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渊之下

爱丽丝决定自杀。

终于下定决心,她突然松了口气,笼罩在心间的青灰色云翳被忽然吹散,竟生出几分天高云淡的幻觉。她收拾干净公寓,把栽植多年的月季和蟹爪兰盆栽,以及袋装的土壤肥料送到邻居家,随后开始按照事先列好的清单整理那些立在沉香色木架上的藏书。

书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尽管是谨慎摆放、定期掸灰,但许多书的封面上还是躺着薄薄的微尘。她一本本地整理着,偶尔放慢节奏,下意识地翻动书页,见边角处竟有些发黄蜷曲,觉得心像是被玫瑰花刺轻轻扎了一下,电流般的微弱刺痛穿透骨骼,这痛感持久绵延,到最后甚至还有些微微痒。

她无奈地摇摇头,临了的时刻,反倒还对这些书恋恋不舍。

擦拭、归类、重新摆放,她做得娴熟而从容,毕竟现在的她,要时间也无用。整理这些书花了整整四个小时,然后路克的敲门声接踵而至。这位出版公司的同事刚刚被调到总部担任策划主管,恰好需要大量的绝版外文书装点门面。

爱丽丝说自己打算搬家,问他是否对这些书感兴趣。“多多益善。”他说。

爱丽丝替他煮了杯咖啡,递给他牛奶和糖罐,然后将整理好的两大箱书搬到他旁边。路克也不急着看,只是慢悠悠地往杯子里倒牛奶,把黄糖搅匀,然后用瓷勺小口小口地舀咖啡喝。偶尔发出的刺溜声如同金属摩擦时的刺耳回响。

许久之后,他掀开其中一个箱子,往里面瞥了瞥,然后夸张地捂住了嘴。“天哪!你居然有格特鲁德·斯泰因的Q.E.D.和《软纽扣》。”

“是啊,还是回国那年买的。”

“你可别后悔啊,这些书上了我的车,便是希腊诸神加起来也别想再要回去。”许久没有来往,爱丽丝几乎忘了他引经据典、胡乱搭配的癖好。

“自然,我帮你一起把它们抬到后备厢里。”

路克走后,爱丽丝烧了壶开水,把咖啡杯和瓷勺扔进沸水里煮泡,仿佛是在应对某种难缠的病毒。

快递员也到了。

她把事先打包好的纸板箱递给他,里面装的是瑞恩搬走时遗留的杂物。

就在决定自杀的那天晚上,爱丽丝把它们从公寓的各个角落里搜集起来。东西不多,也就两个瘪瘪的文件袋,几双凑不成对的袜子,七零八落的移动硬盘、旧钥匙和充电器,还有一件掉了纽扣的烟灰色衬衫。

这么久了,他还是这样粗枝大叶,爱丽丝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竟浮现出不易察觉的浅笑。她选了颗颜色差不多的纽扣缝好,又把所有衣物洗净烘干,整齐叠放进箱子里。

祝你安好,她在目送快递员离开时这样默念。

在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瑞恩更了解她,也从未有人如此温柔地照料过她。

祝你安好,她再次默念。我们的分离是你的解脱,愿你有壮丽的人生。

她决定最后擦擦地板,于是拿着帕子把每寸地板都擦拭得锃亮。墙角的跑步机后面有个东西,她用戴着橘色塑胶手套的手去掏,然后意识到那是一本原版的First Light: The Search for the Edge of the Universe。

肯定是瑞恩留下的,理查德·布莱斯顿是他最喜爱的非虚构作家之一。爱丽丝犹豫片刻,然后揭下脏兮兮的书封,惊喜地发现书的内封居然保存完好。

下午四点整,离黄昏时分还有两个半小时,爱丽丝沐浴完毕,对着满是雾气的镜子抹好口红,穿上暗金色丝绸连衣裙,又在外面套了件米白的亚麻罩衫,戴上长长的流苏耳环,在手腕和耳根喷上玫瑰味的香水,准备出门。

锁门前,她回头望了望屋子。小小的粉色笔记本电脑安静睡在胡桃木写字台上,里面躺着她的遗书,其余内容均已格式化。杂物打包摞在墙角,手机也不必带走,原先的号码已经注销,它如今的唯一使命,就是将预设的定时邮件发出去,拜托房东来清理遗物。她把大部分积蓄都留给了瑞恩,另外也给房东留了一笔不菲的补偿金。

毕竟对不住他,她想。

尽管并不高尚光明,但此刻爱丽丝相信,自行结束生命是最得体的方式。她坐进那辆二手雪佛兰轿车,系好安全带,把那本瑞恩留下的书放在副驾座位上,连带着一枝清晨从流动摊位上买来的玫瑰花。车厢内混杂着天然和人工的香气,总归都是玫瑰,倒也不会格格不入。她转动钥匙,用脚尖轻轻点了点油门,音乐是她最喜欢的Kate&Ben的。

