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25 第二十五章

一整个月的求爱期已经虚度了,如今只剩最后几小时。定好的日子——也就是结婚的日子——不可能推延,迎接这个日子的所有准备也全部完成,至少我没别的事好做了:我的行李箱收拾好、上了锁、捆上绳子,整齐地排列在我房间墙边。明天此时,它们就已经在前往伦敦的路上了,我也一样(上帝允许的话)。或者说,不是我,而是某个简·罗彻斯特,一个我还不认识的人。现在只剩下行李箱的名牌还没钉上,那四片小方块躺在抽屉里,罗彻斯特先生亲手写上了内容,每一张上面都有“罗彻斯特太太,伦敦某旅馆”。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去钉上名牌,或请人把它们钉上。罗彻斯特太太!这个人不存在,这个人明天才会出生,明天上午八时以后。我宁可等到她活生生来到这个世界,才要把这些物品分派给她。在我梳妆台对面那个柜子里,有几件据说属于她的衣服已经取代了我的罗伍德旧衣和草帽,这就够了,那套结婚礼服并不属于我,包括那件珍珠色长袍,还有那从被窃占了的衣柜上垂落、云雾般的面纱。我关上衣柜,藏起里面那奇形怪状、幻影般的服饰。在晚间九点的此时,那件衣服散发出一抹鬼魅似的微光,穿透我房间的暗影。“白色的梦,我要把你单独留在里面。”我说,“我浑身发烫,我听见风在怒吼,我要出去吹吹风。”

让我发热的不只是仓促的准备工作,也不只是对剧烈转变——也就是明天开始的崭新生活——的期待。这两件事或多或少都让我感到忐忑不安、心情浮躁,逼得我在这种深夜时刻走到户外的漆黑庭园中。还有第三个原因,比刚刚那两件事影响我更深。我有个怪异又焦虑的心事:发生了一件我不太能理解的事。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或目睹那件事。它发生在前一天夜里。罗彻斯特先生出门办事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在离家五十公里外有一笔小田产,那里的两三座农庄有些事务,他必须在前往伦敦之前亲自处理。我还在等他回来,急着想把我的烦心事告诉他,请他解答这件让我困惑的谜。读者啊,请等到他回来,听我向他倾诉心中秘密,那时您就能得知我的心事。

我走向果园,强风吹得我不得不到里面去寻求庇护。今天一整天,强烈的阵风从南方吹袭而来,却没有带来一丝雨滴。随着夜晚的脚步来临,风势不但没减弱,反倒加快了速度,提高了呼啸。树枝斜斜地弯向一侧,始终没机会扭转回来。整整一小时,枝干几乎不曾弹回原处,因为强风持续把浓密的枝头弯向北方。云朵也从南端卷向北端,前赶后追,一团团急奔而去。在那个七月天,竟然看不见一抹蓝天。

我在风中奔跑,心里多少怀着某种狂喜,要把我内心的烦忧抛给以惊人速度席卷而过的超强气流。我踏上月桂树小径,面对被雷劈过的七叶树残迹。它立在那里,焦黑断裂,树干从中间被劈开,惊恐地张开大嘴。分裂的两半并没有完全分离,因为底部稳固的基础和强韧的根须把它们紧紧系在一起。只是,生命力的输送系统已经被摧毁,树汁无法再流动,两边的粗干都枯死了,明年冬天的暴风雨肯定会把其中一半或两边全都打倒。然而,它们至少还算是一棵完整的树,是一具残骸,完整的残骸。

“你们紧紧相依做得很对。”我说,仿佛那巨大的碎片还有生命,能听懂我的话似的,“虽然你们外表损伤那么严重,被烧得焦黑,我想你们应该还有一点生命力存在,正从那忠实可靠的根部往上升。你们永远再也不会有绿叶,再也看不到鸟儿在你们的枝叶里筑巢或哼唱田园诗歌。你们欢笑与爱恋的时光已经结束,但你们并不孤单,你们各自拥有一个伴,可以在你们腐朽时相互抚慰。”我抬头仰望,月亮正巧出现在枝叶缝隙间,鲜红似血,被乌云遮去大半,她似乎用疑惑又沮丧的目光瞥了我一眼,马上又把自己埋藏在厚厚的云层里。棘园周遭的风势暂时停歇,远处的树林和溪水却传来狂野又忧愁的哀号,听起来相当感伤,我又往前奔跑。

