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24 第二十四章

我起床穿衣时,又把夜里发生的事回想了一遍,心里纳闷着,那会不会是一场梦?我必须见到罗彻斯特先生,听见他再次诉说他对我的爱与承诺,才敢确定那些都是事实。

我梳头发时,视线望着镜中的自己,觉得我的脸不再丑陋。这张脸的样貌带着希望,色泽透着生机,我的眼睛仿佛见到了实现之泉,并向它粼粼的波纹借来光芒。过去我经常害怕直视我的主人,因为我担心自己的容颜不能讨他欢心。如今我很确定自己可以抬头仰视他,确定我脸上的表情不会让他的热情冷却。我打开抽屉,拿出一件朴素却干净轻盈的夏日洋装穿在身上。我觉得从来没有哪件衣服能够如此衬托我,因为我从来没有在这么愉快的心情下穿衣裳。

等我跑下楼,发现晴朗的六月清晨已经取代了昨夜的风狂雨骤,也感受到从敞开的玻璃门吹拂进来的新鲜又芳香的微风。我丝毫不觉得惊讶,我这么快乐,大自然想必也跟着欢欣鼓舞。有个行乞妇人带着她的小男孩从步道那头走过来,两人都气色不佳、衣衫褴褛。我跑过去,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们,只有三四先令,无论如何,他们都得分享我的喜悦。白嘴鸦呱呱鸣叫,吱吱喳喳的鸟儿歌唱着,可是,什么都比不上我欢乐的心跳那样轻快,那样动听。

费尔法克司太太让我很惊讶,她面带愁容地望着窗外,沉重地说:“爱小姐,来吃早餐好吗?”早餐过程中她很安静、很冷淡,但我还不能对她解释。我必须等我的主人向她说明,她也一样。我尽可能吃了点东西,就赶紧上楼去。我碰见阿黛拉正要离开教室。

“你上哪儿去?上课时间到了。”

“罗彻斯特先生叫我去儿童房。”

“他在哪里?”

“在那里面。”她指着她刚离开的房间。我走进去,他站在那里。

“过来跟我道早安。”他说,我开心地迎上前去。如今不再只是以前那种冷淡的一句问候,或握手致意,而是一个拥抱和一记亲吻。这种状态似乎再自然不过,像这样受他钟爱、被他拥吻,感觉多么合宜。

“简,你娇艳得像盛开的花朵,眉开眼笑,俏丽标致。”他说,“你今天早上可真美,这真是我那白皙的小精灵吗?这真是我的芥子(1)吗?真是这个脸上有深陷的酒窝和红润的双唇、有丝绸般滑顺的淡褐色秀发和神采奕奕的淡褐色眼眸的阳光小女孩吗?”(读者,我的眼珠是绿色的,但您得宽容这个错误,我猜在他眼中,我的眼珠子刚点染了新的色彩。)

“我是简·爱,先生。”

“马上就是简·罗彻斯特了。”他又说,“简妮,再过四个星期,一天都不许拖延,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只是不太能理解,我满脑子晕头转向。他这番宣告带给我的感觉比欣喜更为强烈,是让人神魂颠倒、让人目眩神迷的东西。我觉得,那近乎恐惧。

“刚刚你脸很红,现在又没了血色,简,这是为什么?”

“因为您给了我新名字,简·罗彻斯特,听起来好奇怪。”

“没错,罗彻斯特太太,”他说,“年轻的罗彻斯特太太,爱德华·罗彻斯特的小新娘。”

“这永远不可能,先生,听起来很不像。人生在世不可能体验到极致的快乐。我降生在这世上,不可能跟我的其他同类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光是想到这种幸运竟会落在我身上,就觉得像童话故事,像一场白日梦。”

“我能够,也会让这场白日梦成真,今天就开始行动。今天早上我已经写信到伦敦给我的银行专员,要他把我托管的珠宝寄过来。那些是属于棘园女主人的传家宝,我希望一两天之内就能送到你面前。我要你享受到一切应有的尊荣和关爱,仿佛我要迎娶的是门当户对的小姐一样。”

“哦,先生!别抛撒珠宝!我不想听到珠宝的事。珠宝用在简·爱身上,听起来既不自然又奇怪,我宁可不要。”

“我要亲自把钻石项链戴在你脖子上,把冠冕放在你额头上。一定很合适,因为至少大自然在这个额头盖下了她高贵的印记。我还会把手镯扣在这双纤细的手腕上,在这些仙子般的手指上套满戒指。”

“不,不,先生!想想别的事吧!聊聊别的话题,也别用这种口吻。别把我当成个美人似的,我只是你那贵格教徒般平凡的家庭教师。”

“在我眼中你就是个美人,而且正是我心所爱的那种美人,既娇弱又空灵。”

“您是说既渺小又无足轻重。先生,您在做梦,否则您就是在嘲笑我。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挖苦我!”

