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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到底还是提了建议,结果没有一个人反对。他带头出发,人们都欣然跟随。但他并不是在带路,而是给大家指明方向。他走走停停,与那对情侣一起落在后面,那两个人似乎有意放慢脚步,想跟其他人拉开距离。他走在他们当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捣乱。

庞德烈夫妇和拉蒂诺尔夫妇走在前头,两个女人都挽着丈夫的胳膊。埃德娜能听见罗伯特在后面说话,不时还能听清他说了什么。她在想他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这不像他。最近,他有时会一整天都不见踪影,第二天、第三天又加倍殷勤,仿佛要弥补自己缺席的时光。他有事不在时,她会想念他,就像人阴天时会想念太阳,晴天时却不把它放在心上。

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向海滩,全都有说有笑,有人还唱着歌。克莱恩酒店那边有乐队演奏,但隔得太远,乐声传来时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户外的空气中有种罕见的古怪气味——那是大海、野草和新犁湿土的气息,又掺入了附近一片白色花田浓郁的香气。夜色轻盈地笼罩着海面和大地,没有沉沉的黑暗,也没有浓重的阴影。皎洁的月光洒向人间,如睡眠般神秘轻柔。

不少人走进水中,仿佛那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大海平静下来,阔浪懒懒地冲刷着沙滩,前浪在后浪中消融,绵绵不绝,在沙滩上留下半圈细沫又翻卷着退回海里,如同缓缓扭动的白蛇。

埃德娜整个夏天都在学游泳。度假村的男男女女都指导过她,小孩子不时也能给她点建议。罗伯特差不多每天都给她上课,见她始终没什么起色,几乎都要泄气了。她一下水,心头就会涌起一种不可抑制的恐惧,除非旁边有人能随时伸出援手,让她安心。

但那晚她突飞猛进,就像一个学步的孩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力量,第一次甩开旁人的搀扶,大胆地昂首阔步。她开心得想放声大叫,于是使劲儿划了一两下水,成功地浮出水面,然后真的叫出了声。

她满心狂喜,仿佛俘获了某种至关重要的力量,彻底掌握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她变得大胆、莽撞,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一心想游到别的女人都没到过的地方。

她意外的成功引来众人的惊叹、喝彩和赞许。每个人都觉得是自己教导有方。

“多简单啊!”她想,然后说出了声,“简直不在话下。我之前怎么没发现游泳这么简单呢?只会像孩子那样瞎扑腾,真不知浪费了多少时间!”她不想加入大家的嬉戏和较量,完全陶醉在这全新的力量之中,独自游向远处。

盈满月光的天空与开阔的水面相接,她面朝大海,浮想联翩,感受着那份辽旷与孤独。她游啊游啊,仿佛要投身那令人忘我的无垠天地。

她回头瞥了一眼海岸,想看看被自己撇在身后的人们。其实她并没游出多远,熟练的游泳健将一下就能游出这点距离。但对她这个新手而言,自己身后那片水域简直有如天堑,不借助他人的力量根本无法逾越。

死亡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瞬间击中了她的心,震慑了她的感官,夺走了她的气力。还好她竭力振作精神,使尽浑身解数艰难地回到岸边。

她没有提与死神的照面,也没提那一瞬间的恐惧,只对丈夫说:“我还以为要一个人死在那儿了。”

“你没游出多远,亲爱的,我一直在看着你呢。”他告诉她。

埃德娜立即去更衣房换上干衣服,准备一个人先回去,不等其他人上岸了。她独自往回走。所有人都在她身后大喊,想叫住她。她挥挥手谢绝他们的好意,继续往前走,不顾大家又发出挽留的高呼。

“我有时觉得庞德烈太太挺任性的。”勒布朗夫人说,她玩得开心极了,怕埃德娜突然离开会扫大家的兴。

“她是有点任性,”庞德烈先生赞同道,“不过只是偶尔,不是经常。”

埃德娜还没走完四分之一的路程就被罗伯特截住了。

“你是不是担心我一个人会害怕?”她心平气和地问。

“没有。我知道你不怕。”

“那你来做什么?干吗不跟大家待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呢?”

“我很累。”她抱怨说。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你怎么会知道呢?我这辈子从没这么累过,简直就是筋疲力尽。但我并不难过。今晚有千万种情感掠过我心头,我连一半都理解不了。别介意,我只是在自言自语。我在想,今后不知还有什么能像瑞兹小姐今晚的琴声这样令我感动。我甚至不知道今后还有哪个夜晚能与今晚相比。今晚就像一场梦。我身边的人就像一些奇异的半人半神。今晚一定有幽灵出没。”

“没错,”罗伯特轻声说,“你不知道今天是8月28日吗?”

“8月28日?”

“对。每到8月28日午夜时分,如果皓月当空——必须有明亮的月光照耀——一个长年徘徊在附近海岸上的幽灵就会现身海湾。他会用千里眼四下张望,搜寻有资格与他作伴的凡人,再把那人带到半人半神的国度共度几个小时。他从没找到过这样的人,每次都灰心丧气地沉回海底。但今晚,他找到了庞德烈太太。或许他永远都不会彻底解除她身上的魔咒。或许她会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神圣的身影之下,竟有个微不足道的可怜人同行。”

“别逗我了。”她被他的轻率刺伤了。他不介意她话中的恳求,但她脆弱伤感的语调却让他惭愧。不知为什么,他没法告诉她自己明白她的心情,理解她的感受。他什么也没说,只伸出一只胳膊给她搀扶,因为她说自己很累。她独自走着,双手无力地垂在侧身,任白裙扫过露湿的小径。她挽起他的胳膊,身体却没贴近他,手掌无力地垂下,心思好像飘向了别处——远远地飘在她前头,她只能竭力追赶。

罗伯特把她扶上吊床,它就挂在她家的门柱和一棵树之间。

“你准备在外面等庞德烈先生吗?”他问。

“嗯,我在外面等。晚安了。”

“需要我给你拿个枕头吗?”

“这儿就有一个。”他们处在阴影之中,她一边说,一边在吊床里摸索。

“肯定脏了,孩子们老把它扔来扔去的。”

“不要紧。”她找到了枕头,把它枕在脑袋底下,在吊床里舒展身体,长长地舒了口气。她不是那种目中无人、吹毛求疵的女人。她不大喜欢用吊床,躺在上面也不会流露出猫一般慵懒的媚态,而只会显得沉静安详。

“要我陪你等庞德烈先生吗?”罗伯特问,同时在台阶上坐下,抓住门柱上的吊床绳索。

“随你。别摇吊床。我把白披肩留在大屋窗台上了,能帮我取来吗?”

“你冷了?”

“不冷,不过过一会儿说不定会冷。”

“一会儿?”他笑了,“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你打算在外面待多久啊?”

“我不知道。你拿不拿?”

“拿。”他说着站起来,沿着草地走向大屋。她看着他穿过道道月光。此时午夜已过,四周阒寂无声。

他拿着披肩回来了,她接过它,但没立刻往身上披,而是攥在手里。

“你刚才是不是说要我在这儿陪你等庞德烈先生回来?”

“我说随你的便。”

他又坐下来,默默卷了支香烟抽起来。庞德烈太太也一言不发。这沉默饱含欲望最初的悸动,个中深意胜过千言万语。

听见游泳归来的人群渐渐近了,罗伯特道了晚安。她没搭理他,他以为她睡着了。她目送他远去,再次注视着他的身影在月光中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