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涨潮时刻
试探和迂回的时光过去之后,爱丽丝在清晨醒来,被窗外树丛里的蝉鸣厮闹得失去睡意,眼前一直浮现天磊的模样,知道自己最终无法逃离情感的掌控。他的隐忍克制幻化成微小的毒药粉末,慢慢溶解在她的深红色血液里,沿着静脉血管流经全身,在大脑和心脏里留下难以消退的紫。
他言出必践的特质让人着迷,他在繁忙中如约录制的各类音频里藏匿着深海星光,仿佛手电筒的白色光芒穿透水母的身体,在漆黑的水下世界折射出看不见的彩虹。她躺在浴缸里,反反复复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在词句之间捕捉到他不易察觉的气息转换,辨别出最细微的情感变化。
吸气,呼气,她跟随着他的步调没入水中,吐出透明的气泡。
每月搭乘火车去他的城市,同他穿街走巷,去听动漫题材的专场音乐会。有时他被路边的烧烤摊吸引,犹豫着是否要买烤肉和鱿鱼串,她站在不远处等他,在他犹豫不决的表情里寻找到属于孩童的纯粹。
夏日的南方街道酷热难耐,他在商店里买来的深蓝和酒红的透明棒冰占据了他的双手,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跟前,向她展示晶莹剔透的球形手工棒冰。她接过一支放进嘴里。“帮我推一下眼镜。”他说,把身体侧转向她。
她笑了,将右手食指伸向他的鼻梁,在上面轻轻刮了一下。
他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立刻握住了她试图缩回去的手,揣进自己的衣兜里。
一阵强烈的电流穿过她的身体,从指尖到心脏,然后遍布全身。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就像她期待和担忧的那样。情欲的火山持续喷发,伴随着地震般的呼啸和颤抖,炽热的岩浆如巨浪袭来,她闭上眼,灰飞烟灭。
感知到她的颤抖,他的手握得越发紧了,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你说过自己从不越界。”
“我收回那句话。”他说,声音依旧是让人意乱情迷的颜色。
他对声音的驾驭能力炉火纯青,甚至无须准备就能进入任何角色扮演,认识他的时间越久,她就越能感知到他超乎寻常的天赋。他的声音成为慰藉,即便是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抚慰她的身心,让她放下防卫的甲胄,进入遗失已久的孩童状态。
烈日普照的盛夏午后,她盘腿坐在地板上,对汗水涔涔的他露出明媚的微笑。他不能停留很久,通常用过晚饭之后就要离开,所以在这有限的相处时间里,他总是竭尽所能地展示着自身的才华。
“你可以模仿出各种年纪的声音对吗?”她问。
“在特定范围内可以。不同身形体格的人会有不同口音。你想听?”
她点头,说想听老顽童和小淘气的对白。
“小孩子需要多小呢?”
“八岁?”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他被吓得深吸一口气。
“办不到啊,”他反复求饶,“声音的跨度是有年龄限制的。变声以前的声音我发不出来,你还是杀了我吧。”他拿起她的手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他的眼睛忽然变得很亮,仿佛有一滴泪滴落,她下意识地收起笑容,仔细端详才发现,那不过是他目光中闪烁的光芒。“一定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她低垂下目光,露出某种属于少女的青涩笑容,他伸手抚摩她的头发。
寂静私密的空间,他努力模仿出她想要的腔调和声音,卖力地讲起了老和尚与小和尚的故事,末了又开始学山林鸟鸣、猛虎扑羊。起起伏伏的淡紫色萦绕在她周围,如同跳舞的音符,连续不断地旋转飞舞。
“我还会模仿鬼魅的笑声,就像西方电影里时常出现的那样。你想听吗?”