“我也要让世人都承认你是个美人。”他接着说,他这种语气让我越来越不自在,因为我认为,他若不是在自我欺骗,就是想迷惑我,“我要用绫罗绸缎和蕾丝装扮我的简,她的头发要别上玫瑰,我还要用价值连城的头纱盖在我最爱的那颗头上。”

“那样一来您就不认识我了,我就不是您的简·爱了,只是一只披着小丑外套的猴子,只是一只披着借来的毛羽的松鸦。先生,要我穿上宫廷仕女的华贵礼服,就等于看您穿上舞台戏服一样。尽管我非常爱您,我也不会称赞您英俊。正因为我太过爱您,我没办法奉承您,所以请别奉承我。”

可是,他不顾我的反对,继续他的话题:“今天我要用那部马车带你去密尔科特,你得帮自己挑选几件衣裳。我跟你说过,我们四星期内就会完婚,婚礼不必铺张,就在底下的教堂举行。之后我会再次带你到镇上去,我们在那里短暂停留后,我要带着我的心肝宝贝去到更靠近太阳的地方,去到法国的葡萄园和意大利的平原,无论是古老传说或现代记录里的有名景点,她都要去亲眼见识一下。她也要体验城市的生活,她还要通过跟别人的合理比较,学会看重自己。”

“我要去旅行吗?而且是跟您一起去吗,先生?”

“你会旅居巴黎、罗马和那不勒斯,要走访佛罗伦萨、威尼斯和维也纳。那些我曾经游历过的土地,你也要畅游一遍。我的马蹄践踏过的地方,也要留下你窈窕的足迹。过去十年以来,我几近疯狂地穿越欧洲大陆,厌恶、憎恨与愤怒就是我的旅伴。如今我要带着慰藉心灵的天使,用复原又洁净的心重游故地。”

我边听边笑。“我不是天使,”我告诉他,“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变成天使,我只会是我自己。罗彻斯特先生,您不可以期待或要求我展现任何神圣特质,因为您绝不能如愿以偿。正如同我不可能在您身上找到那些特质一样,只是我根本没有那样的期待。”

“那么你对我有什么期待呢?”

“您目前这种心情也许会持续一小段时间,很短暂的时间。之后您会冷静下来,接下来就会反复无常,然后变得严苛,到时候我就得大费周章取悦您。不过,等您很习惯我之后,也许会重新喜欢上我。我是说喜欢我,不是爱我。我猜您的爱情六个月内——或更短时间内——就会变成泡沫。我读过男性作家写的书,他们说丈夫的**最多持续六个月。然而,就算只当朋友或伴侣,我也希望我亲爱的主人永远不会嫌弃我。”

“嫌弃!什么重新喜欢上你!我想我一定会重新喜欢你,再重新喜欢你,而且我会让你承认我不只是喜欢你,而是爱你。我会真心、热情而持续地爱你。”

“您难道不会反复无常吗?”

“对于那些用脸蛋吸引我的女人,一旦我发现她们既没有灵魂,也没有感情,一旦她们在我面前显现出单调乏味、轻薄肤浅,或许还有点低能愚蠢、庸俗不堪、脾气暴躁,那我就会是个恶魔。不过,对于清澈的眼神和辩才无碍的舌头;对于烈火生成的灵魂,柔韧而不断裂的性格;对于既柔顺又稳定,驯良又坚定的人,我会无比温柔与真挚。”

“先生,那么您遇见过这样的性格吗?您爱过这样的人吗?”

“我现在爱的就是。”

“就算我当真符合您严格的条件好了,那在我之前有没有呢?”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简,你带给我欢笑,你能操控我。你看起来很顺从,我很喜欢你展现出来的那份柔软度。我用手指缠绕那份丝绸般的柔软度时,会有一股兴奋感蹿上手臂,直达心脏。我受你影响,被你征服了。我无法形容那种影响力有多么醉人,那份征服比我经历过的任何胜利更有魔力。简,你笑什么?你表情突然变得高深莫测又不可思议,那是什么意思?”

