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34 第三十四章
等事情全部处理完毕,已接近圣诞节,全国性的假日来到。我已经关闭摩顿女校,跟学生分别之前,我刻意用心跟大家道别。好运不只让我们心情开朗,也让我们慷慨大方起来,能把我们大笔接受到的东西分享一点出去,只不过是让我异常澎湃的情感得以宣泄。长久以来我一直很开心,因为我觉得我的乡下学生之中有许多人很喜欢我。我们道别的时候,她们坦率又强烈地流露她们的感情。得知自己在她们质朴的心中真的占有一席之地,我深受感动:我答应她们,以后每个星期都会来看她们,教她们一小时的课程。
里弗斯先生来到学校的时候,正好看到学生们——人数已经增加到六十名——从我面前鱼贯走出教室。我锁了门,拿着钥匙站在门外,跟五六个最优秀的学生说着特别的临别话语。那些学生是英国农村最端正、最体面、最谦恭、最有学养的年轻小姐。这是很难得的评价,因为英国农民是全欧洲农民之中教育程度最高、举止最合宜,也最自尊自重的。在那之后我又见过法国和德国的农民,即使是他们之中最杰出的,在我看来,跟我的摩顿女孩相比,依然显得无知、粗俗和愚笨。
“你觉得你三个月的辛苦有没有回报?”学生离开后,圣约翰问我,“知道自己对这个时代和这个世代做了真正有益的事,是不是让人很开心?”
“毋庸置疑。”
“而你只奋斗了几个月!如果一辈子都奉献来协助人类获得重生,那不是很有意义吗?”
“是啊。”我说,“可惜我没办法持续到永远,我在开发别人的能力的同时,也希望能善用自己的才能。现在我要快乐地过日子,别让我的身体或心灵想起学校的事。我离开教室了,整个假期都不打算回来。”
他神情肃穆:“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这么急?你打算做什么事?”
“我要行动,尽可能行动。首先,我要请你放汉娜自由,找别的人来服侍你。”
“你想要她帮你吗?”
“对,要她跟我回荒原居。黛安娜和玛莉一星期内就回来了,我想在她们回来之前做好一切准备。”
“知道了。我还以为你想出门旅行。这样最好,汉娜可以跟你去。”
“那就叫她明天之前准备好。这是教室的钥匙,明天早上我再给你小屋的钥匙。”
他接下钥匙。“你还钥匙还得挺开心的。”他说,“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这么轻松,因为我看不出来你辞掉这份工作之后有什么打算。你的人生还有什么目标、企图或抱负?”
“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要彻底打扫,你有没有听出这四个字隐含的魄力?我要把荒原居从房间到地窖彻底打扫干净,还要用蜂蜡、油和难以计数的抹布好好打磨一遍,直到整个屋子焕然一新。我的第二个目标,就是用数学般的精准重新摆设椅子、桌子、床铺、地毯。之后,我要把你的钱几乎全花在煤球和泥炭上,在每个房间都点上熊熊炉火。最后,你妹妹们回来的前两天,我跟汉娜要把所有时间都用来打蛋,挑红醋栗,研磨香料,制作圣诞糕饼,剁碎馅饼材料,还要认真执行其他烹饪仪式,反正跟你这样的门外汉多说无益。简单说,我的企图就是在下星期四之前,为黛安娜和玛莉的返家做好万全准备;我的抱负就是在她们回到家时,给她们一个十全十美的欢迎场面。”
圣约翰微微一笑,显然还是不满意。
“短时间之内还可以,”他说,“不过,说正经的,等这一阵子兴头过后,你会想追求一些比家人情谊与居家欢乐更崇高的东西。”
“那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了!”我插嘴道。
“不是,简,不是。这个世界不是享乐的地方,别企图让它变成那样。它也不是休息的地方,所以别怠惰。”
“恰恰相反,我想要变得忙碌。”
“简,我暂时原谅你,给你两个月的宽限期,让你好好享受你的新身份,尽情体验这份刚找到的亲情魔力。在那之后,我希望你把眼光放在荒原居和摩顿之外的地方,把视野拉出姊妹关系之上,不要满足于文明社会富裕生活里一己的平静与感官的舒适。我希望届时你的能量会再次强烈得让你不得清静。”
我震惊地望着他。“圣约翰,”我说,“我觉得你说这种话实在有点坏心肠。我决定要让自己像女王一般满足,你却试图让我寝食难安!这是为什么?”
“为了让上帝交给你保管的才华能够发挥用处,有一天祂会要求你提交一份严谨的账本。简,我得提醒你,我会仔细又密切地注意你,你要设法控制你投注在普通家庭生活上那份超乎常理的热情。别这么顽固地紧抓着人际间的关系,把你的忠贞与**留给另一种更为合适的目的,千万别浪费在微小又短暂的事物上。简,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清楚得仿佛你说的是希腊语。我觉得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快乐,我也一定会快乐。再见!”