驱车来到河边,她绕过公路,把车开到开阔的绿地边,正对西面。

五点整的郊外,太阳尚未褪去王者气度,正懒洋洋地辐散出剧终前的光华。她打开车门,摘下墨镜,眯起眼仰望天空,眼睛被光刺痛,渗出苦涩的泪,顺着她的眼角慢慢滑落。

“Ich lieb dich immer noch so sehr。”她轻哼那句唱了一路的歌词。

再见。她在心里默念,感受到痛苦穿透生命的力度。

六点四十七分,太阳开始逐渐沉入云海。

最后的阳光把天际照耀成一片明亮的橙黄,随后暗红色缓缓透出来。

她知道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她的车将冲过矮矮的河堤,驶入河道中央。河水会从摇开的车窗里涌入,像带她来这世上的命运洪流那样重新拥抱她。她会带着玫瑰花死去,被水藻缠绕,被鱼群追逐,回到生命初始的地方,像海的女儿。

鱼群。鱼群。这个不合时宜的词在她脑海里回响,反复刺激着她的神经递质。

她忽然记起自己忘记让朋友把鱼缸里的那条金鱼带走了。

门上了锁,此刻就算朋友来了也无济于事。她于是想发简讯给朋友,就说自己出了远门,麻烦她请人开锁,带走家里的金鱼,代为照顾,却又发现自己离开时并未携带手机。懊恼和沮丧涌上心头,她靠在驾驶座位的椅背上,生自己的闷气。

这金鱼原是外祖母养的,后来外祖母摔伤了腿,就暂且把鱼托付给了她。

童年时有过饲养经验的爱丽丝熟悉诀窍,她用双层塑料袋盛满外祖母家鱼缸的水,把七条金鱼养在里面,再把袋子扎紧,任由它们漂浮在自家鱼缸的水面上,打算氧气不够时再划开袋子,算是给这七条金鱼保持原生环境。

然而金鱼相继死去,尸体浮在水面上,被其他同伴凶猛蚕食。她不断捞起死去的金鱼,把它们埋在树下,对外祖母绝口不提。老来孤独的她,脆弱得像一片结了冰的叶子。

最后剩下的这条鱼浑身乌黑,漂亮的半透明尾巴像极了水母,摇摆起来又仿佛是舞者的裙裾。它倔强而茁壮地活着,能吃能喝,时常戏水,咕噜噜地吐泡,每日排出大量细长的粪便,用尾巴敲着玩。她痴迷于它强劲的生命力。

不管金鱼了吗?她这样问自己。

可那是外祖母最心爱的金鱼,是她晚年为数不多的伙伴。

外婆。外婆。

一想到外祖母,她的胸口又是一阵刺痛,心脏仿佛被紧紧捏住,硬生生地塞进荆棘丛生的荒园里。她的死必定让外祖母伤心欲绝,决定自杀的瞬间,她真的没有考虑过外祖母。

此时此刻,意识到自己自私的她愧疚难当。如果她今日死了,如果死后真有魂魄,她该如何面对思念多年的外祖父呢?她的手紧紧攥住方向盘,搁在油门上的足尖剧烈颤抖,鞋尖的亮片被夕阳点燃,仿佛下一秒就要熊熊燃烧。

夕阳在炽热的橘红色云霞里慢慢退场,像晕染了腮红的美人面颊,忽然显得憔悴而寥落。她手心的汗珠沿着方向盘滑落,啪嗒一声,掉落在**的膝盖上。她被惊得浑身一震,眼里早已蓄满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把黄昏浸染成了微光浮动的海洋。

她知道自己的计划失败了。从想到外祖母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

既然决定了,绝不能在外祖母尚在人世时死去,那么她现在最好还是开车回家去,否则等天黑透了以后,没有手机导航的她很可能会迷路。她用外套擦干眼泪,对着玻璃整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慢慢掉转车头。

躺在**的那一刻,爱丽丝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疲惫。折腾了一整天,手臂和大腿的肌肉都酸痛得很,右脚尖在油门上方徘徊了太久,正断断续续地抽搐着。她知道自己的妆容已被汗水晕开,唇上的色彩也已斑斑驳驳,却连起身洗脸的劲儿也没有。

大抵是累过了头的缘故,她久久无法入睡,右侧太阳穴开始阵痛,后脑勺感觉沉甸甸的。疼痛不断加剧,她需要止痛药,于是只好起身去翻摞在墙角的那些杂物箱。小小的橘色胶囊在最底下的箱子里被找到,连带着被翻出的,还有个装CD的黑色小礼盒,以及一张手写的贺卡。