“先生,我刚刚在想(请您原谅我这样胡思乱想,我实在忍不住),我想到海克力斯(2)与参孙,想到了那些迷惑他们的女人……”

“你在想那个,你这个小鬼灵精……”

“别说了,先生!您刚刚说的话,并不比海克力斯与参孙(3)的行事作为更明智。不过,如果他们结了婚,一定会变成刻薄至极的丈夫,以弥补追求时的百般柔顺,我担心您也不例外。一年以后,假使我向您提出了您不方便或不乐意应允的请求,我很好奇您会怎么回答我。”

“简妮,你现在就开口要求点什么吧,即使最琐碎的事也无妨,我想受到请求……”

“我确实有事求您,我已经想好了。”

“说吧!可是如果你用那种表情笑着抬头看我,我会不知不觉就满口答应,到头来只会害自己出丑。”

“绝不会的,先生。我只要求您,别让人送珠宝来,别帮我戴上玫瑰花冠,与其那样做,倒不如给您那条样式普通的手帕滚上纯金蕾丝边。”

“我倒不如‘在纯金上镀金’(4)呢。我明白,那么我同意你的请求,目前先这样,我会追回我给银行专员的命令。但你还没有要求任何东西,你只是让我收回礼物,再说说看。”

“那么,先生,请您好心满足我的好奇心,有件事我实在很想弄清楚。”

他显得有点不安,急忙说:“什么?什么?好奇心是一种危险的请求,幸好我没有发誓答应你所有请求……”

“可是这件事一点危险也没有,先生。”

“说吧,简。只是,我宁可你请求要我一半的财产,也不希望你探知某个秘密。”

“哎呀,亚哈随鲁王(5)!我要您一半财产做什么呢?难道您把我看成放高利贷的犹太人,在物色有利可图的土地投资吗?我情愿得到您全部的信任。您既然同意让我进入您的心,应该不会拒绝让我知道您的心事吧?”

“简,我可以跟你分享任何值得分享的心事,可是,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别索讨无用的负担!别渴望毒药!别在我面前变成十足的夏娃!”

“为什么不呢,先生?您刚刚还跟我说您多么希望被征服,还说被人苦口婆心劝服是多么愉快的事。您不觉得我应该好好利用这番表白,连哄带骗、恳求拜托,有必要的话,还可以发动泪水攻势或闹闹脾气,就算只是测试一下自己的本事都好?”

“我打赌你不敢这么做。如果逾越本分或放肆胡为,那就什么都别谈了。”

“是吗,先生?您这么快就屈服了,看您表情多么严肃!您的眉头已经纠成一团,比我的手指头还粗。而您的额头像什么呢?像我读过的某些惊人诗句里描述的,‘层层铁青雷霆’。先生,我猜您婚后就是那副表情吧?”

“如果你婚后就是那副表情,作为一个基督徒,也会很快放弃跟妖精或火怪相伴的念头。你到底想问什么,你这东西,说出来吧。”

“看吧,已经不那么彬彬有礼了,但我喜欢粗鲁更胜于奉承。我宁可被称为东西,也不要当天使。我想问的是,您为什么这么大费周章让我相信您打算娶白兰琪小姐?”

“就这样吗?谢天谢地,不是更麻烦的问题!”这时他舒展乌黑浓眉,低头对着我笑,抚摩我的头发,仿佛很庆幸避过一场危机,“看来我不妨招认,”他说,“虽然你听了可能会有点生气,简,我见识过你生气时性子有多火暴。昨天晚上你反抗命运,宣称你的阶级跟我平等时,你的怒火在清冷的月光中燃烧。对了,简妮,其实是你向我求婚的。”

“当然是我没错。不过请您回到主题,先生,白兰琪小姐?”

“嗯,我假装追求白兰琪小姐,是因为我想让你疯狂爱上我,就像我疯狂爱慕你一样,我知道,想要达成那个目标,忌妒是我所能召请的最佳盟友。”

“太好了!现在您非常卑下,一点都不比我的指尖大。做出那种行为真是可耻又不光彩,真该羞愧得面红耳赤。先生,您都没考虑到白兰琪小姐的感受吗?”

“她的感受全都浓缩成一种,就是骄傲,所以需要有人教会她谦逊。你忌妒吗,简?”

“别管那些了,罗彻斯特先生,那事您一点都不会感兴趣的。再一次真心回答我,您觉得白兰琪小姐不会因为您虚情假意的追求而痛苦吗?她不会觉得遭到背叛、被人抛弃吗?”

“不可能!恰恰相反,我跟你说了,是她抛弃我的。她一听说我破产,满腔热情就瞬间冷却,甚至熄灭了。”

“罗彻斯特先生,您的内心真是诡计多端、难以理解,我担心您在某些方面的行事原则有点特立独行。”

“简,我的行事原则从来没有接受过教诲,所以很可能有点扭曲,需要被人关注。”

“我很认真地再问一次,我能够安享这份落在我身上的无比幸福,而不必担心有人承受着我不久之前经历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吗?”

