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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目光有醉人的温度

像八月燃烧的,一千个太阳

……

相遇和分离的片段

她在你目光里生长,幻灭

没有见到离别

她有个窄窄的浴缸,小到泡澡时不得不蜷缩起身体,水放到超过三分之一就会溢出来。她时常在这浴缸里泡澡,雨天时在窗台上点一支熏香蜡烛,茉莉、栀子或是玫瑰,然后看着烛火将蒙在窗户上的水雾烫出一个洞。凑近一点,她可以看见雨水从城市上空坠落,敲击在玻璃窗和水泥地上,粉身碎骨。

她这样仰面躺在热水里,皮肤被浸泡得微微发红,心上的缺口依旧空空****。闷进水里,她看见自己的黑色鬈发慢镜头般地漂浮起来,房间的倒影支离破碎。一串气泡从嘴里冒出来,耗尽了氧气的她浮出水面,眼睛被肥皂水刺得生疼。

自上次见过天磊以后,爱丽丝再也没有播放过那张CD。

这世上的路有千百条,通向他的却只有死路一条。她比任何医生都明白,亲密关系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更何况他早有归属,她不想看到最后的悲剧。

但是为什么呢?她的退避躲闪是为了什么?在遇见天磊以前她就已然放弃了救赎,如今又有什么需要顾忌的?她想再见到他吗?她应该去见他吗?

她在水中摇晃脑袋,试图将野兽般的肉欲和残酷甩到一边。不要忘记过去的疼痛,她这样告诉自己。如果要像伤害瑞恩那样再伤害天磊一次,她情愿自己即刻死去。

不要再去见他,连他的声音也不要再听了。她这样做出决定。

世界正缓缓褪去颜色,她对声音的敏感度逐渐降低,内心似乎有一扇门正在慢慢关闭。关闭。封锁。她以残存的意志力抗衡欲望。

窗台上的蜡烛悄悄熄灭,雨水却依旧昼夜不停。

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沉入水中。

生活重归寂静,她休长假,不希望再用疯狂工作麻痹神经。

逐渐意识到衰老的迫近,决意远离天磊的她,逐渐学会在安静下来的生命里端详自己气血亏损、代谢缓慢的肉身。她的筋骨关节因为久坐而僵硬,脚跟生长出细小的裂痕,蜿蜒如枯裂旱地,踩进浴缸时微微刺痛。年过三十,经历过流产和精神治疗,她仿佛是早春时分潦草盛开的花朵,因为用力过猛而过早显现出凋谢的痕迹。

闲来无事,她去看中医,用硕大笨重的陶壶煎煮中药,故而整个屋子连同露台,以及所有的书籍和衣物上面,都散发着淡淡的药草气味。棕色牛皮纸包装的草药摞在墙角,沉默的苦涩味道等待她去煎服。她学会通过气味和外形辨别药物的名称,把干瘪的昆虫躯壳捏在手里把玩。茯苓、甘草、苍术、石菖蒲、煅瓦楞子、灵芝、川朴、当归、炒白术、米仁、金樱子,清水大火熬九十分钟,随后换成小火,每日两服。

慢慢变成夜行人,恢复了昼伏夜出的面貌。习惯性地躲避人群,逐个删去通信录上的名字,斩断年代久远的联系。闲暇时尝试烹饪,回忆从前瑞恩煲汤的方式,把清理干净的乌鸡放进锅里,依照书上指导的那样加入红枣和黄芪。偶尔躺在浴缸里看闲书,听数年前购买的小提琴光碟,看无辜的深蓝色浴盐晶体融化在水中。一种升华,以及幻灭。

无力的抗争,平静的表象下暗藏涌动,她是不惧红尘的修行者,身体在菩提树下盘坐,心灵却只能靠情爱轮回获得不朽业力。她的躲闪是伪装后的自我毁灭,以耗费年华来换取惩罚,始终不肯宽恕自己。

不能忘记他。走过书店时看见漫画展区的巨幅海报,想起他也曾是兼职漫画家,在刊物和杂志上连载作品。出租车里的广播震耳欲聋,主持人用蹩脚的普通话针砭时弊,声音是乌烟瘴气的蓝,她摘下耳机,请求司机关掉收音设备。春天的气息越发浓郁,她只身穿过熙攘人群,下意识地在喧闹声中寻找熟悉的颜色。

休假以后她再也没有打开过邮箱,通信设备全部关闭,生怕一瞬间的贪婪会让执意离开的信念土崩瓦解。然而还是思念他,胸口传来持续的钝痛。

夜里不再做梦,通往回忆世界的大门被紧紧关上,她无论如何努力也回不去。他的声音是钥匙,黑暗中开启时光隧道,紫色极光照亮夜幕,他是她回溯内心的唯一道路。拥挤的城市中央,她独自站着,抬头看见日光明媚,忽然想到去见他时见到的阳光。那天她穿着深红色套头衫,一颗心跳得飞快。

