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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阴沉多云的天气,埃德娜就无法作画,她需要借阳光抚平心情、酝酿情绪。她进步不小,差不多已经度过了摸索阶段,灵感到位时能画得挥洒自如。她没有目标,也不求画出什么名堂,只享受挥毫泼墨的快乐。

在阴雨连绵、愁云密布的日子里,埃德娜要么出门拜访格兰德岛结识的朋友,要么就足不出户,沉湎在一种情绪之中。近来它出现得日益频繁,已然扰乱了她的心绪,打破了她的平静。那不是绝望,但她感觉生命仿佛正悄然流逝,徒留未竟的承诺。而在另一些日子里,她又会听信青春新许的诺言,甘愿被**、被蒙蔽。

她一次次重返赛马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奥尔西·阿罗宾和海坎普太太驾着阿罗宾的马车过来接她。海坎普太太是位世俗但不做作的四十岁女人,为人聪明、高挑,长着一头金发,她平日待人冷淡,一双蓝眼睛总是盯着人看。她有个女儿,所以正好有借口跟时髦青年厮混,奥尔西·阿罗宾就是其中之一。他常常光顾赛马场,也是歌剧院和各大时髦俱乐部的常客。他的嗓音悦耳动听,一双眼睛永远笑眯眯的,任谁看了都会喜欢。他举止沉静,偶尔略带傲慢,身材匀称,五官漂亮,从不会显得思虑重重或多愁善感,衣着打扮符合一般时髦绅士的风尚。

自从上次在赛马场遇见埃德娜和她父亲以来,他就为她倾倒。他过去也在别的场合见过她,始终觉得她高不可攀,但那天的偶遇改变了他的看法。在他的鼓动下,海坎普太太邀请埃德娜跟他们一起去赛马俱乐部观赏本季度的赛马大会。

埃德娜对赛马了如指掌,马场上的骑手有几位或许可以与她媲美,但绝不会比她懂得更多。她坐在两位同伴中间,以内行的权威嗤笑阿罗宾吹牛,责备海坎普太太无知。赛场上的马儿是她童年的朋友和亲密的伙伴。马厩和蓝草亮相圈的气息萦绕在她鼻腔,唤醒了她的记忆。看着皮毛光亮的骟马列队缓缓经过面前,她一时竟没察觉自己的口吻跟父亲如出一辙。她赌得很大,运气绝佳。赌博的狂热染红了她的面颊,点亮了她的目光,像酒精一样渗入她的血管,直奔大脑。人们纷纷侧目,很多人竖起耳朵,想从她那些难辨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宝贵的“诀窍”。埃德娜的热情深深感染了阿罗宾,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海坎普太太继续漠然地瞪着眼睛、扬着眉毛,像平时一样无动于衷。

在海坎普太太的盛情邀请下,埃德娜答应去她家共进晚餐。阿罗宾也决定留下,把马车打发走了。

晚餐沉闷无聊,全靠阿罗宾说说笑笑活跃气氛。海坎普太太想方设法向女儿描述她错过了什么,怪她不来看赛马,却非要去参加什么“但丁读书会”。那姑娘一言不发,举起一片天竺葵叶子嗅着,看样子什么都明白,只是不以为然。海坎普先生是个秃头男人,相貌平平,反应迟钝,如非必要绝不开口。海坎普太太对丈夫毕恭毕敬、体贴入微,话也大都是对丈夫说的。饭后,主人夫妇坐进图书室,借着吊灯阅读晚报,年轻人则齐聚在旁边的起居室聊天。海坎普小姐在钢琴上弹了几段格里格(42)的选段,琴声仿佛浸透了这位作曲家的冷漠,却丝毫没表现出他的诗意。埃德娜听着听着,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不会欣赏音乐了。

她该回家了,海坎普先生一边装模作样地嘟囔着要送她,一边又低头瞧瞧脚上的拖鞋,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最后还是阿罗宾送她回的家。车程很长,他们抵达滨海大道时已是深夜。阿罗宾说他的火柴用完了,提出想进去点烟。进屋后,他装满火柴却并没点烟,非要她答应下次再一起去看赛马,然后才走出她家,开始抽烟。

埃德娜不累也不困。她又饿了,因为海坎普家的饭菜尽管美味,分量却不大。她在食品柜里翻找,拿出一片格鲁耶尔干酪和几块饼干,又开了一瓶在冰桶里找到的啤酒。她坐立不安,亢奋异常,拨动着炉膛里的炭灰,啃着饼干,心不在焉地胡乱哼着歌。

她盼着能发生点什么——随便什么,任何事都行,其实她也说不清自己在盼望什么。她后悔没留阿罗宾多待半个小时,跟他聊聊赛马。她数数自己赢来的钱,但数完又变得无所事事,只好提前上床,一连几小时瘫在**,始终无法平息心中的躁动。

