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面包和咖啡

“莎士比亚更喜欢面包还是咖啡呢?”明娜问。

“想抵御饥饿时喜欢面包,否则咖啡。”爱丽丝说。

“我问的是莎士比亚,不是你。”明娜爆发出剧烈的笑声。

“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你不要这样大声地笑,我公寓的屋顶承受不住。”

工作就是爱丽丝的面包。与父母断绝来往已近十载,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依靠。

出版公司坐落在城北的写字楼里,距离她的公寓有三十分钟的车程。

电梯攀升至第二十层,她随着鱼贯而出的人群缓步行进。向前,她感到轻微的眩晕。蜿蜒的米色走廊此刻显得拥挤。向前。墙体上悬挂着的立体主义画作似在转动,不断地收缩和扩张,仿佛南太平洋上的白色涡流,要将阳光、沙砾、船舶和海鸟都吸进另一个空间里。

向前。她徒步穿过海洋。

欧洲文学中心位于大楼南面,早晨九点时阳光猛烈得必须用百叶窗遮挡。三十平方米的房间被木质挡板隔成六块,墙角立着两个双开门落地书柜,专门用于存放样书。双层玻璃取代了房间四周的墙壁,整间屋子都暴露在周遭的目光里,毫无隐私。

爱丽丝缓步走到自己的桌子旁,看到上周插在细颈花瓶里的白色玫瑰依旧盛开,心里轻轻泛起愉悦的波澜。她脱下外套和皮鞋,换上舒适的棉质拖鞋,然后掏出笔记本,准备整理新引进的图书版权信息。

有人忽然递来一杯热咖啡,她抬起头,看见一位年轻的同事正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听说路克周末去你家了。”他的声音是类似被烧焦的蓝黑色。

爱丽丝做了个不易察觉的深呼吸,礼貌性地喝了几口咖啡,再次抬头时眼神里的戾气已烟消云散。“他只是来拿书的,我就要搬家了,许多书带不走。”她温和地说,眼看着面前的同事带着失望的神色走开,对周围期待绯闻故事的人们耸了耸肩。

眩晕感不断加深,自晨起时就忽隐忽现的头疼此刻越发严重,波纹状的疼痛沿着前额辐散开来。爱丽丝从抽屉里翻出一片止痛药,倒掉逐渐冷却的咖啡,起身去西面的露台抽烟。嬉闹交谈在身后渐渐淡去,缭绕在眼前的杂乱色彩慢慢消散。

二十七块的盒装蓝莓香烟,她偏爱的牌子,蓝色烟盒整齐平滑,极具设计感,盒子的纸张厚实饱满,握在手里有莫名的安全感。烟身里藏着两粒珠子,用食指挤碎后绽放出浓郁果香,混合恬淡薄荷的气息,在喉咙口留下短暂的清凉,烟雾流进鼻腔时浑身一震,通透明朗的感觉。

她曾为瑞恩戒掉香烟,用甜食、运动和冥想来抗衡身体内部的疲惫感,灵感匮乏时去远足,试图从自然界中摄取能量,虽不顺利,但到底坚持了两年。分道扬镳之后,她恢复到无所禁忌的状态。赶稿到深夜,不断和版权方洽谈,和晦涩的德文长句纠缠到黎明,消耗很多咖啡和香烟。

时至今日,在死亡边界游**数次又平安折返的她,性情中的暴戾之气依旧没有散去。虽然戴上了人格面具,不再像童年时那样肆无忌惮,但她仍然是那个在喧嚣繁杂的人群中无所适从的个体,旁人的任何言语和行为都会触怒她,让她充满攻击欲,像潘帕斯草原上凶猛盘旋的秃鹰。

漫步在天台中央,湛蓝色天空里隐隐透出灼热日光,她微微有些出汗,低头时闻到汗水与蓝莓果味混搭的味道,掩盖了本就很淡的玫瑰香水。裤兜开始振动,刚睡醒的明娜问她早安。爱丽丝掐掉烟,在屏幕上输入几个字:“你那张盗版的光碟能借给我吗?”然后背靠墙壁蹲坐下来。

明娜那头久久没有回音,似乎是又陷入了睡眠。失落感油然而生,如同一朵水汽饱满的云覆盖在心头。她静静坐在台阶上,脚上的白色拖鞋无意识地晃动。

是CD的问题,还是他本就与众不同?她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小提琴声忽然响起,一曲Por Una Cabeza合情合景,那是附近百货公司为招揽顾客而举办的露天音乐会。悠扬乐声连绵不绝,她在阳光和微风中眯起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他的声音独有的紫色。史法兰中校能闻香识人,是否因为生命本身的联结被外部化?