“我的乖女孩,你可以的。世上再没有任何人对我怀着像你一样纯洁的爱意,简,我已经将你这份爱意当成欢乐的油膏,涂抹在我的灵魂上,代表我信任你的爱。”

我转头亲吻搁在我肩上的手。我太爱他,爱得不敢放胆说出口,爱得连言语都无法充分表达。

“再要求点别的东西,”他又说,“答应你的请求让我很开心。”

我又想好下一项请求了:“先生,请让费尔法克司太太明白您的心意。昨天晚上她看见我跟您在客厅里,非常震惊。请在我见到她之前先跟她解释一番。被这么好的人误解,我觉得很难过。”

“你回房里去,戴上帽子。”他说,“今天早上我打算带你去密尔科特,我会趁你做准备的时候,去跟费尔法克司太太说清楚。简妮,她是不是认为你为爱付出一切,觉得你已经像飞蛾扑火?”

“我相信她认为我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忘了您的。”

“身份地位!身份地位!你的身份地位就在我心里,也在那些此刻或未来将要羞辱你的人的颈子上。去吧。”

我快速换好衣服。听见罗彻斯特先生离开费尔法克司太太的小客厅之后,我赶紧下楼到那里去。费尔法克司太太原本在读她的晨间经文,是当天的日课。她的《圣经》摆在面前,眼镜搁在上头。她被罗彻斯特先生打断后,好像已经忘了读经的事,两眼盯着对面空****的墙面,平静的心灵仿佛受到突如其来的惊扰。她看见了我,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了几句道贺的话。然而,她的笑容消失了,话说了一半就打住。她戴起眼镜,合上《圣经》,把椅子往后挪,离开桌子边。

“我很惊讶。”她说,“爱小姐,我实在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我不是在做梦,是不是?我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偶尔会打瞌睡,梦见一些没发生过的事。我记得有好几次打瞌睡的时候,我那过世十五年的先生回来坐在我身边,我甚至听见他跟生前一样喊我爱丽丝。你能不能告诉我,罗彻斯特先生是不是真的向你求婚了?别笑我,我真的认为他五分钟前进来这里,说你再过一个月就会变成他的妻子。”

“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答道。

“当真!你相信他吗?你答应了吗?”

“嗯。”

她一脸困惑地望着我:“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是个骄傲的人,罗彻斯特家族的人都很骄傲,何况,至少他爸爸很看重钱财。人们向来都认为他个性很谨慎。他要娶你?”

“他是这么说的。”

她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得出来,她在我身上没有找到足以为她解惑的强大魅力。

“我实在想不通!”她又说,“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一定不会错。最后结果会如何,我不敢说。结婚这种事,双方的地位和财富最好势均力敌,何况你们年纪差了二十岁,他几乎可以当你爸爸。”

“才不是,费尔法克司太太!”我有点恼火,“他一点都不像我爸爸!任何人只要看见我们在一起,就绝不会有那样的念头。罗彻斯特先生不只外表像二十五岁的男人,实际上也像。”

“他娶你真是为了爱吗?”她问我。

她的冷漠和怀疑让我很受伤,我的泪水禁不住涌出来。

“很抱歉害你难过。”她说,“可是你还这么年轻,对男人了解很有限,我想让你提高警觉。有句老话说,‘闪闪发亮的东西未必是黄金’。在这件事情上,我担心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如你我预期的事。”

“为什么?我是怪物吗?”我说,“难道罗彻斯特先生不可能真心爱我?”

“不,你很好,最近更是进步很多,我敢说罗彻斯特先生很喜欢你,我总觉得你在他心目中很像某种宠物。曾经有好几次,我基于爱护你的心情,对他的明显偏好感到不安,很想提醒你留意一下。可是,没有真凭实据,我不愿意捕风捉影。我知道这种想法会让你很震惊,甚至觉得被冒犯,何况你一直很谨言慎行,极度谦虚又理性,我希望你懂得保护自己。昨天晚上我在屋子里上上下下找不着你,主人也不见踪影。结果,十二点左右,我看见你跟他一起进屋。你无法想象我心里多么难受。”

“好了,先别管那些事了。”我不耐烦地打断她,“只要没事就好了。”

“我希望到头来一切会没事。”她说,“不过,听我一句,你一定要非常小心。想办法跟罗彻斯特先生保持距离,别相信自己,也别相信他。他这种身份的人很少迎娶家庭教师。”

这下子我真的生气了,幸好阿黛拉蹦蹦跳跳跑进来。

“我要去,我也要去密尔科特!”她叫嚷着,“新马车还有空位,可是罗彻斯特先生不肯。小姐,你求他让我去。”

“我会的,阿黛拉。”我赶紧带着她出来,开心地离开那位谆谆告诫的悲观妇人。马车备好了,也拉到前门了,我的主人在步道上来回踱步,派勒特在他身边跟前跟后。

“阿黛拉可以跟我们去吗,先生?”