她笑着点点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他清了清嗓子,一鼓作气地发出一连串阶梯式的邪魅笑声。温柔的紫色变成浓郁的紫黑色,四周萦绕着耀眼的蓝紫色光晕,如同格陵兰岛夜空的极光。她被这奇幻的颜色震惊,原本平静的心海忽然浪潮迭起,情绪翻涌。
他终于止住了笑声,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她,孩童般无声地祈求奖励。
她没有说话,右手覆在胸口,气息微微凌乱。
“不喜欢吗?”他问,忽然显得有点拘谨和紧张。
“喜欢。”她说,起身向厨房走去,摸索着在冰箱里寻找苦气泡水。
午后三点半的阳光照亮粉色地砖,他跟随她走进厨房,看见她逆光站立,背影被太阳勾勒出金色轮廓。她仰着头,咕嘟咕嘟喝下瓶中的苦涩饮料,许久才垂下手来喘气,眉头因为苦味而紧锁,扭头看他的瞬间双颊绯红。
“你不要进来,”她双手推着他的肩膀示意他离开厨房,“让我控制一下情绪。”
她的手腕被他牢牢握住,瓶子掉在地上,碎裂成几片翠绿色玻璃。她抬起头,看见他眼里暴风雨般的复杂情绪正不断加深,逐渐变成**的欲望和渴求。
“我总是喝苦气泡水控制情绪,你是不是也该喝一点?”她问。
他的喉头微微颤动,发出极其轻微的笑声,像是在嘲讽她的不合时宜。
“不要嘲笑我。”她话未说完,嘴唇就被他灼热的吻覆盖。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退隐到云层背后,天色暗沉下来,沉闷的夏季午后会有暴雨来临,压抑许久的水汽集结成云,被闪电刺透身体,刹那间的火光照亮天际。
鼓起勇气要学习他的世界的规则,爱丽丝悄悄来到市中心最大的漫画书店。这家店开张以来始终生意兴隆,在周遭诸多的商业竞争中屹立不倒,差不多也有七八年了。她随老板来闹市区举办签售活动,或是为某位作家策划酒会时常常路过,却从未想过要进去。
双层式现代书屋,吊顶高得让人畏惧,仿佛悬挂的灯盏随时可能坠落下来。和天磊带她去的书店一样,这里到处都是身穿动漫套装、戴着假发和配饰的年轻人,偶尔也有衣着随性的中年男子坐在台阶上,闷头翻阅手里的画册。
格格不入的气息,她混在人群中,再次感到手足无措、紧张万分,仿佛是做了亏心事那样不敢抬头。远处的收银台边,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书店老板斜倚在凳子上看漫画。爱丽丝慢慢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你这里有富坚义博的书吗?”她用微弱的声音问,显得很没底气。
“书名。”老板头也不抬地回答。
“随便,随便哪本都行。”她说,只希望赶紧离开。
面前的中年男子抬起头来,眼神里露出鄙夷和困惑。他指了指最靠右侧的书架,意思是让她去找。他的手指在空中随意一晃,她根本看不清具体位置,只好在差不多的方向随手抓了几本书,到前台付账。
“你不是说要买富坚义博的吗?这是井上雄彦的。”老板的语气越来越不耐烦。
“没关系,就这样结账吧。”她满脸通红,希望能够赶紧消失。
她这样羞愧难当地走出书店,两天后却出人意料地再次回来,向老板询问其他漫画家的信息。“我要买很多书。”她首先扔出这句话,显然是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我要买很多书,但是不知道放在哪里,我写了一张清单,麻烦你去帮我找出来。”
老板接过她手里涂涂改改的白色便笺纸,勉强地挪开脚步,熟练地穿梭在书架之间,把她想要的书都装进透明的塑料筐里。爱丽丝站在远处观望,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色彩鲜亮的画册堆积在购物筐里,慢慢构筑起螺旋阶梯,在他的城堡里盘旋而上。她觉得自己仿佛离他更近了一些。
爱情的起点处充斥着非理性的痴迷,两人都忽略了彼此之间的巨大鸿沟,正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坠入柔软的情欲之海。她在生命的窘境里抬起头,看见他的身影缓缓靠近,目光含笑,他伸出手,带她见证理想中的人正是理想中的模样。近乎饱和的爱情剂量里混合着放纵的气息,充满刺激的堕落感,很少有哪种幸福感能与之匹敌。
他们如此迷恋彼此的肉体,以至于走在街上时必须十指相扣。他抚摩她的头发,穿过拥挤人群时紧紧揽住她的腰部,面对热气腾腾的食物也无法挪开注视她的双眼。他们每时每刻都端详着彼此,从餐厅、影院、书店、超市、咖啡厅到录音棚、演播室、漫画展和活动现场,肌肤触碰的瞬间,他们感知到情欲的暗流静静涌动,身体变得灼热敏感,一触即发,躯体发出源源不绝的声响,如盛夏山林里遥相呼应的鸟鸣,此起彼伏。在短暂生命的某个瞬间,他们共同坚守的秘密被雨水浇灌,变得地久天长。