我在果园里漫无目的地乱转,捡拾掉落在树根附近草地上的苹果,将成熟与未成熟的果实区分开来,带回屋子,收进冷食室。之后我去到书房,确认炉火是不是已经生起。尽管时值盛夏,我知道在这样阴郁的夜晚,罗彻斯特先生回来时会希望看到炽烈的炉火。没错,炉火已经点燃一段时间了,烧得正旺,我把他的扶手椅搬到壁炉边,再把桌子推过去,放下窗帘,叫人取来蜡烛,方便需要时使用。

我比平时更心慌意乱,做完这些事以后,我仍旧没办法平静坐下来,也没办法留在屋子里。书房里的小时钟和大厅里的老钟同时敲响十点。

“时间很晚了!”我说,“我要下楼到大门边,外头偶尔会有月光,我可以远远地看到路的另一头。他说不定快回来了,出去迎接他,至少可以省去几分钟的担忧。”

狂风在遮蔽大门的几棵大树末梢怒吼。我极目远望,路的左右两端都是一片寂静荒凉。月亮探头出来时,云朵的影子穿越路面,除此之外,整条路漫长又漆黑,毫无动静,连一丁点儿移动的影子都没有。

我远眺的时候,一滴幼稚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那是失望与不耐烦的泪水。我自觉惭愧,赶紧擦掉它。我在原地徘徊,月亮把自己紧紧关在闺房里,还拉下厚实的云帘。夜色转暗,大雨乘着狂风呼啸而来。

“希望他快回来!希望他快回来!”忧郁的心情让我满脑子不祥预感。我原本以为他晚餐前就会回来,现在天都黑了,到底什么事绊住他?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昨晚的事件再次浮现脑海,我将它解读为灾祸的预警。我担心我的前景太过美好,很难成真;担心最近品尝了太多幸福滋味,恐怕我的运气已经过了顶端,势必要走下坡路了。

“我没办法回屋里去。”我心想,“天气这么恶劣,他还只身在外,我没办法安稳坐在炉火边。双腿劳累总比心情紧绷来得好,我要出去接他。”

我出发了。我走得很快,却没走远,才走了大约四百米,就听见马蹄声。有个骑士过来了,马儿全速奔跑,旁边跟着一条狗。不祥预感消失了!是他,他回来了,骑在梅苏尔背上,派勒特跟在后面。他看见我了,因为月亮在天空中照出一块蓝天,洒下**漾的微光。他脱下帽子,举在头上挥舞。我跑上前去见他。

“哎呀!”他伸出手,从马鞍上弯下腰,“显然你还是离不开我。踩在我靴子上,两只手都给我,上来!”

我照他说的做,喜悦让我身手敏捷。我跳上马,坐在他前面。迎接我的是一个热情的吻,以及耀武扬威的自吹自擂,我默默接受。他暂停滔滔不绝的自鸣得意,问我:“简妮,这么晚了你还出来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以为您不回来了。我没办法留在屋子里等您,尤其风雨这么大。”

“风雨这么大,确实没错!对啊,你浑身都在滴水,像条美人鱼。拉我的披风把自己裹起来。不过,我觉得你在发烫,简妮,你的脸颊和手都热腾腾的。我再问你一次,出了什么事吗?”

“现在没有,我不害怕,也没有不开心。”

“那么你原本很害怕,也不开心咯?”

“有一点,我等会儿再告诉您,先生,我敢说您只会笑我自寻烦恼。”

“过了明天,我就会痛快地取笑你,在那之前我可不敢,我的宝物还没到手。这是你吗?那个过去一个月像鳗鱼般滑溜,像野玫瑰般多刺的人?我的手指头碰到你就被刺,如今却好像怀抱着一只迷途的羔羊。你溜出羊栏来找你的牧羊人,是吗?”

“我想见您,可是别太得意。我们回到棘园了,让我下来。”

他把我放在步道上,约翰牵走他的马,他跟着我走进大厅,要我赶紧去换件干爽衣裳,再回到书房找他。我转身走向楼梯时,他叫住我,要我答应会快去快回。我没多耽搁,不到五分钟就回到他身边。他在吃晚餐。

“简,拉把椅子过来,陪我吃点东西。天可怜见,明天吃过早餐,你要很久以后才有机会在棘园用餐。”

我在他身旁坐下,但告诉他我吃不下。

“是因为未来的远行吗?或者想到要去伦敦,就没胃口了?”