离开他后的第四十天,她再次登录自己的邮箱账号。

打开邮件的瞬间,她被连续闪动的提示条震惊,一切又仿佛回到了数月前的那一天。

从她落荒而逃到今日,他总共发送了三十四封邮件。

信件的内容或长或短,大多数时候只是一句简短的问候,想知道她是否平安抵达家中;偶尔也会有整页整页的文字,一些漫谈,零落地讲述些关于他自己的事情。

她知道,他想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

一封封地查看着邮件,他涉及的话题很宽泛,从家庭出身到职业经历,从童年回忆到成年的体悟,他的讲述开诚布公、毫无遮掩。

“你相信奇迹吗,爱丽丝?”他在信中反复问她,“我很少查阅邮件,却在你决定终结生命之旅的前一秒看见了你的求救。我相信这就是奇迹。”

一种求救?她的脑海中回闪过当日的情景。她那日原来是在求救?这个惊人的念头让她愣在那里。失去了所有亲密关系的她,原来还是迫切地希望有人能在黑暗中拉住她。

最后一封邮件里附带着小小的音频,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开了它。

进度条沿着设定好的弧度画出一个规整的圆,前后不过十秒钟。“你还没有告诉我,我的声音是哪一种紫色。”

封锁的大门被撞开,她独自坐在桌前,反反复复听着暌违已久的声音,难以自持的痛哭声中暗含着狂欢。汹涌的紫色浪潮席卷了整个房间,思念的海啸将她淹没。

从未有人让她如此痛苦,从未有人让她这样欢欣。

她翻出锁进箱子的那张《爱丽丝梦游仙境》,决定做最后的尝试。距离上次的梦中回闪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如果他的声音还能带你回去,就认命。”她对自己说。

第四次回闪短暂强烈,爱丽丝在混沌时空中穿梭,失去了推算年月的参照点,如同远航的水手迷失在苍茫水域。与天磊的联结加深了梦境的失重感,视觉维度不断扩张,仿佛无数幅立体派和抽象派油画叠加起来,制造出无限宇宙的幻觉。

陌生女人的面容倒影在镜子里,唇上涂抹着鲜艳的胭脂红,浓密柔软的短发刚刚及肩。爱丽丝伸手触摸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柔软光滑的触感,这副美丽神秘的皮囊如此陌生。她知道自己突破了某种回闪局限,开始能够进入旁人的记忆。

时间的概念被改变,爱丽丝感觉到自己正以快进的方式飞速前进,窗外的天气瞬息万变,时而狂风暴雨,时而又是烈日晴空,她静静坐在椅子上,等待某人或某事的出现打破沉默。腹部以每分钟几厘米的惊人速度缓缓隆起,爱丽丝感知到内心深处的恐惧,对未来生活失去掌控的恐惧。她惧怕成为母亲,却被迫成为母亲,甚至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就被迫进入另一段人生。

风雨交加的夜晚,她在缓慢的阵痛中睡去,随即又从狂风呼啸的梦中惊醒,感觉到腹部剧烈疼痛,知道婴儿即将降生。梦里的星空异常明亮,海浪却无端大作,海风呼啸,巨浪翻滚如同末日,吞没了靠海停泊的渔船,她心有余悸,决定给孩子起名为思和。

爱丽丝透过母亲自身的视角观察她的衰老,就像电影的快镜头观察一朵花的凋谢。她的眼睛最先老去,比肉体的衰老提早了许多年。夜里起身给孩子喂奶,看见那贪婪的小恶魔疯狂吮吸奶水,如攀缘的凌霄花那样疯狂生长,粪便和呕吐物弄脏了她的白裙子。她不爱自己的孩子,对她的生长轨迹缺乏认知,试图掌控而不得。

在思和学会走路的那年,她望着自己低垂的**和斑纹横生的腹部,止不住地落泪。无法控制内心的碎裂和下坠,她变得暴躁决绝,割裂开自身与外部世界的维系,怨恨丈夫的木讷沉默,把女儿扔给母亲抚养,搬到镇上的教职工宿舍居住。

时刻忍受内心的煎熬,她被某种规则束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耻辱,训斥女儿时感知到对自身的厌恶,却又有种报复的快感。爱丽丝在她的记忆里盘旋,长久以来的困惑终于得到印证和宽解,母亲确实从未爱过她,而这不是她的过错。

岁月流逝的脚步被压缩进短短的几小时里,爱丽丝见证了自己的成长,因为尽人皆知的不伦之恋背井离乡,离开海岛后的第三年考入大学,摆脱了毫无眷恋的家。

母亲的记忆里从此没有思和,她没有见过她成年以后的模样,不知道她海藻般浓密蓬乱的头发变得很细很软,也不知道童年时候的记忆会伴随她一生。两个不同生命重叠的瞬间,忽然迸发而出的记忆碎片相互填补,形成了一卷完整的记忆光谱。她们从来没有爱过彼此,她们的肉体被轮回之手投掷到交叠的时空里,每一次接触都碰撞出可悲的回响。

梦境结束的那个夜晚格外宁静,爱丽丝感受到此生从未有过的舒畅和松弛。

从那一刻起,她与过往的全部关联都已切断,她终于获得自由,不再需要忍受愧疚和矛盾的煎熬,如同秋日里褪去粗糙皮囊的蟒蛇获得新生。喜悦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在黑暗中摸索到手机,答应再次与天磊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