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玩笑

“妈妈,葛又轩在信里向你请教写作,哈,他居然编了这么个低级借口,你们那个年代的人也太可爱了。”曾思羽忍不住插嘴。

普洱茶凉了,妈妈起身又去厨房泡了一杯新的。杯里的热气慢慢向上蒸腾,看着就暖意洋洋。可是妈妈的眼睛里却还是透着冰冰凉。

“如果说之前的一切都很美好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一切就很狗血了。小羽,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觉得作家都很难编造出来。”妈妈轻轻抿了一口茶,有点儿烫,吹了两口气,又放下了。

曾思羽看着妈妈,她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一个狗血的故事,她看过的电视剧里暂时还没有那样的题材出现,所以,她只能跟紧妈妈,再次回到31年前——

开学了,少女谢辰回到了学校。她有些雀跃,又有些忐忑,她不知道经历了一个暑假的放纵,自己有没有变胖——好像胖了点儿,放假前的裙子穿在身上,腰上的肉被拉链勒出印子了。她练习了很多种和葛又轩打招呼的方式,比如——

“嘿,你的眼睛还好吗?后来没再被戳到吧?”

“金庸全集都看完了?要不要看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我最近重读,有了新的感触。”

也可以试试这样:“那个……下次我物理上有不懂的题目可以来问你吗?”

她不光练习了讲话、表情,甚至把说话时呼吸的节奏都反复练习了。

她很期待在学校里的第一次碰面。也许,她的准备是多余的,不等她打招呼,葛又轩就主动问候她了呢。哦,他会问她什么呢?谢辰又紧张起来,万一自己回答得不自然、磕磕巴巴的,会不会显得很蠢?

天哪,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算了,想再多也没用,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可是开学好几天了都没看到葛又轩。他不会是转学了吧?不应该啊,他在信里压根没提过。看她心神不宁的样子,她的好朋友田家妮和钟蕊自告奋勇帮她去打听。消息很快传来了,葛又轩在开学前一天和同学打篮球的时候不小心左脚骨折了,在人民医院住着呢,再过一个星期才能拄着拐杖来学校上课。

得知消息后的谢辰坐不住了,放学后,她把那本《老人与海》装进书包,一个人步行40分钟才来到人民医院。那时公交车班次太少,常常一个小时才两班,而且还人挤人的。谢辰大多时候都是用脚去丈量周围小小的世界。

她向保安打听,向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打听,向住院病人打听,终于找到了住院部的骨科病区。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起来,终于找到了葛又轩所在的病房。

病房里有六张病床,但此刻,那五张病**都没有人,可能有的去复诊了,有的去上厕所了。只有葛又轩,他躺在病**。天热,他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背心,他的左脚打着石膏,架在床架上。此刻,他正百无聊赖地把手垫在脑袋后,看着窗外的那棵桑树发呆。

谢辰轻轻地走了进去,脚步轻轻,呼吸也轻轻。

葛又轩见到她应该会喜出望外吧?会很感动吧?

可是,葛又轩很意外,他愣了一下,坐直了身子,问:“你找谁?”

我找谁?葛又轩怎么会这么问呢?我来找谁,他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谢辰在那一瞬间有些生气。可是,看到葛又轩发愣的眼神里透露出的疑惑是那样诚实,她有些慌了。

“我,我来看我外婆。”她慌忙找了一个借口。

“哦,你可能走错了,这里是男病房。女病区不在这里,你去护士台问问。”葛又轩把脑袋转向她,很礼貌、很诚恳,却也是很陌生地为她指路。

“啊,谢谢!”谢辰慌忙走了出去,因为着急,一转身差点儿撞到从外面回来的病人那条打着石膏的胳膊上,“对不起,对不起。”

她是那样慌乱,那样狼狈。

葛又轩压根就没认出她。

她书包里的《老人与海》此刻如千斤重,压在她心头,喘不过气来。

那个和她写了一个夏天的信的人究竟是不是葛又轩?当这个问题蹦出来的刹那,她的额头开始冒汗,后背一阵发凉。

如果是他,他为什么会认不出她?如果不是他,那谁又这么无聊,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来骗她?

妈妈的讲述停在了这里。她轻轻地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原来,时隔这么多年,回想起来,心还是会痛。

“难道是一场恶作剧?”曾思羽问。

妈妈点点头,承认了:“没错,是恶作剧。”

“谁这么无聊?”曾思羽在气头上,嗓门也拔高了,“骗了你这么久,是和你有多大的仇?”