“先生,今晚我完全看不清我的未来,也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生命的一切似乎都很不真实。”

“除了我之外。我绝对够真实,你摸摸我。”

“先生,您才是最虚幻的。您只是一场梦。”

他笑着伸出手来:“这是梦吗?”他把手伸到我面前。他的手很饱满有力,肌肉发达,手臂又长又强壮。

“是,即使我碰触它,它还是一场梦。”我边说边把他的手拉下来,“先生,您用完晚餐了吗?”

“用完了。”

我摇了铃,叫人把餐盘收走。我们再度独处的时候,我拨了拨炉火,坐在我的主人腿边的矮凳上。

“接近午夜了。”我说。

“嗯。别忘了,简,你答应过我,在我结婚前一夜要陪我熬夜。”

“我是答应过,而且会遵守承诺,至少再陪您一两个小时。我还不想睡。”

“你东西都准备好了?”

“都好了。”

“我也一样。”他说,“我都安排好了,明天我们从教堂回来后,半小时内就离开棘园。”

“这样很好。”

“简,你说‘很好’的时候笑容多么灿烂!你的两颊无比红润!你眼里的神采多么不寻常呀!你还好吗?”

“我猜我很好。”

“‘你猜’!怎么回事?跟我说说你的感觉。”

“我办不到,先生,没有言语可以形容我心里的感觉。我希望目前这个时刻永远不会结束,谁晓得下一小时会带来什么样的命运?”

“简,你在胡思乱想。你太激动了,不然就是太累了。”

“先生,您的心情平静又快乐吗?”

“平静?不,却很快乐,打从心底觉得快乐。”

我抬头仰望他,想观察他脸上的愉快神情。他的脸果然激昂又亢奋。

“简,跟我说说你的心事。”他说,“说给我听,解除任何压在你心里的沉重负荷。你在害怕什么?担心我不是个好丈夫吗?”

“我一点都不担心这个问题。”

“你为你即将踏入的全新阶段感到忧心吗?为你即将面临的崭新人生感到烦恼吗?”

“没有。”

“简,你让我百思不解,你的表情和语气里有种哀伤的无畏,看得我既困惑又难受。我要听你解释。”

“那么,先生,请听我说。昨天晚上您不在家吧?”

“没错,这我知道。刚刚你提到过,我离家这段时间发生了一点事,也许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件事让你不安。说来听听,费尔法克司太太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或者你碰巧听见仆人说的话?你敏感的自尊受伤了?”

“没有,先生。”钟敲十二点,我等到书房里的小钟结束清脆的响声,大厅里的老钟也奏完它粗嘎颤抖的乐音,我才接着说。

“昨天一整天我都很忙,而且忙得很开心。我并不像您所想象的,为了什么全新阶段之类的事忧心烦恼。想到即将跟您一起生活,我觉得人生充满希望,因为我爱您。不,先生,请别抚摩我,别打扰我说话。昨天我对上帝信心满满,也相信所有事情都朝着对您和我都有益的方向发展。昨天天气很好,如果您还有印象的话,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我不必担心您旅途中的安全与舒适。吃过茶点后我在步道上闲逛了一阵子,想着您。我在脑海中看见您离我很近,几乎感觉不到您不在我身边。我还想到我未来的人生,那是您的人生,先生,比我自己的人生来得更开阔、更活跃,差别之大,就像大海的深度相较于那些汇入海中的狭窄河道。我想不通为什么道德家把这个世界比喻成忧郁的荒漠,在我眼中,它像玫瑰盛开着。太阳下山时,风变凉了,天空里乌云密布。我回屋子里,苏菲叫我上楼去看我的结婚礼服,它们刚送到。我在礼服盒子里看到您送我的礼物,就是您不惜巨资从伦敦订来的头纱。我不想要珠宝首饰,所以您打定主意用这种方式骗我收下同等昂贵的东西。我笑着打开头纱,心里想着该怎么取笑您的贵族品味,取笑您用贵妇的行头装扮您的平民新娘的心思。我打算戴着我准备来覆盖我这颗卑微头颅的淡黄色素面方巾,下楼问您,对于一个不能给丈夫带来财富、美貌与人脉的女人,这样的头巾难道不够好吗?我能清楚想象出您脸上的表情,还能听见您那急躁的共和主义者言论,听见您高傲地矢口否认自己需要借着迎娶富家女或皇亲国戚来增加财富或提高地位。”

“你真了解我,你这小魔女!”罗彻斯特先生插嘴道,“那么你在那块头纱上除了看到刺绣之外,还有别的吗?你看到了毒药,或匕首,所以才这么悲伤吗?”