“我不许她去。我不想要跟屁虫,我只想带你去。”

“罗彻斯特先生,可以的话,请让她一起去,这样比较好。”

“不行,她会碍手碍脚。”

他相当专横,表情和声音都显现出来。刚刚被费尔法克司太太的警告与质疑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还没消退,某种不切实际又不明确的东西侵害了我的希望,那种有能力掌控他的感觉消失了一大半。我打算默默地服从他,不再多说。他扶我进马车时,望着我的脸。

“怎么啦?”他问,“所有的阳光都不见了。你真的要那个小家伙去吗?如果把她留在家里,你会不高兴吗?”

“先生,我很希望她能去。”

“那就去换衣服,然后像闪电一样赶回来。”他对阿黛拉大叫。

阿黛拉尽她所能快去快回。

“半天的干扰算不得什么,”他说,“反正我很快就可以永远独占你,拥有你的思想、谈话和陪伴。”

阿黛拉被抱进马车后,开始亲吻我,借此感谢我为她求情。但她立刻被塞到他另一边的角落,她探头过来看我。这么严厉的邻座实在让人太拘束,以他目前愠怒的情绪,她大气都不敢出,更别提问他问题了。

“先生,让她坐过来我这边。”我恳求他,“她可能会惹您心烦,这边位子宽得很。”他把她抓过来,一副她是一只赏玩用的小狗似的。“我会送她去上学。”说这话时他面带笑容。

阿黛拉听见了,问是不是要她自己去上学,没有小姐陪。

“对!”他答道,“肯定‘没有小姐陪’,因为我要带小姐上月球。我会在那些火山顶端的白色山谷里找个洞穴,小姐就跟我住在那里,只陪着我。”

“那她没有东西吃,你会饿死她。”阿黛拉说。

“我每天早晚都会帮她搜集吗哪(6)。阿黛拉,月亮上的平原和山坡都被吗哪铺成白色了。”

“她需要取暖。她要用什么生火?”

“月球的山会冒出火来。如果她觉得冷,我就带她到山上去,把她放在火山口边缘。”

“哦,那样很不好,而且很不舒服!还有她的衣服,会变旧变破,她去哪里找新衣服?”

罗彻斯特先生假装很困惑。“嗯!”他说,“那你会怎么做,阿黛拉?动动脑子想个办法吧。用白色或粉红色的云朵当礼服,你觉得如何?如果剪下一段彩虹,也能做一条美丽的围巾。”

“她最好保持现在这样子。”阿黛拉想了半天,做出结论,“何况,她跟您单独住在月球上,迟早会腻。如果我是小姐,绝不会答应跟您一起去。”

“她答应了。她已经承诺了。”

“可是您没办法带她到月球呀!根本没有路可以通到月球,只有空气,您跟她都不会飞。”

“阿黛拉,你看那片田地。”我们已经出了棘园大门,平稳而快速地奔驰在通往密尔科特的平坦马路上,路上的尘土已经被暴风雨清除干净,两旁的矮篱和高耸大树鲜翠欲滴,充满雨后的清新。

“阿黛拉,大约两星期前某个晚上,我在那片田地里散步,就是你帮我在果园草地堆干草那天晚上。我耙草耙得累了,坐在石阶上休息。我拿出一本小书和一支铅笔,开始书写很久以前降临在我身上的噩运,还写下祈求好日子来临的愿望。虽然日光渐渐从书页上退去,我还是写得很快。那时候,有什么东西从小路上过来,停在我面前两米的地方。我看着它,那东西很娇小,头上戴着薄纱。我召唤它过来,它立即站在我膝盖边。我没跟它说话,它也没跟我说话。我们没用言语沟通,但我读它的眼神,它也读我的眼神。我们的无言交谈得到的结果是……

“那东西说它是个小仙女,来自精灵国度,她的任务是让我快乐。她说我必须跟着她远离尘世,去到一个荒凉的地方,比方说月亮。她说话时,朝刚从海伊山升上来的月牙儿点点头。她说我们可以住在那些雪白洞穴与银色山谷里。我说我很乐意去,但我提醒她,就像你提醒我一样,我没有翅膀可以飞翔。”

“‘哦,’那个仙女说,‘那不是问题!这个法宝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她拿出一只漂亮的金戒指,说,‘把它戴在我左手第四根指头上,那么我就属于你,你也属于我,我们就可以离开地球,到那里去开创自己的天堂。’说着,她又朝月亮点点头。阿黛拉,那枚戒指在我马裤的口袋里,假扮成一枚金币,但我打算很快把它重新变回戒指。”

“可是小姐跟那有什么关系?我才不管什么仙女,您不是说您要带小姐去月亮?”