我在荒原居过得很开心,也工作得很勤奋,汉娜也一样。她看见我在天翻地覆的屋子里忙得这么起劲,觉得很有趣。她发现我很能洗洗刷刷,能掸灰尘、清扫,还能烹饪。的确,经过一两天让人不知所措的混乱之后,慢慢从我们制造的混乱当中建立起秩序,感觉相当畅快。先前我去了一趟S镇,采购了几样新家具,我的表亲们彻底授权,让我进行自己想做的改造,大家也筹措了一笔钱支应所需开销。常用的客厅和房间我没做多大更动,因为我知道黛安娜和玛莉看到那些朴实的旧桌椅和床铺,会比看见时尚的家具更开心。不过,还是需要有点新意,她们回来时,才能感受到我希望打造的新气象。漂亮的全新深色地毯和帘幕;一系列精心挑选的瓷器或青铜装饰品;新的被子、镜子和梳妆桌的化妆箱,就可以发挥这种效果,因为这些东西看起来很新颖,却不会太招摇。我把闲置的客厅和卧房全部改头换面,用了老红木和深红色的配件。我在走道上铺了帆布,楼梯铺上地毯。全部完工以后,我觉得荒原居变成了完美的典型,内部有鲜明合宜的舒适感,外表则是标准的冬季萧条与荒芜景象。
那个重要的星期四终于来到,她们预计天黑后才会抵达。薄暮时分,屋子里楼上楼下就点起温暖的炉火,厨房有条不紊。我跟汉娜打扮整齐,一切都准备就绪。
圣约翰先到。早先我拜托他,在整修工作告一段落之前暂时别回家。事实上,他光是想到这屋子里进行中的那一大堆肮脏又琐碎的杂事,就吓得不敢踏进一步。他在厨房找到我,我正在观察炉子上烘烤的茶点糕饼。他走向壁炉,问我:“你当女佣当得心满意足了吧?”我回应他的方式是邀请他检视我的工作成果。我费了一番功夫才拉着他去参观屋子,他只肯站在我打开的门外探头进去瞄一眼。他楼上楼下逛过一趟后,只说我一定把自己弄得又累又烦,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出这么大的改变。至于自有住宅的改善是不是让他感到满意,他一个字也没提。
他的沉默让我很扫兴,我心想,或许我的改造破坏了某些他很珍惜的怀旧氛围。我问他是不是这样,问话时语气难免气馁。
“一点也不会。相反地,我觉得你煞费苦心地保留了很多有纪念价值的旧物,这些事恐怕不值得你耗费这么多脑力。比方说,你花了多少时间来思考这个房间的布置?对了,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书到哪里去了?”
我告诉他他要的书在架子上,他把书拿下来,退到他平时的窗台座位上,读了起来。
读者,我不喜欢这样。圣约翰是个好人,但我开始觉得,他说自己冷酷无情,恐怕所言不虚。生命中的慈爱与欢欣对他毫无吸引力,生活中的平静享受对他没有魅力。说实在话,他活着只是为了一股渴望,为了追寻美好而伟大的事。他一刻都不肯放松,也不允许周遭的人放松。我看着他那高高的、像白色岩石般牢固又雪白的额头,看着他专注于阅读的雅致五官,突然醒悟到,他不会是个好丈夫,当他的妻子一定很辛苦。我仿佛灵光一闪,霎时看清了他对奥利佛小姐的爱。我同意他的看法,那只是感官的爱。我也了解到,他一定很鄙视那份热情对他造成的影响。我了解到他多么想要掐熄它、毁灭它,更了解到他多么不相信那股热情会带给他或她永久的幸福。我看明白了,他的本质,就是大自然为了打造这样的英雄——比如说立法者、政治人物、征服者,不管是基督教徒或异教徒——所需要的那些要素,一种可以托付伟大利益的稳固堡垒。可是,这样的人出现在壁炉旁,往往冷得像一根笨重的石柱,阴郁又时地不宜。
“这个客厅不是他的领域。”我心想,“喜马拉雅山或非洲丛林,甚至瘟疫横行的几内亚海岸沼泽地会更适合他。他避开宁静的居家生活是对的,那不合他的口味。在家庭里,他的能力迟滞了,既无法成长,也派不上用场。非得在冲突与危险的场景中,在勇气得以验证、能量得以释放、坚毅得以承担重任的地方,他这个首领与强者才会发言,才会行动。在这个壁炉边,一个快乐的小孩子会比他更得其所哉。他选择传教士为职是对的,现在我看出来了。”
“她们回来了!她们回来了!”汉娜嚷嚷着,一把推开客厅的门。与此同时,老卡洛兴奋地吠叫着。我跑出去。天已经黑了,但可以听见辘辘的车轮声。汉娜很快点起一盏灯笼。马车停在小门外,车夫打开车厢,一个熟悉的身影下了车,接着是另一个。转眼间我的脸已经埋进她们的帽子底下,先碰触玛莉柔软的脸颊,再碰到黛安娜滑顺的鬈发。她们兴高采烈,亲亲我,又亲亲汉娜,再拍拍兴奋得有点发狂的卡洛。她们急切地询问一切是否安好,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匆匆进屋了。
从惠特口到家这段漫长的颠簸路程害得她们全身僵硬,夜晚的凛冽寒风让她们手脚冰冷,可是她们在愉快的火光中展露出欢欣的笑颜。车夫与汉娜忙着拿行李时,她们问起圣约翰,而他直到此时才从客厅出来。她们俩同时张开手臂抱住他的颈子。他给她们各自一记轻吻,低声说了几句欢迎回家的话,站着陪她们聊了一会儿。之后,他说她们想必不久就会到客厅跟他碰面,就先退到客厅去,像逃回某种庇护所似的。
我帮她们点好上楼的蜡烛。黛安娜非得先安排好招待车夫的事,之后,她们俩才随我上楼。她们对各自房间的整修与布置都深表满意,里面有崭新的帷幔、清新的地毯、色彩鲜丽的瓷瓶,她们毫不保留地表达她们的欣喜。我很庆幸我的布置完全符合她们的心意,也很庆幸我所做的一切为她们愉快的返家场面增添了一股生动的乐趣。
那天晚上真是无比畅快。我那两位兴高采烈的表姐应答如流,她们的口若悬河弥补了圣约翰的沉默寡言。圣约翰见到妹妹们确实很开心,却无法投入她们洋溢的热情与欢乐的心境中。那天的重要事件——也就是黛安娜与玛莉的返家——让他感到欣喜,可是,伴随这件事而来的插曲,那些快活的喧闹、那些重逢时心花怒放的笑谈,都让他感到厌烦。我看得出来,他希望更为平静的明天来到。茶点过后一小时,屋子里的热闹气氛到达顶点,门外传来敲门声。汉娜走进来,说:“有个可怜的小男孩来了,来得可真不凑巧。他要请圣约翰去探望他母亲,他母亲快不行了。”
“那位母亲住哪里?”