“不,不,先生,除了质料的精致与华丽,我只看见爱德华·罗彻斯特的矜夸,那我并不害怕,因为我老早看惯了恶魔。可是,等到天色越来越晚,风势增强了。昨晚的风势不像现在这样又高又强,而是带着一种更令人魂飞魄散、‘愠怒的呜咽声’(1),我多么希望您在家。我来到这间书房,眼前的空椅子和少了火焰的壁炉让我心里发凉。我上床躺了一段时间,一直睡不着,有一股焦虑感困扰着我。风势还在增强,我依稀听见风声中有某种哀恸的声音。起初我听不出那声音究竟发自屋子里或外头,只要风声减弱,它就会出现,隐隐约约,带点哀伤。最后,我断定那是远处的狗儿在嗥叫。那声音终于停了之后,我很开心。入睡以后,我梦见月黑风高的夜,梦中的我同样很希望您就在我身旁,却意识到我们之间存有某种障碍,于是产生一股怪异的颓丧感。在第一个梦境里的时候,我一直走在不知名的弯曲道路上,周遭景物全然模糊,大雨打在我身上。我抱着一个幼童,非常小的孩子,太小又太孱弱,没办法走路,躺在我臂弯里颤抖,在我耳边凄惨地号哭。先生,当时我觉得您就在我前面的路上,离我很遥远,我使尽全力想要赶上您,不停地大声呼唤您,请您停下来。可是,我的手脚施展不开,我的声音消失了,发不出来,只觉得您离我越来越远。”

“即使现在我在你身边,这些梦还会让你心情沉重吗?你这穷紧张的小家伙!忘掉那些虚妄的痛苦,想想真实的幸福吧!简妮,你说你爱我,嗯,我不会忘记这点,你也不能否认。那些话并没有消失在你嘴里,我听见那些清扬又温柔的话了。你的想法或许有点严肃,却优美得像音乐:‘爱德华,想到即将跟你一起生活,我觉得人生充满希望,因为我爱你。’简,你爱我吗?再说一次。”

“我爱您,先生。全心全意爱您。”

“嗯,”静默几分钟后,他说,“很奇怪,这句话刺痛我的心。这是为什么?我猜是因为你用一种非常热切又认真的口气说出来,也因为你此刻抬头望着我的眼神是那么神圣,充满信任、真诚与奉献。太难承受了,仿佛有什么灵魂离我很近。简,装出你最擅长的淘气表情,摆出那种野蛮、羞怯又让人火冒三丈的笑容。告诉我你恨我,嘲笑我、惹恼我,什么都好,就是别让我感动。我情愿被激怒,也不要悲伤。”

“等我把故事说完,我会嘲笑您、惹恼您,直到您心满意足,现在先听我把话说完。”

“简,我还以为你已经说完了。我以为你心情郁闷的原因是一场梦。”

我摇摇头:“什么,还有别的?我相信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我先提醒你,我不会相信的。接着说吧。”