“小姐就是仙女。”他神秘兮兮地悄声说。那时我叫阿黛拉别理会他的玩笑话,阿黛拉却生出了一股名副其实的法国式怀疑论,宣称罗彻斯特先生是个“真正的骗子”,还说她一点都不相信他说的“童话故事”。她说:“世上根本没有仙女,即使有……”也绝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不会给他戒指,或答应陪他住在月亮上。

在密尔科特那一小时让我很困扰。罗彻斯特先生押着我到一处绸缎庄,命令我挑选五六件洋装。我讨厌做这种事,我请他改天再买。不行,一定要马上办。我不断低声请求他,才总算把数量从五六件减为两件。只是,这两件他非得亲自挑选。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视线在那些美不胜收的店铺里逡巡,他看中一匹最亮眼最奢华的紫色丝绸,以及一匹上等粉红缎子。我再度连声低语,告诉他不如给我买件纯金长袍和纯银帽子,还说我绝不穿他挑选的衣裳。他固执得有如顽石,我千辛万苦才说服他换成素净的黑色缎子和珍珠灰丝绸。“暂时先这样,”他说,“但我还是要把你打扮得像花坛一样娇娆美丽。”

我很庆幸终于将他拉出绸缎庄,又将他拉出珠宝店。他帮我买越多东西,我的双颊越是因为恼怒与耻辱而发烫。坐上马车后,我浑身发热又疲倦地窝在座位上,突然想起,由于近来发生连串悲喜交加的事件,我完全忘了我叔叔约翰·爱写给里德太太的信。叔叔信中说他有意收养我,想让我成为他的继承人。我心想:“如果我能拥有一点微薄资产,就能摆脱沉重的心理负担。我永远无法忍受被罗彻斯特先生打扮得像个娃娃,或像达妮(7)第二一样坐着,每天看着黄金撒在我身边。我回到家要立刻写信到马德拉群岛,告诉约翰叔叔我即将结婚、要嫁给什么人。如果我有机会帮罗彻斯特先生增加一笔资产,现在就比较能忍受他的供养。”想完这些事(当天我就写了那封信)之后,我心情轻松不少,也才能大着胆子再次迎向我的主人兼爱人的目光。原先我把脸和视线撇开,他一直在搜索我的目光。他笑了。在我看来,他的笑容就像某些苏丹王在欢欣愉快的时刻,对受他赏赐黄金珠宝而致富的奴隶露出的笑容。他一直想拉我的手,我使劲捏他的手,在那手上留下红色印记,再甩回去。

“您不需要摆出那种脸色。”我说,“如果您要这样,我发誓今后只穿我的罗伍德旧衣裳。我就穿这件淡紫色的棉布衣裳结婚,那块珍珠灰丝绸你就拿去做你自己的晨袍,再拿那块黑色缎子做一大堆背心。”

他呵呵笑,摩擦双手。“哎呀,看着她,听她说话真是有趣极了。”他说,“她很特别吧?她够泼辣吧?我可不愿拿我这个娇小的英国女孩来交换伟大土耳其皇帝的三宫六院,管他什么瞪羚般的大眼睛或貌似天仙的美人!”

他拿东方故事做譬喻,我的心又刺痛一下。“我绝不是什么后宫嫔妃的替代品。”我说,“所以别把我当成那样的人。如果您对那类人物有兴趣,先生,那就别迟疑,赶紧到斯坦堡(8)的市集去,用您今天没能在这里花个痛快的那些钱去买一大群奴隶。”

“那么,简妮,我在采买数以吨计的人体和各式各样的黑眼珠的时候,你要做什么呢?”

“我要做好准备,去向他们传教,向那些被奴役的人传达自由的信息,包括您的后宫佳丽在内。在那里我会得到认同,会鼓动叛变。而您这位三尾帕夏(9),立刻会发现自己已经被我们的人逮捕,到那时,在您签下一纸历来暴君都不曾签署过的自由特许状之前,就连我都不肯割断绑缚您的绳索。”

“简,我愿意听凭你处置。”

“罗彻斯特先生,如果您用那种眼神求饶,我绝不会手下留情。当您露出这种表情,我就明白,不管您被迫签下什么特许状,一旦您被释放,第一件事就是违反特许状的条文。”

“为什么?简,你有什么打算?我担心你除了教堂的婚礼外,还要强迫我办一个秘密仪式,我猜你会提出某些特殊条件,那会是什么?”