“就在惠特口山顶,差不多有六公里远,一路上都是荒地和青苔。”
“跟他说我会去。”
“少爷,我想你最好别去。那可是天底下最不适合夜里行走的路,泥塘上根本就没有路。何况今天晚上天气这么糟,谁也没碰过这么冷的风。少爷,你最好给个口信,说你明天一早就去。”
但他已经在过道上,正在穿斗篷,既没有反驳,也没多说什么就出门去了。当时时间是九点,他到午夜时分才回来,又饿又累,整个人却显得比出门前更快乐。他履行了职责,付出了努力,体验到自己拥有行动与否决的力量,内心的冲突也因此减少。
接下来那一个星期恐怕严厉考验着他的耐心。那是圣诞假期,我们什么正经事都没做,把时间完全消磨在愉快的居家琐事当中。对黛安娜与玛莉而言,荒原的空气、在家的放松、富裕生活的开始,像是起死回生的灵药,她们从早到午、从午到晚都乐陶陶的。她们可以说个不停,她们说的话机智、简练、有创意,非常吸引我,以至于我喜欢倾听她们或加入谈话,不愿意做别的事。圣约翰没有责难我们的欢乐,但他避开我们,他很少待在家,他的教区很大,居民很分散,每天都可以到不同地区去探视贫病教民。
有天早上吃早餐时,黛安娜有点哀伤地看了圣约翰几分钟,问他:“你的计划还是没变吗?”
“没有变,也没办法变。”他如此回答。接着,他告诉我们,他离开英格兰的日子确定了,就在第二年。
“那萝莎曼·奥利佛呢?”玛莉问道,这番话好像不自觉地从她嘴里溜出来,因为她话一出口,马上露出很希望收回的表情。那时圣约翰手里拿着一本书——他有用餐时看书的孤僻习惯——他合上书本,抬起头。“萝莎曼·奥利佛,”他说,“很快就要跟葛兰比先生结婚了。那位先生是S镇家世最好、最受敬重的人,也是费德烈克·葛兰比爵士的孙子兼继承人。萝莎曼的父亲昨天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黛安娜与玛莉对望一眼,又看看我,我们三个又把目光转向他,他平静得像一面玻璃。
“这桩婚事想必决定得很仓促,”黛安娜说,“他们应该认识得不久。”
“将近两个月。他们十月在S镇的郡舞会认识的。不过,如果双方的结合没有阻碍,像他们这样,而且两人的姻缘怎么看都只有好处,那就没有耽搁的必要了。只等费德烈克爵士给他们的房子整修完毕,他们就会结婚。”
这次谈话后我再见到圣约翰时,忍不住想问他那件事会不会让他忧伤。可是,他好像根本不需要同情,所以我非但不敢向他表达安慰之意,想起自己先前冒冒失失说的话,更觉惭愧。再者,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了。他的保守态度重新覆上一层冰,我的坦率被冻结在底下。他没有信守待我如亲妹妹的承诺,他对我和他妹妹的态度一直有种令人心寒的差别待遇,导致我跟他之间始终发展不出真挚的情感。也就是说,尽管我如今变成他的亲人,跟他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却觉得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远比我还是村庄学校老师时更为疏远。只要想到他曾经对我吐露过多少心事,我就无法理解他此时对我的冷淡。
正因如此,当他突然抬起原本垂向桌面的头对我说话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简,你看吧,我打了一仗,取得了胜利。”
他这神来一笔让我很震撼,一时之间答不上话。迟疑片刻之后,我说:
“你确定你的处境不像那些付出太高代价的征服者吗?这种事情如果再发生一次,会不会把你击垮?”
“应该不会。如果是这样,也没什么要紧。我再也不会碰到这种冲突了。这场战斗的结果早有定数,如今我的道路已经清理干净,我感谢上帝!”说完,他重新回到书本里,恢复了沉默。
我们(指我、黛安娜与玛莉)共享的欢乐气氛逐渐归于平静,回到旧有的兴趣与规律的阅读,这时圣约翰待在家的时间也多了。他会跟我们坐在同一个房间,有时候一待就是几个小时。这种时候玛莉多半在画画,黛安娜也着手进行她的百科全书阅读计划(可真叫我敬佩又惊奇),而我埋头苦读德文,他则是在研读自己的神秘学问。为了未来的计划,他觉得有必要学习那种语言。
他坐在自己的窗台座位学习时,显得安静又专注。但是,他那双蓝色眼珠会习惯性地飘离那乍看之下稀奇古怪的文法,四处游移,偶尔会落在我们这些跟他一起学习的人身上,怪里怪气地观察我们。被人发现时,那眼神会立刻飘走,过了不久,又会探索地转向我们的桌子这边。我很纳闷那是什么意思,同样地,我也搞不懂,每回我做了一件在我看来无关紧要的事,他会及时表达赞许,那就是我每星期去一趟摩顿学校。更让我不解的是,如果那天天气不好,下雪或下雨,或刮起强风,他妹妹们极力劝阻我时,他总是会取笑她们的多虑,敦促我不要在乎天气,努力去完成使命。
“简才不像你们想象中那么脆弱。”他会说,“她跟我们一样,抵挡得了强劲的山风、滂沱的阵雨或纷飞的雪花。她的身体很强健、很灵活,比任何更健壮的人还能忍受各种形态的气候。”
等我回到家,即使觉得身子很疲乏,或因为风吹雨打感到不适,也不敢有怨言,因为我知道,发牢骚只会惹他生气。无论何时何地,坚忍才能讨他欢心,否则就会格外令他恼怒。
不过,有一天下午我获准留在家里,因为我真的感冒了,由他的妹妹们代替我到摩顿去。我在读席勒,他埋首解读那些晦涩难懂的东方卷轴。我放下书本,想翻译一段德文当练习时,视线碰巧投向他,却发现那对随时警戒的蓝眼珠正在观察我。我不知道那双眼睛反复再三留意我多久了,那眼神何其锐利,却又那么冷漠。当时我忽然疑神疑鬼,觉得自己似乎和某种神秘的东西坐在同一个房间里。
“简,你在做什么?”