他神态略显不安,不耐烦中带点担忧。

我有点讶异,但我继续说:“先生,我还做了另一个梦。我梦见棘园成了一堆阴森森的废墟,变成蝙蝠和猫头鹰的巢穴。屋子雄伟的门面所剩无几,只有一截空墙,高耸参天却摇摇欲坠。那是某个月夜,我在月光下漫步,踏过屋子里丛生的杂草,一下子绊到大理石壁炉,一下子又踩到掉落的屋檐碎片。我裹着披肩,抱着那个不知名的孩子。尽管我的手臂又酸又累,尽管他的体重拖延了我的步伐,我却找不到地方可以把他放下,只得一直抱着他。我听见远处马路上传来马蹄奔跑声。我确信那是您,您即将出发前往遥远的国度,一去就是好多年。我不顾危险,慌忙爬上颤颤巍巍的破墙,急着想在墙头上看您一眼。我脚下的石头滚下地,手里抓的藤蔓断裂,那孩子惊恐地紧抱住我的脖子,几乎掐死我。最后,我爬到了最顶端,看见您变成白色道路上的一小点,身影渐渐消失。风势很强劲,我站不住脚,只得跨坐在狭窄的墙上。我哄怀里吓坏了的孩子,让他安静下来。您在路上拐了个弯,我探头往前想看您最后一眼,墙垮下来了。我摇晃得很厉害,那孩子从我膝头滚出去,我失去平衡,摔下来,就醒了。”

“简,这就是全部了吗?”

“只是序言的全部,先生,故事还没开始。我醒了以后,被一道光线刺得眼花。我心想,哦,天亮了!原来我弄错了,那只是烛光。我以为苏菲进了我房间。梳妆台上有光线,睡前我把结婚礼服和头纱挂在衣橱里,此时衣橱门敞开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问道:‘苏菲,你在做什么?’没有人答话,却有个人影从衣橱里冒出来。那人拿起蜡烛,举得高高的,在查看垂挂在衣箱里的礼服。‘苏菲!苏菲!’我又叫了两声,仍旧没人回应。我起身坐在**,上身往前倾,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又是一头雾水,之后,只觉得冰冷的血液流过我的血管。罗彻斯特先生,那不是苏菲,也不是莉雅,不是费尔法克司太太,甚至不是那个奇怪的女人葛瑞丝·普尔,绝不是,当时我很肯定,到现在还是一样。”

“一定是她们其中之一。”我的主人打断我的话。

“不是的,先生。我严肃地反驳您的猜测。我从来没有在棘园见过站在我面前那个身影。那个身高、那个轮廓都很陌生。”

“简,你形容看看。”

“先生,那好像是个女人,身材很高大,浓密的黑发垂到背部。我不清楚她穿着什么衣服,看起来又白又直,究竟是睡袍、床单或裹尸布,我分辨不出来。”

“你看见她的脸了吗?”

“起初没有。她从衣箱里拿出我的头纱,高高举起,凝视了很长时间。之后,她把头纱套在自己头上,转身面对镜子。那时,我从阴暗的圆形镜子里清楚看见她脸部和五官的影像。”

“什么样的面貌?”

“我觉得很吓人,很惊悚。哦,先生,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脸!毫无血色,冷酷凶残。我真希望可以忘掉那骨碌碌的红眼球,忘掉那泛黑又肿胀的恐怖面容!”

“简,鬼魂通常都没有血色。”

“先生,这个鬼魂却是紫色的,嘴唇又黑又肿,额头一道道深纹,黑色的眉毛高高吊在布满血丝的眼珠子上方。您想知道那让我想起什么吗?”

“说说看。”

“让我想到邪恶的德国妖怪:吸血鬼。”

“嗯。之后它做了什么?”

“先生,它从自己的头上摘下我的头纱,撕成两半,扔在地上,用脚踩踏。”

“之后呢?”

“之后它拉开窗帘,望向外头。也许它发现黎明将近,于是拿起蜡烛,走到门边。那东西来到我床边时,停了下来,用喷火似的眼睛瞪着我。她把蜡烛推近我的脸,在我眼前吹熄。我只记得她火红的脸庞在我面前发着光芒,之后就失去意识了。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只是第二次——被吓晕过去。”

“你醒来的时候有谁在旁边吗?”

“没有,先生,只有耀眼的阳光。我起身下床,把头脸浸在水里,还喝了很多水。我觉得全身乏力,却很清楚自己没有生病。我决定,这件事只告诉您一个人。先生,告诉我那女人究竟是什么人。”

“那只是过度兴奋的大脑的产物,这点我敢肯定。我得小心看着你,我的宝贝,你这种纤弱的神经可不能粗鲁对待。”

“先生,请您相信,我的神经绝对没有问题。那东西是真的,那件事真的发生过。”

“那么你之前做的梦呢?也是真的吗?棘园是一座废墟吗?我和你被无法克服的障碍隔绝开来了吗?我离开你,而且没洒下一滴泪水,没有临别赠吻,也没说一句话吗?”