当李瑛踩着夏洛特·奥林匹亚红鞋走进办公室时,爱丽丝已经回到了座位上,正用铅笔绘制一套精装书的装帧设计草图,在勒口和飘口处注明尺寸。公司决定再版威廉·萨默塞特·毛姆的作品全集,她需要时刻与设计师保持沟通,不断修改方案。

李瑛是欧洲文学中心的总编,爱丽丝的顶头上司。她在爱丽丝身边停下脚步,低头审视银灰色铅笔画过的地方,午夜飞行系列的香水气息缓缓飘散到书页和设计图上。

爱丽丝抬头微笑,神情温厚。“您需要热茶吗?”

总编没有说话,拿起橡皮擦去了大半张草图,示意她重新画。

“勒口做成7厘米,你用标准规格的8厘米就会丧失精巧迷人的质感,你们从德国回来的人,做事都太死板。”

身后的同事面面相觑,眼中流露出怨恨,嘴上却保持恭谨缄默。海外文凭是总编的痛点,也是她的逆鳞。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出生的她不擅长外语,无法审阅外文稿件,而源源不绝涌入公司的后辈里却不乏精通数门外语、能力超群的人,她感受到了威胁。

“你的设计对象是图书,不是航天飞机或者精密钟表,没必要这样墨守成规。”

“是。”爱丽丝回答。

总编露出满意的神色,转身欲离开,出门前不忘留下一句指令:“爱丽丝,下个月你再去趟欧洲,伦敦书展的事情需要对接。买夜间航班,速去速回,不要耽搁。”

远赴异国出差并非光鲜的任务,个人产生的所有费用都要分摊到年终的利润结算里,是绝对亏本的交易,因此只有野心勃勃、极欲表现的人才乐于奔赴他国。爱丽丝心中明了,这个节奏紧张、毫无喘息时间的任务只能交给她。

坐在她身侧的女同事夏鸢精通匈牙利语和俄语,有与生俱来的社交手腕,业绩在全部门里鹤立鸡群,是总编最大的威胁,李瑛不会留机会给她。坐在身后的两位男士,一位是公司高层空降的骨干,历练几年后会晋升,总编不敢使唤;另一位性格太强,总爱指出旁人的错漏,不讨人喜欢。和所有企业一样,狭窄的六人间里,心思各异的人们各行其是,看似朝夕相处,实际却如同被银河阻隔的遥远星系。

三年前被提拔为总编的李瑛,全权掌控着所有外文出版物的选题申报、审核与筛选,她曾经是国内某电台旗下的新闻媒体人,十五年前正式进军出版行业,凭借精准的眼光和密集的社会人际网络迅速站稳脚跟。

顺风顺水地过了许多年,她的安稳生活被雨后春笋般茁壮发展的民营图书公司打乱,图书高度市场化的趋势无可挽回,国有出版社再也无法垄断市场。同样的资本投入和运营,民营公司以高度资本化的轮转模式抢占了大部分外文书籍的市场,从人文小说、诗歌散文到传记简史、社科文献,它们势如破竹的入侵让人不安。

面对业绩下滑、员工严重流失,李瑛没有显现出丝毫的慌乱和不安,每日依旧穿着从欧洲购买的精美时装和高跟鞋穿梭于不同部门之间,她的专权甚至延伸到极其细微的决策上,所有编辑都无权自行与译者、设计师、版权代理公司或是海外机构联系,所有的通信文件全部需要递交给她审核。

严以律己的她早晨七点半准时到达办公室,反复强调所有编辑的中文审稿量必须达到每年两百万字,外文书籍需要核对原文,因此,原本的两百万字实际上应该算作四百万字,一个天文数字。编辑们在这样的高压政权下感到窒息,纷纷辞职,她的恶名也就随之传开,没有任何人会向她投去善意的眼光,而她的趾高气扬却有增无减。