“在学德文。”
“我要你放弃德文,改学印度斯坦语。”
“你不是认真的吧?”
“认真到我一定要让它实现。我会告诉你原因。”
接着他告诉我,他目前正在学习的就是印度斯坦语,但他学到进阶程度的时候,就会忘记基础。如果有个学生可以让他一再重复基本课程,对他有很大的帮助,因为这样才能把那些基本内容深深印在脑海里。他说他一直犹豫着到底要选我,还是选他妹妹。最后他选择了我,因为他发现我们三个之中,我做功课最有耐心。他问我愿不愿意帮他这个忙,还说也许我不需要牺牲太多时间,因为他不到三个月就要出发了。
圣约翰是个不轻易接受拒绝的男人。你会感觉到,在他心里形成的任何印象,不管是欢乐或痛苦,都会深深烙印、永难磨灭。所以我答应了他。黛安娜和玛莉回来以后,黛安娜发现自己的学生已经转到她哥哥手上,她笑了。她跟玛莉都说,换作是她们,绝不会答应圣约翰这样的安排。他只是静静地说:
“我知道。”
我发现他是个非常有耐心、非常宽容,却极为严格的老师。他对我的要求很高,只要我的表现符合他的期待,他就会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他的赞赏。一点一滴地,他对我有了相当的影响力,渐渐剥夺了我的思想自由,因为他的赞美和关注比他的冷漠更能约束人。有他在的时候,我再也不能自在地说话或大笑,因为有一股纠缠不休、令人厌烦的直觉不断提醒我,活泼有朝气(至少在我身上)会令他嫌恶。我彻底了解到,唯有严肃的情绪和消遣能被他接受。只要有他在,企图维持或从事其他的事均属徒然。我被某种咒语冻结了,只要他说“走”,我就走,他说“来”,我就来,他说“做这个”,我就照做。可是,我不喜欢自己如此屈从,衷心希望他继续忽视我。
有天晚上,就寝时间到了,她的妹妹们和我站在他身边,向他道晚安。他一如往常地亲吻她们,也一如往常地对我伸出手来。当时黛安娜调皮起来(她并没有痛苦地受制于他的意志,因为她的意志也一样坚强,尽管方式不同),大声叫道:
“圣约翰!你以前总说简是你的三妹,你却没有把她当妹妹。你也应该亲她一下。”
她把我推向他。我不喜欢黛安娜多此一举,只觉浑身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这些念头和感受在我脑中激**时,圣约翰低下头,他那张希腊面孔来到跟我的脸一般高的位置,锐利的目光探询我的眼睛,然后亲了我一下。天底下没有所谓的大理石式亲吻或冰式亲吻,否则我会说我这位教士表哥的晚安吻正属于这种类别。不过,或许有所谓测试之吻,他的就是测试之吻。吻过之后,他察看我的表情,试图分析效果。那个吻没什么特别的,我相信我的脸没有变红,或许还苍白了些,因为我感觉这个吻是盖在我的枷锁上的封印。自此以后,他从未忽略过这项仪式,我接受他的吻时那份庄严与沉静,似乎让他对这个仪式产生相当程度的喜好。
至于我,我每天都期待能更令他满意。只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必须放弃一半的天性、压抑一半的能力,要扭曲原本的志趣,强迫自己去追求那些原本就不感兴趣的事物。他想磨炼我,想让我提升到一个我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为了向往他高高在上的标准,我时时刻刻饱受折磨。那个目标根本不可能达成,正如同我这扭曲的五官不可能塑造成他那种精准的古典面孔,正如同我这多变的绿色眼眸不可能换成他的海蓝色泽与肃穆光彩。然而,让我陷入目前这种卑屈状态的不只是他的威权。近来我动辙流露出悲伤的面容,有一颗溃疡的毒瘤端坐在我心头,从源头榨干我的快乐,那就是担忧这颗毒瘤。
读者,或许你以为我基于环境与经济状况的改变,已经忘了罗彻斯特先生。我一刻也不曾忘记他,我脑中还有他的存在,因为那不是阳光能够驱散的雾气,也不是暴风雨可以冲刷掉的沙画肖像。那是个刻在石板上的名字,注定要与刻了它的大理石共存亡。想得知他近况的渴望夜以继日如影随形:我在摩顿的时候,每天一踏进小屋就想起这件事;如今在荒原居,每天晚上我都在自己房间里想着他。
为了遗嘱的事,我必须跟布理格先生书信往来,过程中我问他知不知道罗彻斯特先生目前的住处及健康状况。可惜,正如圣约翰所猜测,他对罗彻斯特先生的事所知极为有限。于是我写信给费尔法克司太太,问她相同问题。我有十足把握,觉得这个办法一定可以达到我的目的,也很确信很快会有消息。不料,两星期过后仍然没有回音,我非常震惊。我等了两个月,一天天看着邮车来了又走,没有为我带来任何信息,我开始心急如焚。