“还没有。”

“我会那样做吗?为什么呢?把我们牢牢拴在一起的日子已经到了,我们一旦结合,这些心理恐惧再也不会出现,这点我敢保证。”

“心理恐惧,先生!真希望我可以相信那些只是心理恐惧,现在比以前都更渴望如此,因为连您都不能为我解开那恐怖访客的谜。”

“简,既然我无法解答,那一定不是真的。”

“可是先生,今天早上我起床后,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只是,当我环顾房间,想借着明亮的光线看清楚屋里熟悉的陈设,从那欢欣的氛围中寻求勇气与慰藉,但是,就在地毯上,我看见让我的假设站不住脚的铁证,是那件头纱,从上到下被撕成两半!”

我察觉到罗彻斯特先生吓了一跳,还打了个冷战,他连忙伸手环抱我:“感谢上帝!如果昨晚真有什么坏东西靠近你,幸好受损的只是那件头纱。哦,差点就出事,光想想就很恐怖!”

他呼吸急促,又把我抱得紧紧的,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沉默了几分钟后,他开心地说:“好了,简妮,我会跟你解释清楚来龙去脉。那件事半是梦境,半是真实。我相信确实有个女人进了你房间,那个女人肯定是葛瑞丝·普尔。你自己也说她是个怪人,根据你的所见所闻,你有足够的理由这么说她。想想她对我做的事,以及她对梅森做的事。你在半梦半醒之间发现她进了你房间,发现她的举动,可是当时你在发烧,几乎精神错乱,才会把她想象成丑陋的妖怪模样,而不是她原本的面貌。那蓬乱的长发、肿胀的黑色脸庞、夸大的身材,都是想象力的产物,都是噩梦的结果。她恶毒地撕毁头纱那段却是真的,那的确是她会做的行为。我知道你会问我,为什么把这样一个女人留在家里。等我们婚后一年又一天时,我会告诉你,现在不行。简,这样你满意了吗?你接受我对谜团的解答吗?”

我想了一下,这显然是唯一的可能性,我并不满意,可是,为了逗他开心,我努力装出满意的模样。我心情轻松不少,于是对他报以满足的微笑。时间早就过了凌晨一点,我准备离开他。

“苏菲是不是跟阿黛拉一起睡在儿童室?”我点蜡烛的时候,他问我。

“是的,先生。”

“阿黛拉的小床还够你睡,简,今晚你去跟她挤一挤。你刚刚说的那件事一定会让你精神紧张,我希望今晚你别单独睡,答应我你会到儿童室去。”

“先生,我很乐意去。”

“记得从里面把门锁紧。你上楼时叫醒苏菲,就说请她明天准时叫你起床,因为你八点以前就得穿好衣服、用完早餐。好了,别再想那阴森森的事,把那些无聊的烦恼抛开。你没听见风声变得多么轻柔吗?也没有雨水打在窗子上的声音了。你看这里,”他拉起窗帘,“夜色多美呀!”

的确没错,大半边天空清朗又净透,云朵排成一列,随着转而向西的风势,以长长的银色纵队向东方迈进。月光祥和地洒落地面。

“好啦,”罗彻斯特先生凝视我的眼睛,“我的简妮现在心情如何?”

“夜色很宁静,先生,我也一样。”

“那么今晚你梦见的不会再是分别或悲伤的事,而是幸福的爱情和快乐的婚姻。”

他的预言成真一半。我确实没有梦见悲伤的事,却也没梦见开心的事,因为我根本没有入睡。我抱着小阿黛拉,等待天亮。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如此安详、如此平静、如此天真,我只觉我体内的生命全都清醒着、激**着。天刚破晓我就下床。我记得阿黛拉紧紧抱住我,我起不了身;我记得我一面亲吻她,一面把她的小手从我的脖子上拿开。我情绪异常激动地抱着她哭,又赶紧放开她,生怕我的啜泣会吵醒熟睡中的她。她仿佛是我过往人生的象征,而我即将打扮整齐去会见的他,则代表着令我既忧惧又爱恋的、无法预知的未来。

(1)此句出自苏格兰诗人沃尔特·司各特(Walter Scott)的诗《末代吟游诗人的短歌》(The Lay of the Last Minstrel,一八○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