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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瑞兹小姐之所以爱住顶层公寓,是因为想远离乞丐、小贩和访客。她小小的前厅有好几扇肮脏不堪的窗户,不过它们反正随时都开着,所以脏点也无妨。窗口飘进浓重的烟雾和煤炱,但这也是阳光和空气的唯一来源。凭窗远眺,能看见密西西比河上的月牙湾,还有帆船林立的桅杆和轮船高大的烟囱。狭小的公寓内,一架华美的钢琴占去不少空间,隔壁就是瑞兹小姐的卧室。此外还有一个房间,女主人在里面装了只汽油炉,不想下楼去附近餐馆吃饭的时候,她就用它煮点东西。那个房间也是她用餐的地方,餐具都放在一只罕见的旧餐具柜里,柜子年深日久、饱经风霜,已经变得肮脏破败。

埃德娜敲敲瑞兹小姐家的门,推门走进前厅,看见女主人正站在窗边专心致志地补一副陈旧的厚呢绑腿。小个子音乐家一看到埃德娜就开怀大笑,脸上乐开了花,浑身的肌肉也都跟着颤抖。她站在午后的阳光下,模样相当难看,穿的还是那身破旧的蕾丝衣裙,一侧头上还戴着那朵人造紫罗兰。

“你总算想起我啦。”瑞兹小姐说,“我还跟自己说:‘啊呸!她才不会来呢。’”

“你想让我来吗?”埃德娜微笑着问。

“也没刻意去想。”瑞兹小姐回答。她俩坐到墙边一张坑坑洼洼的小沙发上,“不过你来了我真高兴啊。我在里屋烧了水,正准备弄点咖啡。你得陪我喝上一杯。说说看,我美丽的夫人(35),你最近怎么样啊?还是这么漂亮!这么健康!这么幸福!”她拉起埃德娜的手,用两只纤瘦有力的手淡淡地松松握住,就着埃德娜的手心手背弹起一支双重主题变奏曲。

“没错。”她继续说,“我有时会想:‘她肯定不会来了。虽说她答应了,但肯定只是随口一说,上流社会的女人就是这样。她不会来的。’因为我始终觉得你不会喜欢我,庞德烈太太。”

“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你。”埃德娜回答,低下头探寻地望着这位小个子女人。

见庞德烈太太如此坦诚,瑞兹小姐大为赞赏。作为回馈,她立即从汽油炉上给客人端来刚才许诺的咖啡。咖啡和配餐饼干很合埃德娜的胃口,她刚才在勒布朗夫人家谢绝了甜点,这会儿已经饿了。瑞兹小姐把托盘放在手边一张小桌上,又坐进那张坑坑洼洼的沙发。

“你朋友给我寄来一封信。”她边说边往埃德娜杯子里倒了点奶油,然后把杯子递给她。

“我朋友?”

“嗯,你朋友罗伯特。他从墨西哥城给我写了封信。”

“给你?”埃德娜惊讶地说,心不在焉地搅动着咖啡。

“对啊,给我。怎么,不行吗?别把咖啡搅凉了,趁热喝吧。不过他倒不如直接寄给你呢,因为那封信从头到尾都在谈庞德烈太太,根本没有别的内容。”

“给我看看吧。”年轻女人恳求说。

“不行。信只有写信人和收信人才可以看,其他人都不行。”

“你不是说信里从头到尾都在说我吗?”

“是在说你,但信又不是写给你的。他在信中问:‘你见过庞德烈太太吗?她看上去怎么样?’还有‘像庞德烈太太说的那样’,或是‘要是庞德烈太太来看你,请为她弹奏萧邦的《幻想即兴曲》(36),那是我最喜欢的曲子。我前两天刚在这儿听到过,不过那人弹得远不如你。我想知道她听了会有什么反应’,等等,等等,说得就跟我们整天见面似的。”

“让我看看信。”

“噢,不行。”

“你回信了吗?”

“没。”

“让我看看信吧。”

“不行就是不行。”

“那给我弹《幻想即兴曲》吧。”

“时候不早了,你得赶在几点前回家?”

“几点都行。你问得有点儿没礼貌了。快弹《幻想即兴曲》。”

“可你还没告诉我你最近怎么样呢。在做些什么?”

“在画画!”埃德娜笑了,“我要当画家了。怎么样!”

“啊!画家!你太自命不凡了,太太。”

“怎么自命不凡了?难道你觉得我当不了画家?”

“我还不够了解你,不清楚你的天分和禀性,不能妄下结论。不过成为艺术家有许多条件,你必须拥有极高的天分——绝对的天分——那是后天努力无法达到的。再说,要想成功,艺术家必须有一颗勇敢的心。”

“勇敢的心?什么意思?”

“勇敢嘛,噢!就是必须敢于挑战和反抗。”

“快给我看那封信,再给我弹《幻想即兴曲》。你看,我懂得坚持。这对搞艺术有用吗?”

“对这个愚蠢的老太婆有用,她已经被你征服啦。”瑞兹小姐回答,笑得浑身颤抖。

信就在埃德娜手边那张小桌的抽屉里,就是她刚才放咖啡的那张。瑞兹小姐拉开抽屉,取出最上面的一封信塞到埃德娜手里,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向钢琴。

她躬身坐在钢琴前,即兴弹起一段柔和的间奏,身体东倒西歪,线条扭曲难看,就像走了形一样。渐渐地,间奏悄然过渡到萧邦创作的《幻想即兴曲》开头那段轻柔的小和弦。

埃德娜丝毫没察觉曲子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她坐在沙发一角,借着渐暗的天光读罗伯特的信。瑞兹小姐又从《幻想即兴曲》过渡到《伊索尔德之歌》(37)中那段**洋溢的爱情之歌,再回到《幻想即兴曲》深情哀婉的热望中。

小小的房间逐渐暗下来。音乐变得神异奇妙——乐声汹涌澎湃,不绝于耳,如泣如诉,带着温柔的祈求。光线更加昏暗,音乐充盈着房间。音符在夜色中飞出窗外,掠过屋顶和河湾,消失在静谧的天空。

埃德娜开始啜泣,就像格兰德岛上那个独自垂泪的午夜一样,那时,有个崭新的声音在她体内苏醒。她激动地起身要走。“我还能再来吗,小姐?”她在门口问。

“想来就来。当心,楼梯和平台很黑,注意脚下。”

瑞兹小姐回屋点起一支蜡烛。罗伯特的信掉在地上。她俯身拾起它,发现信皱巴巴的,沾满泪水。瑞兹小姐抚平信纸,把它装进信封,放回小桌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