我再次去函,说不定前一封信寄丢了。重新寄出的信件燃起的希望,也像前一次那样,闪耀了几个星期,之后,又像前一次,火光减弱,摇曳不定。我没等到只字片言。空等了半年之后,我的希望彻底破灭,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明媚的春光照耀大地,我却无心赏玩。夏天来了,黛安娜试图逗我开心,她说我整个人无精打采,想陪我到海边走走。圣约翰不同意,他说我需要的不是消遣,而是工作,说我目前的日子过得太散漫,需要有个目标。大概是为了弥补这点缺失,他又延长了我修习印度斯坦语的时间,对学习成果要求得也更加严格。而我像个傻瓜,丝毫没想到要反抗他,我根本无力反抗他。
有一天,我上课时的精神比平时差。我心情之所以低潮,是因为强烈的失望感。那天早上汉娜告诉我有一封我的信,我下楼去拿,满心以为我苦等多时的消息终于来了。然而,那只是一封来自布理格先生的无关紧要的信。那份沉痛的打击让我忍不住落泪。等我坐下来专心阅读印度文书那些乖张难辨的文字与繁复夸饰的比喻时,泪水再度溢满眼眶。
圣约翰叫我过去念书给他听,我努力去读,嗓子却不配合,字句被啜泣声淹没。当时客厅里只有我和他两个,黛安娜在娱乐室练琴;玛莉在做园艺。那是个风和日丽的五月天,万里无云、阳光灿烂、清风徐徐。
圣约翰对我的眼泪不表惊讶,也没有探询原因,只说:“简,我们暂停几分钟,等你心情平复一点。”
我急忙压抑情绪的同时,他镇定又耐心地坐在那里,俯身靠向桌子,俨然像个医师,以专业眼光看着患者的病症出现他已然预期且全盘掌握的危机。我强忍啜泣、擦干眼泪,嘀咕着我身体不太舒服之类的话,然后重新开始念,也顺利完成。
圣约翰收走他和我的书本,锁上抽屉,说:“好了,简,你需要出去散散步,跟我一起。”
“我去叫黛安娜跟玛莉。”
“不,今天早上我只要一个同伴,那个人一定得是你。穿上外套,从厨房门出去,走那条通往沼泽谷地的路。我很快就跟上来。”
我不懂得折中,在我一生中,如果遇到那种跟我的性格相抵触、积极又强硬的人,我始终没有办法在绝对屈服与坚定抵抗之间找出折中方案。我总是忠实地奉行其一,直到蓄积的压力濒临爆发——有时会像火山般激烈——才骤然转向另一端。既然目前的情况不需要,我当下的心情也无意采取叛变,于是我谨慎地服从圣约翰的指示。短短十分钟内,我已经跟他肩并肩走在峡谷荒僻的小径上。微风从西方吹送过来,拂过山丘,带来石南与灯芯草的诱人香气。天空湛蓝净透,小溪缓缓流向深谷,溪水因刚结束的春雨而涨满,丰沛又清澈地向前奔流,捕捉了骄阳的金黄光芒与穹苍的深蓝色泽。我们继续前行,离开小径,踏上细致如青苔、翠绿如宝石的柔软草地。草地上铺着无数白色小花,间或点缀着星辰般的嫩黄花朵。周遭的群山几乎将我们包围,因为整条峡谷一路迂回曲折、盘入山中。
“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圣约翰说。我们走到了第一个乱石群,岩石守护着某个像隘口的地形。小溪在隘口的另一边垂直往下冲,形成瀑布。再更远处,山麓甩脱了绿草与鲜花,只以石南为衣、怪石为饰,将野地的景象铺陈得极尽荒凉,以愁眉苦脸取代鲜嫩青翠,守护着孤独的微末希望,为静谧保全最后一处避难所。
我坐了下来,圣约翰站在近处。他抬头看看隘口,又低头瞥一眼山谷,视线随着溪流飘向远方,又拉回来,扫过为溪流染色的万里晴空。他脱下帽子,任由微风吹拂他的头发、轻吻他的额头。他好像在跟出没此地的精灵互通信息,用眼神跟某种东西道别。
“等我在恒河边入睡后,”他说,“我会再见到这一切。更久之后,等我在一条更幽暗的河流旁进入另一场睡梦,我还能再次看见。”
隐藏怪异情感的怪异言语!苦行的爱国者对祖国的热情!他坐下来,我们整整半小时不发一语,我没跟他说话,他也没对我说话。之后,他又开口了:
“简,我六星期后就出发了。我已经定好船票,六月二十日搭一艘航向印度的东方商船。”
“上帝会保佑你,因为你承担了祂的使命。”我说。
“没错。”他说,“那是我的荣耀与喜乐。我是一位绝对可靠的主人的仆人。我不是在凡人的指引下出行,不是听命于我软弱的蠕虫同类那些疏漏的律法与谬误的管理。我的君王、我的立法者、我的领袖完美无缺。奇怪的是,为什么我身边的人没有急于投入这个行列,没有急于加入这个大业。”
“不是所有人都有你的力量。软弱的人试图跟坚强的人一起前进,未免愚蠢。”
“我说的、想的并不是那些软弱的人。我说的只是那些够资格担任这个使命,也有能力完成它的人。”
“那样的人寥寥无几,也不容易找到。”
“你说得很对,可是一旦找到了,就必须唤醒他们,必须督促并激励他们去投入。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天赋,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份天赋,将上天的旨意转达给他们,让他们以上帝的旨意跻身在祂的选民之列。”
“假使他们当真符合资格,他们自己的心难道不会率先透露信息吗?”
