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格密码

漫长的假期终于临近尾声,爱丽丝修剪完头发,将工作需要的衣物并排挂到衣架上熨烫。雨雾弥漫的梅雨季节阳光匮乏,春日的晴朗明媚早已消散,她用指尖摩挲着略带潮气和褶皱的深色布料,感觉心慢慢变成吸饱水的海绵,虽然阴沉沉的,却始终绷着一根弦,没让忧郁的水滴落下来。

瑞恩专程来看她,背包里装满新书和新鲜食材。“你还好吗?”他问。这是他搬离公寓之后第一次同她见面。爱丽丝依旧用沉默和浅笑迎接他,接过他沉重的背包,没有客套也并不生疏。“我觉得你的气色挺好。”他这样补充道,跟随她进屋。

他未曾改变,灰色衬衫散发出洗衣液的温和气息,衣襟前有着星星点点的酱油渍,褶皱的边角从来不会熨平。他不喜欢把衣角塞进裤子里,以至于整个人看上去松松垮垮。她习惯性地走上前帮他整理仪容,把衬衫塞进腰部的皮带里,他的手臂圈住她,充满默契地将她抱在怀里。

“别这样。”她说。

他不勉强,转身走进厨房。还是和从前一样,他在狭窄的厨房里展现出过人的烹饪天赋。对食物有恒心与耐心,七十分钟就可以将山药、秋葵、豆腐、蘑菇逐个清洗切割,用清淡的肉制品煲汤,慢慢过滤掉浮在表面的油脂,用矿泉水把米饭煮得精细绵软。爱丽丝坐在窗台上翻阅他带来的书,试图压抑住翻涌不息的回忆片段。

她深知在这段失败的关系里,他并无任何错处,错都在她。无法在亲密关系里保持理智和可控性,对情绪的波澜束手无策,不渴望婚姻和生育,对周遭的环境冷漠疏离,她真的无法成为任何人的归宿。

“我下周要去美国,接下来的一系列采访和追踪报道都在那里进行,估计要很长时间之后才能回来。”他说。爱丽丝没有回答,低头咀嚼着鲜嫩翠绿的秋葵,用筷子拨弄碗里的白米饭。“你和我一起走,可以吗?我可以帮你预约很多心理治疗方案。”

爱丽丝抬起头,眼里流露出困惑的神色。“心理治疗?”

“看来你还没有读到我给你写的信。”他露出略微无奈的笑容。“你没有去看我留下的那本书吗?那是我特意留给你的。”

她思忖了片刻,想起了那本First Light。

“抱歉,我以为是你忘记拿走了。”

“我在那本书里给你留了信。不过以后再看也没事。今天我来找你,其实就是希望你能跟我去美国,在那里你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疗。国内的心理学发展还是滞后的。”

她把筷子搁在桌子上,慢慢咽下食物和汤水,模样显得忧郁踯躅,仿佛是在和内心的某种力量对峙。在她漫长孤寂的生活里,瑞恩是她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断绝这种情感维系势必伴随着疼痛。

“你怎么了?”瑞恩从她的异样神情中察觉到了煎熬和对抗。

她抬起头,缓慢地深深呼吸。“我已经有了新的伴侣,你不必再来。”

他的目光在一瞬间冷下去,如同坠落在海面的太阳。他几次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回归了沉默,反反复复,眼神里带着深蓝色的惆怅。爱丽丝没有抬头看他,默默喝完碗里的汤水。她的感情总会在某个时间节点被推入沉默对峙,譬如此时此刻的餐桌上,她不知如何安放感情,那超出了她的能力范畴。

“放任你独自在爱情里,我不放心,你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爱。”他的语气异常强硬。

“我现在很克制,从不越过界限。我和他之间不会有婚姻,只有分享和陪伴,我只是希望午夜醒来的时候,有人能听我说话。”

他在幽暗的光影里叹了口气,在她永不停歇的偏执面前无计可施。

“你笑起来很好看。”他忽然说,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总是这样低沉寂静,笑起来却很好看,仿佛一朵睡莲忽然绽放在荒芜水域,噗的一声脆响,裂开花瓣,在无声世界里激起一阵涟漪,让人心神俱乱。离开你这么久,每每想起你开心时候的模样,我依旧觉得很高兴。”

“我始终想问,你为何对我如此眷顾?”

