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后记:成就《浮生六记》的五个男人

《浮生六记》自光绪三年(1877)出版以来,以其真纯率直、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深情真挚的特点,赢得了无数读者的喜爱,被誉为“晚清小红楼梦”。一百多年间有多家出版机构出版了二百多个版本,至今畅销不衰。学者们对此书的研究,也从未停止。

在捧读此书,为之心醉神迷之时,我们或许也该知道,有五个男人为它的存世、流传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五人中的任一人,就没有《浮生六记》如今的辉煌。

让我们先从第一个男人沈复说起。

苏州人沈复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家族是“衣冠之家”。他好读书,但不事科举,平日以做幕僚或经商为生。他娶了表姐陈芸,与之一起度过了一段恩爱和谐的夫妻生活。陈芸聪慧灵秀,蕙质兰心,素手如有魔法,将二人贫寒的日子经营得摇曳生姿,熠熠生辉。沈复与陈芸情投意合,曾刻图章二枚,上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两人各持一枚。陈芸先沈复而死,沈复不能忘情,遂作《浮生六记》。

沈氏夫妇既不善谋生,又不善赢取父母欢心,日子一向寒素。陈芸重病时,夫妻俩为了投奔一位朋友,匆匆将女儿嫁人,儿子交给他人做学徒。三年后,儿子也去世了。沈复飘**于世间,时而卖画过活,时而再充幕僚,久而久之,不复知其下落。《浮生六记》写完后,亦随他在世间流浪。如无意外,也将和世间许多作品一样,渐渐湮灭。

但是,《浮生六记》毕竟是幸运的。

清道光年间(最晚至道光二十九年前,即1849年前),一位名叫杨引传的读书人,从苏州街边的一个旧书摊上,翻到了《浮生六记》的手稿残本——经过多年漂泊,六记只余四记,后两记已散佚。杨引传访遍了整座苏州城,却没有人认识这本书的作者沈三白。但杨引传已经被这部稿子深深迷住,他将它给自己的亲友,一起传阅,读过的人没有一个不为之倾倒。

杨引传有一个妹妹,叫杨梦蘅,她的夫婿是后来成为晚清重要思想家、政论家的王韬。当时王韬还是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经常在甪直曹家的“畏人小筑”读书,在此期间,他多次读到了内兄手里这本《浮生六记》,感慨良多,在书后写了一篇跋。在跋里,他说,如果才子佳人能够遇合,哪怕早夭也是幸福的。过后不到一年,杨梦蘅就亡故了。

其时,太平天国运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1862年2月4日,王韬化名黄畹给太平军上书,从战略上献策。这份建议书很快被发现,朝廷开始追缉王韬。王韬在上海英国领事馆躲避四个多月后,10月乘船潜逃至香港。此后,在香港旅居二十多年,并创办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份宣扬资产阶级政治改良主义思想的报纸,也是中国人自办成功的最早的中文日报。

发现《浮生六记》手稿二十多年后,光绪三年(1877),杨引传决定将这部书稿和他自己珍藏的其他善本一起,在上海申报馆出版为《独悟庵丛钞》。而旅居香港多年的王韬从来没有忘记过这本书。他还曾在管贻葄的《裁物象斋诗钞》中发现了《长洲沈处士三白以〈浮生六记〉见示,分赋六绝句》,便抄了寄给杨引传。这六首绝句证实沈复已经写完了六记,并记录了散失的后两记的名字。他为此书作跋一篇。数十年后,残本《浮生六记》终于重现人间。

如果没有杨引传,《浮生六记》有可能就此流失;如果没有王韬当时的地位和名声,《浮生六记》不会一开始就有名人背书,从而广为流传。而自此之后,它就成为无数读书人爱不释手的心头好。

时间永是流驶,转眼四十余年过去,清朝覆灭,民国已建立十二年。1923年,后来成为著名诗人、散文家、古典文学研究家、红学家的俞平伯,当时正在上海大学任教,在顾颉刚收藏的《雁来红丛报》、王伯祥珍藏的《独悟庵丛钞》中,他再次读到了儿时曾读过的《浮生六记》。他发现,这本书不仅有味,而且有“炫人的力”,于是自己细致地加以点校,将之交付霜枫社编辑,由朴社以单行本的方式出版,并在书末附上了自己根据书中内容制作出的沈复年表。这个版本,后来被称为“霜枫社版”,成为最精良的版本之一。

在霜枫社版的序言中,俞平伯写下了那段著名的点评,“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这所以不和寻常的日记相同,而有重行付印、令其传播得更久更远的价值”。点评之公允,语言之精美,使得这段话成为最常被引用的《浮生六记》评价之一。

与俞平伯几乎同时,另一位文学巨人也在为《浮生六记》的推广费尽心力。1936年,著名学者、文学家、语言学家林语堂将《浮生六记》翻译为英文,分期连载于自己创办的英文杂志《天下》月刊上。后来又出版了汉英对照单行本,并为之写下了两千多字的序言。序言中,林语堂说:“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他并且猜想,“在苏州家藏或旧书铺一定还有一本全书,倘若有这福分,或可给我们发现”。

在林语堂看来,五四运动前中国近代的文学小品文可介绍给“西洋”的只有两部作品,一部是《幽梦影》,另一部就是《浮生六记》。他不仅将这部作品推向了西方世界,也因自己的推崇,使得时人和后世之人对这本书更为看重。

自初版至今,《浮生六记》已度过了一百四十年的岁月,其间,还有无数人被它的魅力征服,为它的推广尽力。而我们所有人,也和林语堂先生一样,依然心怀不可知的期望,默默期待着《浮生六记》完璧之日。

苏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