“先生,我只是不想要有心理负担,不想被各种义务压垮。您还记得您是怎么说席琳·薇汉斯的吗?说您送她的那些钻石和羊绒织品?我不想变成您的英国版席琳·薇汉斯。我会继续扮演阿黛拉的家庭教师,借此赚取我的住宿费和生活费,以及每年三十镑薪水。我会用那笔钱添购自己的衣物,您什么都不必给我,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您的关怀。如果我也对您付出关怀,那我们就扯平了。”

“嗯,在根深蒂固的冰冷不逊和与生俱来的纯粹傲骨方面,你是举世无双。”他说。此时我们已经接近棘园。我们驶入大门时,他问:“今天你乐意与我共进晚餐吗?”

“不乐意,先生,谢谢您。”

“敢问这‘不乐意,谢谢您’又是为什么?”

“先生,过去我从来没有与您共进晚餐,我看不出现在有什么理由那样做,直到……”

“直到何时?你很喜欢话说一半。”

“直到我别无选择。”

“你是不是以为我的吃相有如食人魔或食尸鬼,害怕当我的用餐伴侣。”

“我完全没有那样的念头,先生,我只是想以原有的模式再生活一个月。”

“你马上就得放弃家庭教师的职务。”

“事实上,先生,请您见谅,我不会放弃,我会照以往一样授课。我会依照过去的习惯,一整天都不会去打扰您。到了晚上,如果您想见我,可以召唤我,那时我会去见您,但其他时间不行。”

“简,听你说了这么多,我需要抽根烟,或嗅一点鼻烟,套句阿黛拉的话,‘好维持表面的冷静’。可惜我没带雪茄,也没有鼻烟盒。不过你听好,我悄悄告诉你,现在我全都听你的,小暴君,不久后就换我做主了。等我稳稳抓住你,等我拥有你、掌握你,我会——只是打个比喻——用像这样的链子锁住你。”他摸摸表链,“没错,娇美的小东西,我要把你拴在我怀里,以免失去我的珍宝。”

他一面说,一面扶我下马车。他转身抱阿黛拉下来时,我走进屋子,遵守诺言上楼去了。

那天晚上他照常唤我下楼,我预先想好他可以做的事,因为我决心不把时间浪费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上。我记得他有一副好嗓子,也知道他喜欢高歌一曲,优秀的歌者向来如此。我自己并不是什么声乐家,根据他那过度讲究的标准,也不是什么杰出演奏者,但我喜欢欣赏优质表演。当浪漫的黄昏时刻来到,暮色将它那缀满星辰的蓝色旗帜降到窗边时,我站起来,掀开钢琴,请求他看在上天的分儿上,为我唱首歌。他说我是性情乖戾的女巫,说他宁可改天再唱。但我宣称没有比当天更好的时机了。

“你喜欢我的声音吗?”他问。

“非常喜欢。”我丝毫无意纵容他那容易膨胀的虚荣心,不过仅此一次,算是权宜之计,我愿意安抚它,鼓舞它。

“那么,简,你要帮我伴奏。”

“好的,先生,我试试看。”

我试了,却马上被赶下凳子,还被说成是“笨手笨脚的小家伙”。他毫不客气地把我推到一旁,占据了我的座位,自己帮自己伴奏起来。其实这正中我下怀,因为他既能唱,也能弹。我赶紧退到窗台座位。我望着窗外幽静的树木与昏暗的草坪时,一阵圆润的歌声穿过清新的空气,唱出以下词句:

世上最真挚的爱情,

洋溢在燃起爱苗的心;

像澎湃汹涌的潮水,

迅速注入每一条血管。

我每日期盼她的到来,

她的离去令我心伤;

假使她的脚步迟延,

我的血管像填满冰块。

我梦想那将是无比欢愉,

我爱着人,也被人所爱;

我奋力朝此目标前进,

盲目躁进又心急如焚。

但空间辽阔无路可行,

将你我遥遥分隔;

横亘其中的险恶波涛,

是大海的滔滔碧浪。

像盗匪横行的旅途,

穿越荒野与丛林;

只因强权与正义、灾难与愤怨,

拦阻我俩的心灵。

我不畏艰险、唾弃阻碍,

我公然蔑视预兆;

不顾威胁、侵扰与警告,

我鲁莽地往前冲刺。

我的彩虹加速前进,疾如闪光,

我急速飞奔,犹如梦中;

只因我见到了灿烂前景,

见到细雨微光的子民。

是轻柔而庄严的欢愉,

照亮痛苦折磨的乌云;

阴霾处处,灾难频仍,

如今我毫不在乎。

在此甜蜜时刻我不顾一切,

尽管我已然冲破的层层险难;

会再乘着羽翼疾驰而来,

誓言让我付出痛苦代价。

傲慢的怨恨女神会践踏我,

正义不容我寻求解脱;