“你的疲乏与绝望激发旁人的英雄主义情结。他们希望伸手拉住你,想要看见你笑,试图给予你想要的爱和眷恋。但是爱丽丝,你本身就是个无法填满的黑洞,你忽视那些层层叠叠的隐秘伤口,一再放任自己。你把他们统统拉下水,和你一起坠入深渊。”

“所以我才要放你走。”她无法在他面前伪装,声音里充满委屈的哽咽。

“你真正需要放过的人是你自己。爱丽丝,你应该尝试独立生活,而不是依赖旁人的篝火取暖,在同样的地方反复跌倒。”

她不作声亦不落泪,气息逐渐恢复平稳,眼里忧伤的云翳又增厚了一层。

“我很久之后才能回来,在此期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那本First Light还在你家吧?记得帮我保管好。”他伸手抚摩她的头顶,声音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温柔。

瑞恩走后,爱丽丝找到First Light,发现书的护封已经肮脏破损。她曾特地购买了牛仔质地、设计精湛的书壳套在外面,以保护内封和内文。尽管如此,她却从未想过要翻开书重新阅读一次。书里的每个章节都夹杂着关于瑞恩的回忆,他酷爱此书,总忍不住对她长篇宏论一番,她默默听着,时间久了便有了记忆。

快速翻动书页,随后拎着书脊反复抖动,终于有一张米黄色手工信笺纸飘落到地上。瑞恩是有意这样藏着的,她知道,他希望她因为思念而去重读这本书,然后恰巧看见藏匿的信纸。发现信纸的瞬间,爱丽丝意识到自己再次让他失望了。

爱丽丝:

我无法当面陈述的话都写在这里了,请你一定要读完。

三年前初次遇见你,你说心理医师曾判定你患有“双向人格障碍”(Biopolar Disorder),建议你使用药物治疗。经过整整三年的观察和研究,此时此刻的我可以很明确地说,你的病症其实应该被称为“边缘型人格障碍”(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关于心理诊疗我没有知识基础,所以直至近日才找到真相,眼睁睁看着你服用错误的药剂,进行错误的治疗,我真的非常愧疚。

双向人格所带来的情绪起伏的确巨大,是长时间和周期性的,患者很可能几个月来都情绪低迷,然后忽然变得精神亢奋、灵感不断。可是爱丽丝,你的情绪骤变往往是在瞬息之间,上一秒还是愤怒暴戾,下一秒就变得消极、沮丧和绝望,过不了多久又能恢复平静,这恰好是边缘型人格障碍的特质。

不仅如此,偏执易怒、极端敏感、怕被人遗弃、有重度自毁倾向,这些都是属于边缘人格群体的鲜明特点。童年时期受到暴力或者虐待的人,得病的概率比常人高出四倍,如果母亲有这样的问题,女儿得病的概率又会增加五倍。你曾数度和我说起你母亲的暴躁和反复无常,我因此觉得,或许她也深受困扰。

爱丽丝,你可知道这个群体的自杀率有多高?虽然你从未向我提起,但我只要见到你眼中闪烁的绝望,就会非常担忧和害怕,甚至不用刻意猜测我就能知道,你一定曾经计划过死亡。亲密的关系有可能缓和或者加重病情,我不能冒任何风险,只能答应你的请求,暂时离开你。

我知道作为曾经的伴侣,你无法将我当作理想的心理咨询对象,可是这三年来,我陆陆续续收集了许多心理治疗机构的资料,并且与他们取得了联系。国内在这个方面的发展较为薄弱,我可以陪你去美国,或是你最熟悉的德国,我几乎可以保证,你的症状一定会减轻。我知道你的痛苦需要时间来冲淡,不会强迫你立即进行治疗,我可以等你。

加油!

