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奶茶

“那个槟城女孩自从在杂志上刊登征友启事后,每天都收到大量来信,不胜其扰,她随手就把这封来自香港的信件给了她的同学。她的同学回到家,又随手把信给了她的邻居女孩。”

隔了多日,姚远终于又在地铁站继续讲述那个未讲完的故事。

曾思羽站着,到姚远的鼻子位置。她的眼睛落在他的胸口,他校服上的布质校徽缝歪了。

“邻居女孩给他回信了,就这样,阴错阳差,他们成了笔友。”曾思羽猜道,“一定是这样的,很戏剧性。”

“曾思羽,你收到过男生写来的信吗?”他突然饶有兴致地问,“我是说,除了生日邀请函这种。”

“当然——”曾思羽顿了顿,“幼儿园时期收到过几个男生寄来的明信片,来自加拿大、澳大利亚、捷克等等。那时大家还不会写字,都是家长代劳的。这算信吗?”

她没有告诉他,最近她又收到了几封信,和幼儿园时期不同,不是家长代劳的,而是亲笔抄写了一行行诗句,那诗句多动人,那明信片多漂亮。

可她不确定那些信来自女生还是男生,不说也罢。

“如果现在有男生给你写信,你会回信吗?”他没给曾思羽回答的时间,就接着往下说,“香港男孩收到了梦寐以求的笔友的来信,那个来自遥远的槟城的女孩叫明月。名字好听,人应该也好看,他觉得还不赖,尽管明月不是他最初的选择。”

“男生对好看这件事是非常在意的。”曾思羽说。

“你们女生又何尝不是‘外貌协会’的?”他反问。

好吧,曾思羽承认,也许是为了缓解即将到来的中考压力,女生给全年级的男生搞了一个“颜值最高排行榜”,1班的男生全军覆没,无一入选。他们是学校派出去刷比赛拿名次挣脸面的,颜值担当靠的还是那些在运动场上叱咤风云的男生。

“你喜欢喝奶茶吗?我看我们班的女生都爱喝。”他问得很突然。

“你们班一共才四个女生。”曾思羽扑哧笑出了声。

谁不知道,尖刀班的女生是个位数,和熊猫一样,属于保护动物,凡大扫除、搬新书等体力活向来不用参与,只需端坐一旁验收成果便可。曾思羽她们有时做值日,抱怨男生偷懒,比不上1班男生绅士时,男生便戗她们:“谁让你们当年不努努力考进1班呢?这就叫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好没风度,女生回赠他们几个白眼。

“本来有五个。”他摊开手掌纠正曾思羽,“有一个进来没多久觉得压力大就退出了,去了国际部。剩下四个可真是铁骨铮铮的女汉子,稳居班级前十。”

“总算和女学霸找到一个共同点了,我也喜欢喝奶茶,原味的。”曾思羽笑了。

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不是也喜欢喝奶茶,广播提示,到站了。地铁真是效率最高的交通工具,四站路,十多分钟的车程,通常情况下,不晚点,不堵车。

每天曾思羽都从6号出口出去,日复一日,闭着眼睛都能把这条线路走下来,但今天,她走向了5号口。因为她远远地,看见那里有一家新开的奶茶铺,店面颜色是地中海的蓝和白,清爽宜人。那蓝色是有魔力的,不动声色就把她召唤了过去。

“我要一杯原味的。”曾思羽走近了,对那个用蓝色头巾包着栗色鬈发的店员姐姐说。

“两杯,原味的,半糖,热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抢白道。

插队!曾思羽恼怒地转身往后看,吃了一惊,是姚远。

“突然就想喝一杯奶茶,所以在车门关闭前冲了出来。可是没带钱,手机也没电了,没法微信支付,要不你请我喝吧,下次我来请你。”他抓了抓后脑勺说。

好像……没有理由拒绝。曾思羽又从书包里翻出了15块钱。

在等待店员冲调的间隙,姚远把手撑在收银台上,身子朝着曾思羽说:“你知道1965年,国际邮件投递的速度有多慢吗?往往一封信寄出去半个月了还没收到回信,寄信人心里那个煎熬啊,常常等不及对方回信,又写了第二封信。他们在信件里也会夹寄街景明信片和自己的照片,以便拉近彼此的距离。比如,就像今天,喝到了一杯好喝的奶茶,也可以写进信里。”

等一杯奶茶不过几分钟,但常让人不耐烦;给一个人发一条微信,半个小时不回,恨不得把他从好友名单里删除。不敢想象,在1965年,等一封信要那么久。

奶茶好了,他们一人一杯,捧在手里,暖暖的。曾思羽往出口走去,姚远坐扶梯下楼搭乘下一班地铁。

从地下走到地面上的那一瞬间,总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动。秋天的黄昏像随意打翻了的颜料盘,夕阳的橘、枫叶的红、梧桐的黄、天空的蓝、云朵的白,随着绸缎一样丝滑的风,轻轻摇曳着,人们的心在这舞动中渐渐地醉了。

曾思羽喜欢用很慢很慢的速度走完这段路,早把妈妈的叮嘱抛诸脑后——“小姑娘在外面不要多逗留,不安全”。

“你总说外面坏人多,我怎么没发现呢?”曾思羽质疑。

“你傻啊。谁会把‘我是坏人’这几个字刻在额头上?”妈妈用手指戳曾思羽的脑门。

然后,当着她的面,妈妈在电脑上把一条条新闻打开,让她看那些骇人听闻的报道,诸如“花季少女回家路上惨遭毒手,命悬一线”“十四岁少女失踪数日,父母心急如焚,警察全力调查”“十年前的一起人口拐卖案终于告破,年轻女子被拐时还是中学生,如今已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之类。

可是,好像一天当中,只有路上的这段时间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真舍不得就这样匆忙走过。看看街景,听听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哪怕是在十字路口等一个没有安装读秒器的红绿灯也是好的,那一刻,心无旁骛,很单纯地,只是等一个一定会来到的绿灯。有时一愣神,错过了也没关系,可以等下一个。

“小羽,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妈妈给曾思羽开门时,嗔怪道,“也不打个电话回家,害我担心。”

“艺术节要排练女生小组唱呢。”曾思羽把喝了一半的奶茶递给妈妈,“帮我扔一下。”

“小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喝这些东西,添加剂可多了。”

饭菜都在桌上,还冒着热气,妈妈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的帆布袋,看样子又要去读书会了。果不其然,她换好鞋子,推门出去:“小羽,妈妈去读书会,你自己吃完就写作业吧。”

最近,妈妈下载了一个读书App,注册为用户,把自己读过的好书目录及阅读体验上传,附近三公里之内的用户都能看到,如果他们对你的书感兴趣,想借阅,而你恰好也对他看过的某本书感兴趣,那么你们就可以把书放到附近指定的一个咖啡馆,当面交换或有空时去取。咖啡馆也时不时会举办读书会,大家可以买杯咖啡,进行线下交流。

“你最近去得有点儿勤。”曾思羽咬着筷子,看着妈妈,“快交代,是什么情况?”

“交代?”妈妈愣了一下,扑哧笑了,“小羽,你在想什么呢?哎,不跟你说了,快吃饭吧。如果下了班,只能围着你转,盯着你的学习,我会疯的。”

“啪”的一声,妈妈关上门,踩着高跟鞋走了。

姑且就相信妈妈的解释吧,曾思羽狠狠扒拉了一口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