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爸爸在过年前办了离婚手续,很顺利,没有为财产而发生争执。爸爸只带走了自己的积蓄和满箱子的书、换洗的衣物,其他的让妈妈看着处理掉。他说暂时租了一个房子,地方不大,东西多了放不下。

“小贝,爸爸会常常来看你的。”爸爸临走前,捏捏我的鼻子。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了,以至于动作有些僵硬,我的鼻子被捏得有些疼。

“嗯。”我点点头。

爸爸很快拦了辆出租车走了,我这才发现,我有很久没有叫他爸爸了。那两个字哽在喉咙里,就是出不来。忘了问他房子租在哪里,离我们家近不近,离他上班的地方远不远,一个月房租是多少,有没有电梯,卧室是不是朝南……

钟点工阿姨又来了,她看见妈妈,就连连发出惊叹:“哎呀,你真年轻、真漂亮呀,我听说你年纪和我一样大。看看我,我头顶的白头发,我脸上的皱纹,我的腰身,哎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今天中午我们不在家吃,午饭不用烧了,你把菜洗好装盘就行,晚上回来我自己烧。”妈妈嘱咐她。

“好的,好的,没想到这么漂亮的人还会自己烧饭哦。”她一路啧啧地去到了厨房。

她这夸人的功夫实在了得,难怪老东家移民去匈牙利也想要带上她。

妈妈带我去了新开的一家意式比萨店,她知道,我喜欢吃香浓芝士薄脆比萨。为了庆祝她从一场疲惫的婚姻中解脱吗?还是为了庆祝她即将有一个新身份,从郑太太变成丁太太,或是陈太太,或是……

“小贝,以后我们要习惯两个人的生活。”妈妈坐在我的对面,点完菜,握住我的手。

什么意思?那个和她一起出差去美国的人不打算和她结婚吗?这太过分了吧!妈妈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摇了摇头:“你爸爸误会我了。我一个人去的美国,也从来没有他以为的那个人存在。我累了,感情也好,婚姻也好,都不该是枷锁,不该硬性捆绑。如果我们想要去的目的地不一样,何必互相迁就,不如分开,活得自由点儿、洒脱点儿不好吗?人生说长也并没有那么长。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已经有人倒在上班的路上,再也起不来了。”

“那爸爸……”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他们明明从20岁就认识了,他们毕业没多久就结婚了呀。

“小贝,想不明白的事等长大了就一点点都能想明白了。”妈妈把沙拉里的三文鱼挑出来放到我的盘子里,“美食给人以力量,快吃。”

吃完了,妈妈说她要回公司继续处理一些事,从美国回来后她升职了,比从前更忙碌了。她交给我一个任务,给外公外婆挑一份新年礼物。老人家,给他们钱每次都不要,所以还是买礼物好,而且这礼物必须得是他们用得上的,不能转手送人的。

带着这样一个艰巨的任务,我来到了南京路。马路上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过节气氛。步行街上的巨型电视屏幕正在播放春运信息,火车票一票难求,汽车票顷刻售光,航空公司做好各种应急准备,等等,回一趟家真是不容易。

我逛了几家百货商场,都没挑到特别合适的礼物。血压计外婆有了,羊毛围巾也有好几条了,衣服、鞋子,吃不准尺寸不好买,香烟、酒、咖啡、茶?好像别人去做客也都会给他们买。

走出置地广场时一看,哎,下雨了,是毛毛细雨,稀稀拉拉、湿答答的,真不痛快。没带伞,就是带伞了也没用,这雨还是会飘进来,我犹豫着要不要再回百货店避避雨。

“小贝,你在哪里?”

来自邋遢大王的短信,很久没有出现的一个名字,我手一颤,手机差点儿摔地上。

“我在置地广场门口躲雨。”我唰唰唰地敲下一行字,然后四处张望,许博呢?他在哪儿?

半个小时后,许博出现了,他背着大包,像要远行。他头发长了,乱作一堆,胡子也长,脸瘦了、黑了。如果不是他上前来认我,我都不敢认。

“小贝,我要走了,先回广西,然后去北京发展。”

“许博……”

千言万语在心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许博,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记得乔的故事吗?”许博说,“乔曾经梦想当一个小提琴家,爸爸离开后,他没钱学小提琴,就自学了吉他。被学校开除后,他离开广西来到了上海,童年最美好的记忆都在这座城市。他带着自己的吉他,租借了F大外语楼地下室,和一帮朋友组建了乐队。乐队有演出的时候能赚点儿钱,更多时候他都在为生计而发愁。地下室很潮湿,下雨天屋子里进水,吉他都湿了,他就把吉他拿到外面的树梢上晾着,他想起了童年那个把他的小提琴扔到浴缸里的女孩。他去找过他们,可是他们搬家了。偶然的一次机会,乔和女孩重逢了,看着那么单纯善良的女孩,乔情急之下编造了一个谎言。谎言说多了,连自己都信了。他参加了全国大学生优秀乐队选拔比赛,后来……谎言自然是被拆穿了。他为了参加比赛,借了很多钱,买新乐器,置办行头,本想孤注一掷,可失败后,等着他的是必须要偿还的债务。现在,乔无债一身轻,他想去北京,继续追寻他的音乐梦想。”

“许博,很高兴你把这个故事的结局告诉了我。”我踮起脚尖,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肩膀上,很快,他的衣服被我打湿了,“告诉乔,照顾好自己,随时可以回来,这里有他的亲人。”

“谢谢你,小贝。”许博挣开我的拥抱,拍了拍我的脑袋,“我的守护天使,你的身上依然有阳光的味道,真好,要继续快乐下去哟。”

除了拼命点头,我还能说什么呢?他转身就要走,说要去赶火车。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

“对了,许博。”我从皮夹子里掏出我的银行卡,“我从小到大的压岁钱都在里面了。你拿去吧,也许能帮上一点儿忙,做音乐很费钱的。”

这张卡带在身上原本是打算给外公外婆买新年礼物的。许博推开了,他让我把银行卡收起来,卡里存着的不只是钱,还有亲人对我最美好的祝愿。我没有办法再坚持,只能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蒙蒙细雨中。

“我上火车了,如果你很久没有我的消息,那一定是因为我过得不好。”

这是我收到的最后一条许博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