“田家妮和钟蕊。”妈妈淡淡地吐出了这两个名字。

什么?犹如五雷轰顶,曾思羽不敢相信,怎么会是这两个人,她们不是妈妈最好的朋友吗?

少女谢辰从医院出来后,黯然神伤了一段时间,做什么事都不得劲。后来,是田家妮告诉她,暑假里有一次去钟蕊家里玩,两个人百无聊赖,想出了这么一个恶作剧。她们担心笔迹会被谢辰认出来,所以用一块光明冰砖买通了钟蕊的表弟,让他帮着抄一遍,地址也是用了表弟家的。

“谢辰,我们就是开个玩笑,觉得好玩,你别往心里去啊。”田家妮说。

原来,一个夏天的掏心窝子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一个玩笑。

原来,在最好的朋友眼里,谢辰是个天真到近乎愚蠢的女孩。

原来,你的伤心难过在别人看来,根本不值得一提。

谢辰病了,得了一场肺炎。那时大人都说肺炎会传染,又是初三这样关键的一年,所以大家既害怕又忙碌,没有人来医院、家里探望她,包括田家妮和钟蕊。

谢辰一直在等,等她们亲口说一句“对不起”,真心实意的对不起,尤其是来自钟蕊的,可是没有。

病好后回学校也没有等到那三个字,她们只是问她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中考过后大家即将各奔东西了,她依然没等到,她们倒还像没事人一样说以后写信保持联系啊。

她们精心策划了这么一个骗局,让谢辰一头栽了进去,她们还当知心好友聆听谢辰讲自己因此而产生的各种微妙心绪;在葛又轩住院后,她们又怂恿她去医院看望他……在她们眼里,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玩笑,是啊,是很好笑,她们在背后应该笑过无数次了,笑得眼泪都快喷出来了吧?

毕业以后,谢辰切断了和初中同学的所有联系。

那段青春岁月里包含了一个不堪回首的夏天。

想忘掉,却又忘不掉,在这个夜晚,因为一张名片,又一次想起。

再想起,还是会痛。

曾思羽看见妈妈的脸上滚落了几颗泪珠。茶又凉了,热气不再往外冒了,曾思羽起身去厨房,给妈妈泡了一杯新的。茶叶在滚烫的开水里浸润、舒展着。

那张名片还被妈妈捏在手心里,皱巴巴的。妈妈看了看,然后,“欻欻”两下,撕碎了,扔在了茶几旁的垃圾篓里。

所有的不愉快就在这短暂的开启后再次封存吧。

长到14岁的年纪,谁还没有过被捉弄的经历呢?

后来在地铁站遇到姚远,曾思羽问他有没有被同学捉弄过。姚远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还不止一次。有一回一个同学‘好心’请我们几个哥们儿吃抹茶蛋糕,那天是真饿了,蛋糕做得也真不错,让人食欲大增,于是我一大口咬了下去,狼吞虎咽。可是没想到我同学在里面加了很多芥末,吃得我眼泪、鼻涕横流,他居然还用手机拍下我狼狈的样子,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

确实很过分哦。姚远说起来依然很激动,可想而知,当时被辣得够呛。可是,他的语气是轻松的,他的眼神是透亮的,他的脸部线条是向上扬起的。

恶作剧可以有很多种形式,唯有真心是不可被愚弄的吧?曾思羽暗自想着。

“曾思羽,你上次说盲盒,我后来向我们班女生讨教了一番,原来盲盒这么有意思。要不,下次你帮我挑一个?”他问。

哦,1班的女生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原来也知道并收集盲盒。

“我劝你不要轻易入坑,太烧钱,有报道称,有人买盲盒花掉了一套房子的钱。”曾思羽吓唬他,“用老师的话来说,这就是典型的玩物丧志!”

“哦,好。”他连连点头,“谨遵教诲。”

下了地铁,曾思羽很快被潮水一般的人流裹挟,快不得,慢不得,以人流的平均速度上了扶梯。她环顾四周,看着那些面色沉郁的中年人,一天的班上下来,一个个都生无可恋的模样,没有了清晨斗志昂扬的气势。

葛又轩。

曾思羽脑海里突然跳出这个名字。

葛又轩如今是一个怎样的中年人呢?依然身材挺拔,打得一手好篮球,还是早已发福,走在地铁里看到张贴的植发广告会多看两眼呢?他是有趣的中年少男还是乏味的油腻大叔?

曾思羽在拥挤不堪的扶梯上想着30多年前那个篮球少年在球场上飒爽的英姿,想得出了神。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生,她将会以那样一种方式见到31年前让少女谢辰心慌意乱的少年葛又轩。

老天和她开了一个大大的、大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