她意识到身体的变化,比荷尔蒙剧增的孕期更加明显。体重日益增加,食欲却依旧旺盛。早晨可以喝下两碗粥,吃热腾腾的包子,夜里披着外套去街巷口的餐厅买蟹粉豆腐和云吞面,回家路上用棕色纸袋装满一整袋的酸奶和乳酪面包。
中医说她恢复得不错,脉象平实稳定,可以暂时停止用药。她将硕大的陶瓷药壶浸泡在水缸里,用刷子清洗常年堆积的药渍,然后把它倒扣在露台上晾晒。南方的盛夏酷热难耐,她穿着宽松的白色衬衣,光脚踩在厨房的瓷砖地上,仔细洗过的葡萄色泽鲜亮,她衔了一颗在嘴里,跑回到电脑前给他写信。
跟随他去不同的城市出差,混在人群中听他的演讲和访谈,看见身边的年轻女孩用沉醉的目光瞻仰他,心中藏着隐秘的幸福感,仿佛自身的价值得到认定。数千人摇晃着荧光手环为他加冕,在那一刻,他不仅是普罗米修斯,更是她世界里的国王。他的力量弥补了她永久缺失的自我认定,**她马不停蹄地去追逐,等待他在欢呼的人群中偷偷递来一个暧昧的眼神,他知道自己正拥有着她全部的爱情。
久不见光的胶片相机记录下那段时光,她涂着口红坐在盛夏的阳光里,身边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植物。镜头捕捉到她的面容,在烈日下眯起眼睛,浓密的黑色长发编成两个粗辫子,石榴色耳环静静垂落。阳光在她敞开的领口徘徊,锁骨处的阴影在相纸上散发着立体派画作的气质。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她,置身于心仪男子爱和欲望的层层包裹之中,皮肤和骨骼都散发出相爱的气息。
相聚实在太难,她拒绝搬迁到他所在的城市,死守着彼此关系的最后防线。朝夕相处对她来说,危险得就像雷雨天站在树下避雨,随时可能被闪电击中。他没有勉强,并且尽量抽时间来见她,仿佛药物上瘾的人赶赴一场未知的盛宴,乐此不疲。
她在公寓里备好食材,小小的金属器皿里撒满胡椒、猪肚和排骨,汤底就在这炉火中沸腾起来,浓郁的香气酝酿成明目张胆的**。她随即把蘑菇、木耳、青菜、冻豆腐和牛肉倒进锅里,等待他开门的声音响起,海鲜就可以下锅了。
他对食物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执念,从咀嚼到吞咽都是乐在其中的模样。她隔着水雾看他,总觉得那囚禁在黑色外套里的生命如此鲜活旺盛,比她从前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具朝气和活力。“你怎么不吃呢?”他问她。她不说话,笑着摇摇头。
放纵之爱,她所追逐的欢愉和痛楚在此刻得到短暂的满足。
难得相聚的时光,他坐在露台的摇椅上修改剧本,用橘红色记号笔圈出情绪突变的场次,在分饰多角的纸页角落贴上蓝色便笺纸。偶尔抬头的间隙,他看见她盘腿坐在地毯上,身边堆放着五颜六色的漫画集,她用笔记本记录下不同画册的作者信息、故事简介,上网搜索专业人士的评价,逐字逐句抄录下来。
“你为什么做这些笔记?”他问她,“这没有必要。”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喜欢看这些。天磊,我从前对漫画真的一无所知,所以我想要知道,让你如此痴迷的东西究竟有什么魔力。”
他走到她身边,俯身去看她抄录的文字,见她密密麻麻、东倒西歪的字迹遍布纸上,如同盘踞在蜂巢里的成群结队的蜜蜂。厚厚的红色笔记本,她居然已经写满了大半本。
“我喜爱漫画只是缘分,带有随机性,你实在不必这样。”
她的用心遭到否决,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她把头埋得很低,几乎要陷进书页和纸张里去。他被那可怜的模样触动,蹲下来抚摩她的后背以示安慰。她抬起头,目光里带着含笑的歉意,肩上的发梢轻轻颤动,搔动他的手背。
“对不起,”她说,“我总是害怕自己追不上你的步伐。我害怕你不喜欢我。”
她的声音露水般滴落在他心上。他停下轻拍她后背的手,紧紧抓住她细瘦的后颈,迫使她抬起头来。抽走她手里的画册,他低下头,亲吻她微微张开的嘴唇。
她完完全全地接受了他的侵占,在他身体辐散的灼热的气息中彻底放松,任凭他的吻从唇部渐渐迁移到下巴、脖颈和肩膀。漫长的温存持久不散,她像是迷途水鸟,在风餐露宿的飞行中找到归宿,历经百年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她停留在他的粗壮枝干上,享受着朝夕之间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