常年混迹于职场,爱丽丝感知到自己的锋芒气焰被慢慢磨损,眼里的疏离、冷酷和锐利却很难完全掩藏起来。李瑛知道爱丽丝的脾气,全公司也没有其他懂德语的人,因此很少来招惹她,即便发火也会有所控制,两人始终保持着上司与下属之间冷淡而礼貌的关系。

凌晨一点起飞,目的地是伦敦的希思罗机场。

伦敦书展是欧洲地区最大规模的版权交易盛会之一,影响力仅次于赫赫有名的法兰克福书展。然而出席活动、参与交易洽谈的往往是具有垄断性实力的欧洲片区书商,以及实力雄厚的跨国版权公司,其他人连分一杯羹的机会都没有。因此爱丽丝明白,自己的旅途颠簸,无非是为总编的年终报告添几分色彩罢了。

云霄航空是爱丽丝最熟悉的廉航公司,每隔数月就要搭乘这里的夜间航班去往欧洲。为了能在日益兴盛的航空产业中占据市场份额,公司以巨额折扣吸引游客,为保持利润,大幅延长检修时间,几乎所有飞机都处于长时间飞行的状态。

狭小闭塞的机舱里,座椅和安全带都有松动的迹象,耳机插孔时常失灵,拖鞋和清洁袋总是缺失。爱丽丝花了很长时间去熟悉这极端简陋的机舱和丛林探险般的旅途,渐渐懂得在出发前备好书籍、茶包和宽松的球鞋,用耳机隔绝旅客的抱怨声。

飞行延迟到凌晨两点,漫长的等待过后,她听见引擎的轰鸣,疲惫的机身撕开夜幕,把她带向遥远的陌生国度。机舱里的广播响个不停,让人心烦意乱。爱丽丝知道自己对声音的敏感程度高于常人,或许是联觉的缘故,每当在出租车里听见司机播放音乐或广播,总是要求关掉,并时常因此招致谩骂。

戴上降噪耳机,她打开手提电脑,准备趁飞行时读一些书讯和稿件。

版权公司推送来的书讯电邮早已提前缓存,她用食指轻轻敲击触摸板,一封封地打开标题被加粗的电子信件,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写下评估意见。

当初她拿着海德堡大学的社会学硕士文凭,去出版公司应聘社科类编辑的岗位,人力资源主管和总编却觉得她更适合文学类书刊的策划编辑,硬生生把她安排在了欧洲文学中心。

事实证明,这个决策是明智的,她很快就熟悉了出版流程,业绩持续走高。然而她的上司们并不知道,她并非不知道自己的文学潜质,只是不愿再陷入艺术气息过于浓厚的岗位。复杂人格所赋予她的创造力和敏锐度,是以加深她的不稳定性为代价的。

她的手指不断向下滑动,关于图书的最新资讯纷纷跳入视线,如同夏季雨前缺氧荷塘里争相跃出水面的鲤鱼。她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笔尖却依旧在跳舞,这是她防止自己迷失在浮光声色的书海中的策略。

《在阿巴拉契亚山脉下》

Under the Appalachian Mountains

勇敢的极地探险队历时八年完成的旅行笔记,记录全球气候变化的里程碑式巨作。在阿巴拉契亚山脉与海洋交汇的地方,枯黄雪松、白色骨架与苍翠的原始森林形成鲜明对比,Obus的团队试图弄清该地区的人们正在经历着什么——他们是怎样应对快速变化的环境和以光速灭绝的树木草植的——他们的应对策略能否对未来有所启发?《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榜首,《泰晤士报》鼎力推荐。

《查尔斯·布莱曼的睡前笔记》

Charles Brightman's Bedtime Notes

作为世界顶级的香水设计师,查尔斯·布莱曼的字典里没有将就。对气味的特殊癖好搭建起他走向职业巅峰的桥梁,同时也带给他不少麻烦。而本书将揭开布莱曼的神秘面纱,通过他的睡前笔记,讲述一个个完整而真实的故事。他的生活趣事,他的复杂性格,他的信仰和对宗教的深刻思考——包括伊斯兰教,都将在文中被详细阐述。