半夜,她想起自己今天忘记给丈夫写信了,索性决定明天再写,顺便讲讲今天下午在赛马俱乐部的见闻。她躺在**睡意全无,默默给一封信打着腹稿,却不是明天要写的那封。第二天早晨被女仆叫醒时,她正梦见海坎普先生在运河街上的一家琴行门口弹钢琴,与此同时,他妻子正与奥尔西·阿罗宾登上一辆驶向滨海大道的街车,还说:

“多可惜啊,这样的才华竟被埋没了!不过我真得走了。”

几天后,奥尔西·阿罗宾又驾着马车来接埃德娜,这次没跟海坎普太太一起。他说一会儿再去接她,但那位女士恰好不在,显然并不知道他的安排。她女儿正要出门参加民俗学会(43)分会的活动,恕不能同去。阿罗宾好像顿时没了主意,问埃德娜还想不想叫谁。

她认为不值得为这事去叨扰那些上流社会的朋友,她已经跟他们断了联系。她想到拉蒂诺尔夫人,转念又记起这位朋友一向足不出户,最多只在天黑之后跟丈夫去附近街上慢悠悠地散个步。去问瑞兹小姐只会遭到嘲笑。勒布朗夫人或许会答应,但不知为什么,埃德娜不想叫她。所以她只好跟阿罗宾单独去了。

那天下午她过得开心极了。前几天的兴奋又回来了,她就好像断断续续地发着高烧,说话也越来越不见外。跟阿罗宾混熟易如反掌,他让人感到容易亲近,而且与漂亮又魅力十足的女士交往时总会设法克服初识的生疏。

他留下来陪埃德娜吃晚饭,饭后依然没走,在炭火边坐下。他们谈笑风生,临走前,他甚至谈起要是早认识她几年,自己的生活会是多么不同。他坦承自己曾顽劣至极、无法无天,还冲动地挽起袖子给她看手腕上的一道刀疤,那是他十九岁时在巴黎郊外决斗留下的。她摸摸他的手,端详着白皙的手腕内侧那道泛红的疤痕。突然,她**似的一阵冲动,猛地攥紧他的手,他感到她尖利的指甲深深陷进了自己的手掌。

她慌忙站起来,走向壁炉。

“伤口和疤痕会刺激我,让我反胃。”她说,“我真不该看。”

“请原谅。”他跟上去,向她求饶,“我从没想过你看了会不舒服。”

他站在她身旁,直勾勾地盯着她,驱赶着她心底日渐衰微的旧我,吸引着她正在觉醒的感官。她脸上的神情给了他胆量,他握住她的手,难舍难分地道了晚安。

“你会再来看赛马吗?”他问。

“不了。”她说,“我看够了,再说我也不想把赢的钱都输回去,而且天气好的时候我应该画画,而不是——”

“没错,画画,当然。你说过要给我看你那些画的。我哪天上午来你的画室合适?明天?”

“不行!”

“后天?”

“不行,不行。”

“噢,求你别拒绝我!我对绘画略知一二,说不定还能给你点建议。”

“不行。晚安了。怎么你说了晚安还不走?我不喜欢你。”她激动地高声说,奋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她清楚这话说得有失身份、自欺欺人,而且知道他也看出来了。

“抱歉让你讨厌了。抱歉冒犯了你。不过我到底哪里冒犯了你呢?我做错了什么呢?你就不能原谅我吗?”他弯下腰,把嘴唇贴在她手上,好像永远也不打算离开似的。

“阿罗宾先生,”她抗议道,“今天下午我玩疯了,完全失控了,现在心里很烦。我的言行一定让你误会了。现在我希望你离开,请你走吧。”她平铺直叙地说。他从桌上拿起帽子,转头不再看她,而是立在那里,有意沉默了片刻,盯着将尽的炉火。

“不是你的言行误导了我,庞德烈太太。”终于,他开口了,“是我自作多情、情不自禁。在你身边,我哪还管得住自己呢?请你不必在意。你看,你叫我走我就走。要是你想离我远远的,我就绝不靠近你一步。你要是允许我回到你身边,那我就——噢!你会让我回来吗?”

他向她投去恳求的一瞥,但她无动于衷。奥尔西·阿罗宾的表演是那么真挚,有时连他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埃德娜根本不在乎他是真是假。他走后,她依然出神地望着他刚才热烈亲吻过的手背。她把头靠在壁炉架上,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为追求一时**而背叛爱情的女人,尚未摆脱**,就意识到这背叛意味着什么。她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他会怎么想呢?”

“他”指的不是她丈夫,而是罗伯特·勒布朗。如今,她只把丈夫当作自己结婚的对象,与爱情无关。

她点起一支蜡烛,上楼回到卧室。奥尔西·阿罗宾对她根本无足轻重,但他的存在、他的一举一动、他热切的目光尤其是他贴在她手背上的双唇,却像麻醉剂一样让她头晕目眩。

她睡得很不踏实,断断续续地做着一闪即逝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