我意识到一种恐怖的咒语在周遭形成,汇集在我头顶上方。我很害怕听见某些决定性的话语,会立即宣告并钉牢那道咒语。
“那么你的心透露了什么?”圣约翰问。
“我的心没说话,我的心什么都没说。”我受到突袭,心惊肉跳。
“那么我必须代它发言。”他用低沉冷酷的声音继续说,“简,跟我一起去印度。充当我的伙伴,跟我一起服劳务。”
峡谷与天空同时旋转,山峦隆起!我仿佛听见了来自上天的召唤,仿佛有个虚幻的信使,像那个马其顿人,声称:“过来帮助我们!”(1)但我不是使徒,我看不见那个传令官,我听不见他的呼唤。
“哦,圣约翰!”我叫道,“饶了我吧!”
我恳求的这个对象,在履行他自认的职责时,是不会有一丝慈悲或内疚的。他接着说:
“上帝与大自然要你成为传教士的妻子。他们赐给你的不是外貌上的条件,而是精神上的才能。你为劳役而生,不是为爱而活。你必须,也必定会成为传教士的妻子。你属于我。我要你,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我主上的任务。”
“我不适合,我没有能力。”
他早料到我第一个反应会是拒绝,他没有生气。事实上,他双手抱胸、神情泰然地靠着背后的岩壁。我看得出来,他已经准备好面对漫长又疲乏的反抗,也已经备妥充足的耐心,帮助他撑到终点,并且果断地认定那个终点就是他的胜利。
“简,谦逊是基督教美德的基石。你说得对,你不适合这个任务。但谁又适合呢?或者说,有哪个真正受到召唤的人相信自己有资格被召唤?比如说我,我也只是尘土灰烬。跟圣保罗相比,我承认我是最大的罪人。可是,我不会因为自惭形秽而气馁。我了解我的领袖,知道祂既公平又伟大,知道祂一旦选择了脆弱的工具来执行伟大的使命,就会以祂无边的神力,补足工具的不足,以达成目标。简,你要像我这样思考,要跟我一样信任。我要你依靠的是永世的磐石,毫无疑问地,它能够承载你人性弱点的重量。”
“我对传教士的生活一无所知,我从来没有研究过传教士的职责。”
“在这方面,谦卑如我,可以提供你需要的协助。我可以帮你安排好每小时的任务,永远支持你,时时刻刻协助你。一开始我可以做到这点,不久后(因为我熟知你的力量),你就会跟我一样强壮敏捷,不再需要我的帮助。”
“可是我的力量,承担这份使命所需的力量在哪里呢?我感觉不到它们。你说话的时候,我内心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动摇。我察觉不到火苗的微光,感觉不到心神的激发,听不见劝进或欢呼的声音。哦,真希望你能看见我的内心此刻多么像暗无天日的地牢,圈禁在底部的,只是一股蜷缩的恐惧,恐惧于被你说服去从事我无力达成的目标!”
“我可以答复你,听好。打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一直观察你。我研究了你十个月,这段时间内,我用各式各样的方法考验你,我看见了什么,又获致什么结论呢?在村学校里,我发现你能够从事跟你的喜好、你的性向不符的工作,而且做得很好,有为有守又坦率正直。我看见你做事有能力也有技巧,你在掌控一切的时候,还能赢得人心。从你听见自己突然致富表现出的平静当中,我看见一个没有底马(2)恶习的心灵,金钱对你没有太大影响力。你坚持把自己的财富一分为四,只留一份给自己,以片面的公平为理由,放弃其他三份,我看见沉醉于牺牲的烈火与兴奋中的灵魂。在我的要求下,你顺从地放弃你喜欢的科目,选择另一项课业,只因我对它感兴趣。我看见你从那时起孜孜不倦地勤勉学习,看见你以不屈不挠的精神与绝不动摇的坚忍挑战那个艰难的学科,我看见我寻寻觅觅的所有特质。简,你个性温驯、勤奋、公正、忠实、稳定、勇气十足。你非常温柔、非常英勇,别再怀疑自己了,我可以毫不保留地相信你。由你来担任印度学校的女教师,或来帮助印度妇人,你的协助对我而言无可取代。”
我的铁制裹尸布越缩越紧,劝服行动以稳定的步伐缓缓进逼。尽管我闭上眼睛,刚刚最后那几句话还是成功地让原本封闭的道路变得颇为通畅。我的使命原本如此模糊、如此无可救药地不着边际,却在他说话的同时缓缓聚焦,在他巧手捏塑之下,呈现出明确的形体。他在等我做决定。冒险答复之前,我要他给我一刻钟考虑。
“没有问题。”说完,他站起来,迈开大步朝隘口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咚一声倒在石南小丘上,静静躺在那里。
“我确实有能力做他要我做的事,至少我被迫看清了,也认知到这点。”我寻思着,“前提是,如果我还有命在的话,我想我的生命在印度烈日下只怕撑不了多久。那又怎样?他根本不在乎。哪天我死期一到,他会冷静庄严地将我交给赋予我生命的那个上帝。事情清楚地摆在眼前:假使离开英国,我离开的是我曾经爱过、如今空空****的土地,罗彻斯特先生不在这里,就算他在,那又怎样,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必须过着没有他的日子,没有什么比一天挨过一天来得更愚蠢、更乏味的了,仿佛我在等待某种机会渺茫的情势转变,让我能够与他重逢。当然,诚如圣约翰所说,我必须找出另一个生活重心来取代失去的那一个。他此刻提出的,难道不是人类所接受或上帝所指派的最光荣的使命吗?这种崇高的关怀与非凡的成就,不正是最适合填满情感消逝、希望破灭后留下空白的吗?我相信我必须说‘好’,但我却为之战栗。唉!如果我追随圣约翰,等于放弃了半个自己。如果我去了印度,等于步上早逝命运。那么从英国到印度、从印度到坟墓之间的空缺又如何填补呢?哦,我很清楚,这点同样显而易见。我会竭力去迎合圣约翰的期望,直到自己筋骨疼痛。我会令他满意,会达到他那份期待最细微的核心与最遥远的外围。如果我真的跟他去,如果我真的做出他鼓吹的那些牺牲,我就会做得非常彻底,我会将一切都抛上圣坛:心脏、器官、整个人。他永远不会爱我,但他会称赞我。我会让他见识到他还没看见的勇气,让他目睹料想不到的能力。没错,我可以跟他一样吃苦耐劳,跟他一样毫无怨言。
我望向那墩土丘,他躺在上面,像倒卧的石柱般纹丝不动。他的脸转向我,眼神警醒又急切,绽放着光芒。他跳起来走向我。