就着冷水吞下胶囊,爱丽丝坐在床边重读那张卡片,忽然想起,这应该是去年冬天,明娜来探望她时送的贺卡。她把卡片翻过来,背后的落款日期果然是十二月。

那是爱丽丝流产后的第三个星期,距离她的三十岁生日还剩四天。

瑞恩或许是希望让出些私密的空间,于是在简单寒暄之后便借口出门了。明娜把带来的冷香玫瑰插在花瓶里,然后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系着丝带的黑色小礼盒。

“蛋糕和礼物生日那天再给你,这份算是额外附赠的。”

“嗬,今年的礼物格外丰厚。”爱丽丝笑道,假装没有看见明娜眼神中流露出的关切和担忧。她慢慢抽出最长的那条丝带,揭开礼盒的正方形盖子。

“CD?我倒不知道这故事还录成了碟。”

“是啊,我看到这盘刚好是《爱丽丝梦游仙境》,就打算买下来送给你。这可是限量版,统共只发售了999张,我连夜排队才买到的。”

“原来不只我们两个老古董喜欢听碟啊。”爱丽丝伸手轻轻捏了捏明娜的脸。在她冷清寂寥、寡淡疏离的生活中,明娜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就是嘛,盗版光碟到处都是,也只有我这么有良心的人才会真的去排队。”明娜活泼地扬起眉毛,声音里洋溢着不合时宜的欢快,仿佛决意要驱散笼罩在屋子里的阴霾。

“说起来,你为什么起这个英文名呢?”她继续自言自语道,“天真烂漫的少女才叫爱丽丝。你应该是玛格丽特,或者也可以是凯瑟琳、斯蒂芬妮、阿格妮丝、卡特琳娜、埃德尔嘉弗丽。”

“最后那个你再说一次。”爱丽丝忍不住笑出了声。

“伊莲娜、西蒙娜、伊丽莎白、伊莎贝拉、莫妮卡……”

明娜不理会她,依旧自顾自地罗列着理想中的名字。

爱丽丝决定不去打扰她,起身把CD搁在书架上,考虑着是不是要去厨房准备些简单晚餐。冰箱里应该还有些蔬菜,但是鸡蛋和牛肉已经吃完了。

“你到底为什么叫爱丽丝啊?”明娜终于念完了名字。

是啊,为什么呢?

当初在德国半工半读,她随意给自己起了个外文名字,可如今这个名字跟随她多年,已经自然得像她身份证件上的本名了。除了外祖母之外,她与包括父母在内的所有亲眷都不热络,且这份疏离感正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加深。到最后,她甚至都不愿使用原来的姓名了。

“你有空可一定要听听这张碟啊,那声音好听得简直令人发指。我那儿有张盗版的,正版的留给你了。你说我是不是比瑞恩还要爱你?”明娜满眼期待地看着她。爱丽丝露出浅笑,欲言又止。那张限量碟,自明娜走后就始终被遗忘在书架上,直到决意自杀的前一天上午才被她装进箱子里。

那是爱丽丝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五分钟前,百无聊赖的她终于决定播放这盘光碟。

她把碟塞进墙上的播放器里,调试音量,听着轻柔的钢琴前奏缓缓响起。连绵不断的音符在空****的房间里跳舞,原本有些暗的屋子慢慢变得敞亮起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开始念那个早已被讲滥了的童话故事。她转过身,准备边做咖啡边听。

爱丽丝陪姐姐闲坐在河边,因为无事可做,有些不耐烦……

永恒的开场白。她漫不经心地把磨好的粉末装进机器里,按下电源键,然后撕开全脂鲜奶的纸盒。忽然之间,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伸出的手臂僵在空中,整个人都愣住了。灵魂出窍一般,她像个在雪地跋涉的迷路者,被蒙上眼推进了温泉,感官所接收的错愕远远超过温暖。怎么还有这种事?她喃喃自语。

那个兔子洞最开始像隧道一样向前延伸,接着猛地下降,实在太突然了,爱丽丝跑得又那么急,还没来得及考虑如何停住,就发现自己似乎落入了一口深井里……

机器吐着蒸汽,发出滋滋声,咖啡顺着滤嘴流进杯子里,沿途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她没有理会。深棕色滚烫的**渐渐溢出杯口,落在地板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她这才回过神来,条件反射地切掉电源,身体却依旧僵在那里。

“这不可能,不可能……”她反复念叨着,事情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她取出光碟反复端详,却什么端倪也没发现。或许是播放器里积了灰尘的缘故,她踮起脚尖检查墙上那无辜的黑色设备,用手指抠开盖板,卷起裙角小心翼翼地擦拭每块区域,然后把光碟重新放回去播放。那声音依旧是老样子。

是活见鬼了吗?她匆匆奔到墙角的纸箱子旁,翻出所有的旧光碟,一张接一张地塞进播放器里试听,然后把电视机调至新闻频道,甚至翻出了被冷落数年的收音机。一切正常。

他怎么会不一样?爱丽丝雕塑般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原来真的有人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