《上帝的浴袍》

The Bathrobe of God

上帝的浴袍下藏着什么?魔幻现实主义的继承者、后拉美文学爆炸时代的领军人物,阿根廷文学的代表人何塞·马里尼奥沉寂七年后创作的首部短篇故事集。最舒适的阅读节奏,最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最深入人心的社会共鸣。该作品入选布克国际文学奖名单,一举摘获纽斯塔国际文学奖。

《重读:在巴塔哥尼亚高原上》

Reinterpretation: On the Patagonian Plateau

年轻的美国女作家玛丽娜·奥赛决定追随布鲁斯·查特文三十年前的足迹,只身前往南美洲那片美丽广阔的土地——巴塔哥尼亚高原。她颠覆性的文字将带你走进全新的文学世界,重新领略宏观故事背景下,由一个个古怪而精彩的独立事件拼凑出的伟大而热烈的旅行笔记。

《圣彼得堡三部曲》

The St. Petersburg Trilogy

新生代俄罗斯长篇小说家、家喻户晓的文坛新星安东涅夫的新锐之作,撼动整个欧洲的史诗三部曲,被总统誉为“当代的荷马史诗”。三部作品写尽圣彼得堡的前世今生,将涅瓦河的水引入每位读者的心扉。

书名和简介都完美无缺,成熟版权代理公司发来的书讯始终无可挑剔,字里行间都散发着源源不绝的诱人气息。她循序过滤掉不具备畅销潜质的作品,然后开始精挑细选。

入行三年,她已熟悉规则。奖项、桂冠和勋章,在畅销书排行榜是永恒的标准。人们疯狂追求文学奖项,如同蜂群追寻花蜜的气息。声名鹊起的年轻作家络绎不绝,头衔是行业通用的摩尔斯电码。

孩童的哭声传来,像千万根细小的银针刺痛她的耳膜;后座的两个中年男子开始玩扑克牌;身边那个体态臃肿的陌生女人陷入睡眠,发出巨大的鼾声。耳机在此时显得毫无作用,她感到双侧太阳穴不断跳动,隐隐透着疼痛。

再也无法阅读任何文字了。爱丽丝索性关掉电脑,拿出开着飞行模式的手机。

临行之前,她把《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光碟导成了电子音频。从明娜处借的盗版光碟依旧绵延出神秘的紫色,这说明是音频本身的问题。爱丽丝也曾找机会试探过明娜,发现她并未察觉出任何异样,便也不再多言。出于某种奇异的私心,她暂时不想透露这个秘密。

普罗米修斯。爱丽丝在光盘的包装盒上找到了他的艺名,却依旧没能在网络上找到有关他的信息,搜索出的只是些关于希腊神话的零碎信息。

按下播放键,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天空深处传来,温柔得像夏夜洒在海面的月光。一片浅紫色浮现在眼前,在昏暗狭窄的机舱里显得如此美丽荒诞。爱丽丝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随即又马上意识到,自己竟有几分担心,害怕这声音会忽然失去那独特的颜色。

他的语速适中,字正腔圆,偶尔能听出几分南方口音,温润清透的声线让萦绕在眼前的浅紫色时而泛出透明的光泽。有那么一会儿,爱丽丝竟觉得自己仿佛置身薰衣草盛开的花海,配合着故事主题,倒是十分应景。

不过,这一回瓶子上倒并没有写着“毒药”,所以爱丽丝就大着胆尝了一口,那味儿倒很不错,有点像樱桃饼、奶油冻、菠萝蜜、烤火鸡、冰淇淋和热腾腾的黄油面包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再次邂逅他的声音,她感知到身体的变化,不再是充满戒备、清醒警觉的状态,反倒像遇见旧友时那样松弛而愉悦。合上双眼,她靠在椅背上,缓慢地调整着呼吸。封闭已久的机舱满是陌生人的气息,而他的声音就像一道隐形屏障,将她与世界暂时隔绝。疲惫感如期而至,如同涨潮时分的海浪,逐渐将她淹没。她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