“我可以去印度,只要我能以自由之身前往。”
“你得进一步说明。”他说,“我不懂。”
“到目前为止你认我当妹妹,而我也当你是亲哥哥,我们就继续维持这种关系。我们最好别结婚。”
他摇摇头:“结拜兄妹在这件事上行不通。如果你是我的亲妹妹,那就另当别论,我会带你去,不会另外娶妻。事实却不是这样,所以,我们的结盟除非通过神圣的婚姻认证,否则无法存在。想采取任何其他的方式进行,就会遭遇现实上的障碍。简,这点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思考一下,你强烈的理性会引领你。”
我确实思考了。然而,我的理智就是这样,它还是向我指出唯一的事实,那就是我们之间没有夫妻应有的情爱,所以我们不该结婚。我照实说。“圣约翰,”我回答他,“我把你当哥哥,你把我当妹妹,我们就保持这样吧。”
“不行,我们不行。”他的语气有着急躁又强烈的果断,“这行不通。你说你要跟我去印度,别忘了,你已经答应了。”
“有条件答应。”
“好,好。跟我一起离开英国、同心协力投入未来的劳务,这点你并不反对。你等于已经把手放到犁具上头,你个性始终如一,不会中途退缩。你现在要考虑的只有一点:你承担下来的这个使命该怎么执行最好。将你复杂的喜好、感觉、思想、愿望与目标简化,把所有的顾虑合而为一,那就是以效率与力量实现你伟大天主的使命。要达成这个目标,你一定要有个助理主教,那不是你的哥哥,而是你的丈夫。兄妹关系毕竟不牢固。同样地,我不要妹妹,妹妹总有一天会被人带走。我需要妻子,我生命中唯一可以有效受我掌控、到死之前都属于我的帮手。”
听他说话时我打起寒战,我感觉到他的影响力钻入我的骨髓,感觉他控制了我的四肢。
“你是指适合我的目标的人,适合我的职志的人。我再告诉你一次,这不是为了微小的个人,我要找个配偶,不是为了这个男人,不是为了他的私欲,而是为了那位传教士。”
“我愿意将我的心力,而不是我这个人,奉献给那位传教士。他需要的只是我的心力,我这个人只不过是果仁外头加上外皮与果壳,他不需要外皮与果壳,所以我要保留。”
“你不能保留,也不该保留。你认为半套献礼能让神满意吗?祂会接受残缺不全的牺牲品吗?我宣扬的是上帝的事业,我是依据祂的标准征召你,我不能代祂接受被分割的忠贞,忠贞必须完整。”
“哦,我愿意把我的心交给上帝,”我说,“而你,根本不要我的心。”
读者啊,我不保证我刚刚说那句话的语气和说话时的心情没有某种暗地里的嘲讽。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很怕圣约翰,因为我不了解他。他令我敬畏,因为他让我摸不透。在此之前,我看不清他是几分圣徒、几分凡夫俗子。这一席话谈下来,终于拨云见日,对他性格的剖析就在我眼前进行。我看见他的疏漏,我理解那些弱点。我坐在那里,在石南土堆上,眼前是那个俊美的身影,我是坐在一个跟我一样会犯错的男人脚边,遮掩住他的冷酷与暴虐那块面纱已经掉落。意识到他内心存有这些特质时,我醒悟到他的不完美,因而生出勇气。我跟他平等,可以跟他争辩,必要时也可以反抗他。
我说出最后那句话之后,他沉默不语,这时我冒险抬头看看他的面容。
他的眼睛俯视着我,透露出极大的震惊与急切的质疑。“她是不是语带讽刺,而且讽刺的是我!”那双眼睛好像在说,“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别忘了这是个严肃的议题。”不久后他说,“如果我们轻率地思索或谈论,可能就会犯下罪行。简,当你说你要把心交给神,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我要的只有这个。一旦你把你的心从人类身上拉开,将它奉献给你的造物主,那个造物主在地球上的精神国度的跃进就会成为你最大的乐趣与努力目标,你会立刻准备好去做任何助长那个目标的事。你会看得出来,我们俩精神与肉体在婚姻中的结合,将能为你和我的努力产生多少动力。唯有这种结合,才能让世间男女各自的命运与意图达成永久的一致,才能超越所有次要的秉性,超越所有无足轻重的困难与情感上的脆弱,超越对个人喜好的程度与类别、强悍或柔软的顾忌,你马上会急于进入那种结合。”
“会吗?”我答得简短。我望着他的五官,充满和谐的美感,却因为一股平静的冷峻而显得异常恐怖;我看着他的额头,威风凛凛,却不舒展;他的眼睛,明亮、深邃又洞悉一切,却不柔软;看着他高大英挺的身材,幻想着自己变成“他的妻子”。哦!永远不可能!当他的助理牧师、他的同志,一切都不会有问题。我可以用那种身份随他远渡重洋,以那种职务在东方艳阳下劳累,进入亚洲的沙漠,欣赏并效法他的勇气、虔诚与精神,默默地服膺他的差遣,对他那根深蒂固的野心报以微笑,区隔他内心的基督徒与凡人,深深敬重前者,宽容地谅解后者。相当然耳,如果我只以这种身份依附他,一定会经常受累,我的身体会背负沉重的枷锁,但我的心灵与思想却得以自由。孤单寂寥时,我还可以求助于坚定的自我,还能对我不卑不亢的自然情感倾诉。在我心中还保有只属于自己的隐秘角落,那是他永远到不了的地方。我的种种情感可以在那里重新滋长,受到保护,永远不会被他的严酷摧残,不会遭他规律的战士步伐践踏。如果当他的妻子,随时守在他身旁,永远受拘束、永远被检验,被迫永远压抑天性上的烈火,让那火焰往内延烧,就算那受困的火焰将我的五脏六腑吞噬殆尽,也不准发出一声哀号,这我绝对无法忍受。
“怎么?”他冷冷地应了一声。
“我再说一次,我真的愿意跟你去,去当你的传教士同人,而不是你的妻子。我不能跟你结婚,不能成为你的一部分。”
“你必须成为我的一部分,”他语气很平稳,“否则这整件事就毫无意义。我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怎么可以带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去印度,除非她嫁给了我!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或处在野蛮部族之间时,我们要怎么以未婚身份相处?”