瑞恩

爱丽丝捏着手中已变得薄脆的信纸,来来回回反复阅读,大脑陷入暂时性的麻痹状态,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目光聚焦在信纸落款处的日期,距离现在大约已有两年,当初她经历过无数争执和矛盾,骤然流产,情绪和身体都已经彻底崩溃。瑞恩大概是在搬走前写下的这封信,他知道她无法听进任何劝告,只能留下文字,希望终有一日她能读到。

愧疚和震惊洗刷着心灵,瑞恩一如既往的深情和爱护让人心碎。他这样温暖纯粹,但他想要的爱和家庭,却是她无法负担的重量。他试图治愈她,带她走进理想国度,却始终节节溃败。但撇开感情不谈,爱丽丝相信他对自身精神疾病的判断,他白纸黑字的完美论证没有破绽。她扶着桌子慢慢坐在地上,试图在极度震惊的情绪中整理思路。

边缘型人格障碍,这是她得到的判决。

这是她许多年来无法拥有亲密关系的原因吗?这是她暴戾、凶狠、阴晴不定、诡谲多变的根本缘由吗?瑞恩不会欺骗她,但她心中的疑惑此刻正慢慢沸腾起来。

丰富的互联网资料向她讲述这种人格障碍的前世今生,从十九世纪末起被研究和讨论,到二十世纪中叶被正式命名,它是所有障碍性人格中公认的与遗传学关系最紧密的一类,也是自杀率排名极其靠前的类别,易感群体主要是年轻女性。

“与其他障碍性人格群体不同,边缘型人格障碍群体的自虐性行为往往带有‘吸引注意力’的意图,其本质是出于对被遗弃的恐惧。”光标滚轮在手中停下,爱丽丝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句引言,内心思绪翻涌,仿佛有人在她的胸腔里装载了微型的分子显微镜,毫不留情地洞悉了她最难以启齿的秘密。

天生的不安全感是她情绪失控的起因,这种失控点燃的怒火烧灼到亲密关系中来,让她变得极具破坏性,但同时却又担心这种破坏性会让自身遭到遗弃,于是恐惧再次点燃愤怒,加剧她的自残行为。一个荒诞的怪圈。她在这怪圈里东碰西撞,头破血流,却依旧找不到出路。

“如何治疗?”她在给瑞恩的邮件中敲击出简洁的问句。

凌晨两点,他的回复抵达她的邮箱。

你终于读到我的信了,爱丽丝,谢谢你。我始终觉得这本书的名字里藏着很好的寓意,First Light,破晓时分的光芒,它暗示着希望。

我希望能带你去做脑部结构扫描图,它可以让我们观察到你出现情绪波动时大脑中最活跃的区域,也可以知道你的海马体和杏仁核的大小比例。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用可视化的报告让你确信,你所谓的人格缺陷和格格不入,都有遗传学和病理学因素,我希望你能原谅自己。凡人皆有病痛,你也不能免俗。

我最崇尚的疗法叫作“辩证行为疗法”,英文简称为“BPT”,这个疗法需要患者与医生有长时间、规律性的互动。边缘型人格障碍的治疗辛苦而漫长,因为病人非黑即白的极端性格会阻碍治疗,大多数病人因为无法信任医生而放弃治疗,也有人因为长期相处而过分依赖、崇拜,甚至爱上自己的治疗师,又因得不到爱情而崩溃。可是爱丽丝,我们还是应该尝试,这是拯救你的唯一办法。

她感受到内心的犹豫和不安。去异国治疗意味着放弃工作,以文字为生的她在境外很难拥有稳定充裕的物质基础,心理咨询之路又是这样漆黑漫长、毫无尽头,她不想将自己放置在这样令人窒息的环境中。

瑞恩似乎预料到了她的踯躅和顾虑,没有催促她,只是时不时整理出相关资料发送给她。英文版的患者日记,资深心理治疗师的手记,报刊登载的相关文章。他甚至整理出一整张完整的姓名清单,筛选出适合她的医生人选。

出国治疗意味着归期遥遥,她与天磊的联系势必中断,这是她难以接受的另一个现实。她已经习惯将他视为生活里最重要的企盼,痴迷于他的声音如同沉迷于某种药剂,不愿将他从生命的维度里割裂出去。

深夜听他的录音带,一遍遍重新播放早已烂熟于心的篇章。《海的女儿》是催眠的助推器,钟晓阳的《哀伤纪》她反复听过数十次,胡利奥·科塔萨尔和马尔克斯的作品集是他的最爱,塞巴斯蒂安和略萨的书他念得很费劲,却丝毫没有懈怠。

在透明玻璃罩里点一小支熏香蜡烛,看着淡紫色光晕不断氤氲扩散,内心的湖面就能迅速恢复到平静如镜的状态,仿佛精神疾患是发生在其他平行宇宙的事情。她在这宁静温润的声音里找到归宿,流连忘返,详尽而真实的回闪梦境随时可能降临,她已学会完完全全地敞开内心,跟随他的声音去记忆里流浪。

可是为什么出现在回闪中的偏偏是这些事情?

