座的每一个人,晚宴就这样开始了,轻松愉快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结束。

梅布朗特小姐求埃德娜免了自己这杯酒,让她留着好好欣赏。多么奇妙的色泽啊!她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也找不到恰当的比喻,那深红的颜色是如此罕见,简直难以形容。她宣称上校是艺术家,并坚持这样称呼他。

拉蒂诺尔先生打算认真对待晚宴上的一切,从主菜到配菜,从仆人的表现到室内的装饰,再到在场的宾客。他把眼神从面前那份鲳鱼上移开,问阿罗宾是不是跟“莱特纳与阿罗宾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有亲戚关系。年轻人承认与莱特纳私交甚笃,所以前者才会把他的名字加入事务所的抬头,放在派迪多街那块招牌上。

“爱管闲事的人和机构实在太多了。”阿罗宾说,“所以,为了方便起见,人就算不必工作也得有个职业。”拉蒂诺尔先生听罢吃了一惊,只好转向瑞兹小姐,问她最近的几台交响音乐会是否达到了去年冬天的水平。瑞兹小姐用法语回答,埃德娜觉得这样有些无礼,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她就是这么个人。瑞兹小姐对交响音乐会没一句好话,对新奥尔良的音乐家们也只有谩骂,无论个人还是全体。她唯一感兴趣的,似乎只有面前的美食。

梅里曼先生说阿罗宾刚才提到的爱管闲事的家伙,正好让他想起那天在圣查尔斯酒店碰见的一个韦科(48)人——但梅里曼先生讲故事一向毫无重点、无聊透顶,所以他妻子很少让他讲完。她打断他,问他记不记得她上周买来寄给日内瓦一位朋友的书是谁写的。她正跟古韦内尔先生大谈文学,想知道他对近来的作品有什么看法。她丈夫单独给梅布朗特小姐讲了韦科人的故事,后者做出忍俊不禁的样子,假装听得津津有味。

海坎普太太看似没精打采,实则兴致勃勃地听左手边的维克多·勒布朗热烈而轻率地滔滔不绝。自从落座,她就一直关注着维克多。在他转向更漂亮、更活泼的梅里曼太太时,她就不慌不忙地等他重新注意自己。悠扬的曼陀林声不时响起,音量恰到好处,既能为宴饮助兴,又不会打扰谈话。外面,一眼喷泉轻柔而单调地哗哗喷涌,水声伴着浓郁的茉莉花香,一同涌入敞开的窗口。

埃德娜金色的缎子长裙微光闪烁,两侧缀着层层褶皱,一圈轻柔的蕾丝环绕肩头。蕾丝的颜色与她的肌肤如出一辙,只是少了那种红润,缺少真实肌肤鲜活灵动的色彩。她靠着高背椅,昂头舒展双臂,那神态就像一位统御一切、高瞻远瞩、超凡脱俗的女王。

但尽管置身晚宴的宾客当中,她却再次体会到那熟悉的倦怠、那时常困扰她的绝望,它像魔咒一样纠缠着她,不知来由,也不受意志支配。它总是不请自来,如同嘈杂深洞中涌出的寒气。强烈的欲望袭来时,她眼前总会浮现出爱人的身影,随即又立刻被那触不可及的感觉击溃。

晚宴还在继续,一种友好的伙伴情谊在宾客之间传递,如同一条神奇的纽带,用妙语和欢笑把大家连在一起。到了十点钟,拉蒂诺尔先生头一个打破这愉快的气氛,他起身告辞,说拉蒂诺尔夫人还在家里等他。她身体极度不适,心中总有莫名的恐惧,只有丈夫才能抚慰。

瑞兹小姐也跟拉蒂诺尔先生一同起身告辞,后者提出送她上车。她饱餐了一顿,遍尝了美酒佳酿,因此态度也有所转变,离席时竟向在座宾客愉快地鞠了一躬。她吻了一下埃德娜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晚安了,我的女王;你要好好的(49)。”然后猛地站起来,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从垫子上滑落下来,一时有点发蒙。拉蒂诺尔先生殷勤地挽起她的胳膊,搀着她离开了。

海坎普太太编织了一顶红黄相间的玫瑰花环,把它轻轻放在维克多卷曲的黑发上。他半躺在那张奢华的椅子上,对光举着一杯香槟。

他一戴上花环就立刻像被魔术师的魔杖碰了一下似的,摇身一变,成了一位东方美男子。他的脸像暗红的葡萄汁一样红得发紫,微暗的眸子目光灼灼,含情脉脉。

“哇!”阿罗宾一声惊呼。

但海坎普太太还差画龙点睛的一笔。她从椅子背后抽出一条白丝巾,那是她傍晚早些时候用来裹在肩头的。她把它搭在男孩身上,弄出优雅的褶皱,多少遮盖了他那身不起眼的黑色晚礼服。他任由她摆弄自己,痴痴笑着,露出一抹洁白的牙齿,同时依然眯着眼睛,盯着透光的香槟。

“噢!多希望我能把这一切画下来啊,而不是只会用语言形容!”梅布朗特小姐望着他脱口而出,仿佛陷入了狂热的幻想。

“铺满黄金的地板上,以鲜血涂抹着蛊惑人心的欲望。(50)”古韦奈尔先生低声默念。

维克多端着酒杯一言不发,不再像平日那样健谈。他仿佛心生无限遐想,在琥珀色的酒杯中窥见了美妙的幻景。

“唱首歌吧。”海坎普太太提出,“给我们大家唱首歌好吗?”

“别去打扰他。”阿罗宾说。

“他在装样子呢。”梅里曼先生提出,“就让他装个够吧。”

“我看他是喝多了。”梅里曼太太笑道。她朝维克多俯下身,夺过他手中的酒杯凑到他唇边。他慢慢呷着酒,她一等他喝完就把酒杯放到桌上,用自己那方轻薄的小手绢给他擦嘴。

“好,我给你们唱歌。”他说着转向海坎普太太,把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哼唱起来,像音乐家调试乐器那样开嗓。接着,他盯着埃德娜,开口唱道:

“啊!但愿你知道!”

“停!”她大喊一声,“不许唱这个。我不想听你唱这个。”情急之下,她把酒杯往桌上胡乱一搁,结果撞上一只玻璃瓶,杯子顿时碰得粉碎。红酒洒在阿罗宾腿上,也滴在海坎普太太的黑纱长裙上。维克多彻底放肆起来,或者是以为女主人在开玩笑,总之,他大笑着继续唱道:

“啊!但愿你知道

你的双眸对我诉说(51)——”

“噢!不许唱!不许唱了!”埃德娜喊着,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捂住他的嘴。他吻吻她柔软的手掌。

“好了,好了,我不唱就是了,庞德烈太太。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呢。”他抬头望着她,目光充满爱意。他的亲吻在她掌心留下了愉悦的灼痛。她从他头上摘下花环,扔出老远。

“好了,维克多,你这姿势也摆得够久的了。快把海坎普太太的围巾还给她。”

海坎普太太亲手从他身上摘下围巾。梅布朗特小姐和古韦内尔先生意识到该说晚安了。梅里曼夫妇也惊觉时间竟已经这么晚了。

临走前,海坎普太太邀请维克多来拜访自己的女儿,说她一定很愿意见他,他们可以用法语聊天,一起唱法语歌。维克多说自己十分期待见到海坎普小姐,一有机会就去府上拜访。他问阿罗宾是不是也准备走,阿罗宾说不急。

曼陀林乐手早已悄然离场。这条美丽宽阔的街道已是万籁俱寂。宾客们从埃德娜家出来,说话声有如不和谐的音符,刺破了夜晚浑然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