“不成问题,”我马上说,“在那些情况下,就当我是你的亲妹妹,或是个男人,是个跟你一样的教士,就不会有问题。”
“你不是我妹妹,这是事实,我不能对外说你是,这样做只会为你我招来伤害性的猜疑。至于把你当男人,尽管你有男人般的充沛智慧,却有一颗女人的心,那行不通。”
“可以的,”我略带不屑地说,“绝对没问题。我是有颗女人的心,却不会展现在你关切的那个方面。对于你,我只有同志的坚定。你喜欢的话,还有袍泽的坦率、忠诚、友爱,更有新信徒对领导者的尊敬与服从,如此而已,别担心。”
“这就是我要的,”他自言自语,“这正是我要的。途中还有阻碍,一定要铲除。简,嫁给我你不会后悔的,这点你务必相信。我们必须结婚。我再说一次,没别的办法。毫无疑问,我们婚后一定会有足够的爱,到时候就连你都会相信结婚是正确的选择。”
“我鄙视你的爱情观。”我忍不住说道。这时我起身站在他面前,背靠着岩石。“我鄙视你那种虚情假意。你没听错,圣约翰,你说那种话的时候,我连你一起鄙视。”
他两眼紧盯着我,完美的双唇紧紧抿着。他究竟是恼怒或震惊,或什么别的,外表上很难判断。他可以完全控制他的面容。
“我万万想不到会从你口中听见这种话,”他说,“我不认为我做了或说了什么活该被鄙视的事。”
他的温和语气令我感动,他高尚、平静的姿态令我震撼。
“原谅我的那些话,圣约翰。这都怪你,我才会激动得口无遮拦。你提出一个我们本性上歧异的话题,一个我们根本不该讨论的话题。‘爱情’这个字眼就是我们之间根本的争端。如果不得不考量实际情况,我们该怎么做?我们该有什么感受?亲爱的表哥,放弃跟我结婚的计划,忘了吧。”
“不,”他说,“我计划很久了,这也是唯一能确保我伟大目标的方法。不过,现在我不再劝你了。明天我要去剑桥,我在那里有很多朋友,我想要跟他们道别。我会离家两星期。用这段时间好好考虑我的提议,千万别忘记,如果你拒绝,你拒绝的不是我,而是上帝。祂借由我提供你一份崇高的职业,唯有成为我的妻子,你才能走上那条路。拒绝成为我的妻子,你就永远把自己局限在自私自利、贪图安逸和一事无成、默默无闻上。你要戒慎恐惧,以免跟那些弃绝信仰的人并列,那比不信教的人还糟!”
那天晚上,他亲吻了他两个妹妹之后,觉得最好连跟我握手都忘记,默默地走出客厅。而我,尽管不爱他,对他却有深厚情谊,被他这种明显的疏远伤透了心,难过得涌出泪水。
“简,我看得出来,你跟圣约翰到荒原散步时吵架了。”黛安娜说,“你去找他,他还在走道徘徊,在等你,他会跟你和好。”
在这种情况下,我没多少自尊。我总是宁愿委曲求全,牺牲掉尊严。我跑着去找他,他站在楼梯底下。
“晚安,圣约翰。”我说。
“晚安,简。”他平静地回答。
“那就握手。”我补了一句。
他冷淡地轻轻碰了下我的手指!那天发生的事令他极度不悦,热诚无法温暖他的心,泪水也不能打动他。跟他不可能有愉快的和解了。没有激励的笑容,没有宽大的话语,他还是那个耐心又沉着的基督徒。我问他肯不肯原谅我时,他说他不喜欢记住恼人的事,还说他没什么好原谅的,因为他没有被冒犯。
说完他就走了。我宁可他一拳将我打倒。
(1)见《圣经·使徒行传》第十六章,保罗看见异象,有个马其顿人求他去马其顿帮助他们。
(2)Demas,见《圣经·提摩太后书》第四章第十节,底马贪恋俗世,抛弃了使徒保罗。
(3)出自苏格兰诗人沃尔特·司各特(Walter Scott)的诗作《末代吟游诗人的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