意识到自己的人格障碍后,她开始存有这样的疑惑。从前她反复思索,试图了解为何天磊的声音能带她回溯往事,却始终没思考过,自己在回闪中看到的过往是否有特殊的含义。是否他的存在本身就带有特殊的含义?就仿佛是前世未完成的事情,延迟到今生来兑现,紫色声音是他们辨识彼此的秘密暗号。

他是否注定要完成某种使命,以催眠者的姿态,带她走进漆黑的内心世界?

少时畸形的恋爱、无休止的家庭纷争、在人声鼎沸的校园里遭人耻笑和排挤、被母亲虐打与恐吓、失败的婚姻和流产,这些回忆排列组合成隐秘的人格代码,不动声色地操控着心灵和意识的列车轨迹。

你究竟想带我领悟什么?天磊。她始终没有答案。

这个男人带着阳光般灼热丰盛的能量,让她疑惑也让她沉醉。她没有贸然提起关于催眠的话题,只是反复试探,试图揭开他紫色声音的秘密,却从未得到过有价值的线索。他对自己的力量一无所知,仿佛是湖面的水仙倒影,对自身的美无知无觉。

她也曾遍寻网络,希望像当年了解联觉那样熟悉关于催眠的话题,却始终找不到佐证,或是学术界普遍认同的结论。催眠疗法说到底还是野路子,被用在心理治疗领域时,颇有几分“死马当活马医”的味道。更何况,天磊所开启的梦境更接近于不同时空的联结,与广泛意义上的催眠本就不同。

“你能告诉我关于催眠治疗法的知识吗?”她在越洋电话里询问瑞恩。

电话那头的他沉默了片刻,再度开口时声音带着些许疑惑。“为什么想知道?”他问,“我不认为这是治疗边缘型人格障碍的最好方法。”

“为什么?”

“因为市场混乱,缺乏相关的资质考核,即使在发达国家也是如此。它或许可以在你和催眠师之间形成暂时性的意识维系,能够帮助你深入心灵和潜意识,作为探索自身的手段。但这里所说的催眠是一种谨慎严苛的临床手段,不是媒体所宣扬的以消遣娱乐为主的表演。”

“你说它能帮助我探索内心?”她语调突然上扬,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一个个过于真实的梦境回闪,浅紫色萦绕的往事重现,天磊的声音是唯一的媒介。

“催眠的本质就是以进入睡眠状态的方式探索内部世界,通过某种指向性的暗示形成修复和治疗。”瑞恩说,依旧困惑于她突如其来的兴趣。

“这就够了,瑞恩。或许这就是现在我更需要的东西。这些年我四处求医却毫无成效,想来也是我对自身缺乏了解的缘故。就比如你指出我的病症,而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有这样的精神疾患。我想要知道。”

电话那头的他陷入沉默,似乎是在思索她刚才的话。

“有没有这种可能,我听见某种声音或者看到某种色彩,就能自动进入被催眠的状态呢?”爱丽丝趁热打铁地问出了这个她始终疑惑不解的问题。

“不可能,进入催眠状态需要有人引导,不断给出指示性的命令,并且需要被催眠者极度信任和配合,否则不会成功。”他的回答笃定而坚决。

“可是我有联觉,是不是有可能,我的大脑前额皮质的构造有轻微的不同?”

“我不知道。关于联觉科学家们知道的还是太少,这可以是一种猜测,潜在的可能性。可是爱丽丝,我不明白你为何对催眠这样执着,从前你并不这样。”

“没什么。”爱丽丝的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她从未和任何人说起天磊声音的颜色,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是无法被旁人夺走或否定的隐秘联系。撒谎的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对天磊如此迷恋,即便没有所谓的催眠,她也早已深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