而恼人的强权瞪着怒目,

誓言永远与我为敌。

我的爱怀着高贵的信任,

宣誓我俩永结同心,

在神圣的婚戒里。

我的爱已用誓约的吻,

宣誓与我同生共死;

我终于享有无比的欢快,

我爱着人,也被人所爱。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我发现他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神闪着猎鹰般的光芒,表情写满温柔与**。我忽然感到胆怯畏缩,不一会儿又打起精神。我不希望看到温柔的情景与大胆的示爱,此时此刻,这两种危险都可能发生,要准备好防卫武器。我磨利舌头,等他走到我身边,粗声粗气问他:“现在您打算娶的是谁?”

“我亲爱的简怎么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

“是吗?我倒觉得这是很自然又很必要的问题。因为您刚刚提到您未来的妻子要跟您一起死去,您这种异教徒的念头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想跟您一起死去,这点你最好弄清楚。”

“哦,我唯一期望的,我衷心祈祷的,就是你跟我共度一生。死亡不适合像你这样的人。”

“死亡很适合我这样的人,等我跟您一样大限来到,我也跟您一样有权利死去,但我会耐心等待,不想当殉葬品提早结束生命。”

“你愿意原谅我这个自私的想法吗?能不能用和解的吻来证明你原谅我了?”

“不,我宁可不要。”

这时我听见他称呼我为“硬心肠的小家伙”,还说“任何女人听见有人对她吟唱这么优美的赞扬诗篇,肯定感动得连骨头都酥了”。

我告诉他我天生硬心肠,硬如铁石,还说他经常有机会发现我的这项特质。何况,未来四星期里,我会让他见识见识我性格中各种瑕疵与缺点,他最好趁还有机会反悔之前,弄清楚自己做了一笔什么样的交易。

“你能不能闭上嘴,说些有道理的话?”

“如果您喜欢,我可以闭上嘴。至于讲些有道理的话,我自认我现在说的就很有道理。”

他很浮躁,气急败坏又呸又啐的。“很好,”我心想,“你爱怎么发火或烦躁都随你,我敢肯定这是应付你的最佳策略。我对你的爱深得难以形容,但我不想坠入那种矫揉造作的滥情戏码,我也要用这根伶牙俐齿的细针让你远离深渊边缘,更重要的是,利用它带来的刺痛感,在我俩之间维持一个对你我都真正有益的距离。”

我激怒他,他的火气由小而大,到达相当程度,之后,他悻悻然退到客厅另一头。我站起来,用平素那种恭敬又自然的语调说道:“先生,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说完就从边门溜走。

这套模式从此沿用,在婚前那段时间充分发挥,成果丰硕。当然,他一直很生气,愤愤不平,与此同时,我看得出来他大致上被逗得无比开心。相较之下,绵羊般的驯服或乌龟鸽子似的感性不但会强化他的独断专行,也得不到他的赞许、满足不了他的胃口,更无法迎合他的品味。

只是,我的任务一点都不轻松,多半时候,我宁可讨他欢心,也不想逗弄他。我的未来夫婿已经慢慢变成我的全部,甚至,不只是我的全部,几乎是我希望的天堂。他横阻在我与任何宗教理念之间,就像日食介入人类与大太阳之间。我眼中只有上帝创造的他,而看不见上帝,我把他当成我的偶像。

(1)莎士比亚剧作《仲夏夜之梦》中的仙子之一。

(2)希腊神话中,英雄海克力斯成为里底亚女王欧菲儿的奴隶。

(3)以色列对抗非利士人的英雄大力士参孙爱上了非利士的大利拉,为她的美貌神魂颠倒。见《圣经·士师记》。

(4)语出莎士比亚剧本《约翰王》,意指多此一举。

(5)King Ahasuerus,见《圣经·以斯帖记》,富有的波斯王亚哈随鲁看上犹太少女以斯帖,立她为后,并说即使她要王权的一半,也会答应。

(6)manna,见《圣经·出埃及记》,以色列人离开埃及来到阿拉伯荒野,清晨营地附近的露水蒸发后,就结成一种细小薄脆的食物。

(7)Danae,希腊神话中,达妮为阿尔戈斯(Argos)国王的独生女,她父亲听见预言,说自己将被外孙杀死,于是将达妮关在塔里,天神宙斯见达妮貌美,化为黄金雨落在她身上。

(8)Stamboul,土耳其最大城市伊斯坦堡的旧称。

(9)three-tailed bashaw,帕夏为突厥人在中亚所建立的鄂图曼帝国行政体系中的高级官员,以马尾或牛尾代表官阶高低,三撮为最高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