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21 第二十一章

人的预知能力真是奇怪的东西!感应也是,征兆也一样,这三者构成一个谜团,人类至今尚未找到解谜之匙。我这一生从没嘲笑过预知能力,因为我自己就有过奇特的预感。至于感应,我相信它的存在。比方说,它存在于相隔两地、久未谋面、断绝往来的亲戚之间,他们尽管彼此不相联系,却是可以往上追溯到一个共同始祖。感应的作用非凡人所能理解。至于征兆,天晓得,说不定只是大自然与人类之间的呼应。

我很小的时候,大约六岁时,有天晚上听见贝西对阿蓓特说,她梦见一个小孩,还说梦见小孩绝对是凶兆,会应验在自己或亲人身上。若非当时随即发生一件令我难以忘怀的事件,她的话很可能早就消失在我记忆深处了:第二天贝西就被叫回家,去见她病重的妹妹最后一面。

最近我经常回想起贝西的话和那起事件,因为过去这一个星期以来,我几乎每晚都梦见小婴儿。梦见我把小婴儿抱在怀里让他停止哭泣,或放在膝头逗弄,有时看着他跟草坪上的雏菊玩,或把手伸到水中玩耍。某天梦见号啕大哭的小孩,第二天却是呵呵大笑的孩子;孩子偶尔依偎在我身边,偶尔从我身边跑开。不管梦中的小孩情绪如何,不管他呈现何种面貌,一连七天晚上,他总是在我进入梦乡后,准时来找我报到。

我不喜欢同一个意念像这样不断重复,也不喜欢同一幕情景莫名其妙一再出现。每天晚上就寝时间一到,那幅画面出现的时间越是接近,我心情就越紧张。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听见那声惊叫之前,就是跟这个婴儿幻影同处在梦境中。第二天下午,我收到口讯,要我下楼去,说是有人在费尔法克司太太房里等着见我。我到了那里,发现有个男人在等我。那人外表看上去像个绅士的仆从,身上穿着丧服,拿在手上的帽子也围了一圈黑纱。

“小姐,我猜你不记得我了。”我进门时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姓李文。你住在葛兹海德庄园的时候,我是里德太太的车夫,那是八九年前的事了。目前我还住在那里。”

“哦,罗伯特!你好吗?我当然记得你,以前你经常让我骑乔琪安娜小姐的枣红色小马。贝西好吗?你跟贝西结婚了不是吗?”

“是啊,小姐。我太太身体很好,谢谢你。两星期前她又帮我生了个小家伙,母子都平安。我们有三个孩子了。”

“那么庄园里的人都还好吗?”

“很遗憾我没办法给您好消息,小姐。他们目前过得很辛苦,碰上很不好的事。”

“希望没有人过世。”我瞥了一眼他身上的黑衣。

他低头看着他帽子上的黑纱,答道:“约翰少爷过世了,到昨天已经一星期了,死在他伦敦的住所。”

“约翰少爷?”

“是。”

“那他母亲承受得了吗?”

“唉,爱小姐,这可不是一般的遭殃。他过得很**,过去这三年来,他自暴自弃,荒唐堕落,他的死更是让人震惊。”

“我听贝西说过,他过得不太顺利。”

“何止不太顺利!根本糟得不能再糟。他结交了一堆狐群狗党、酒肉朋友,糟蹋了身体,也败光了大半家产。他欠了债,进了监牢,他妈妈两度救他出来。可惜,他一恢复自由,马上又去找那些坏朋友,重拾所有坏习惯。他脑子不够灵光,跟他一起厮混的那些无赖把他耍得团团转,实在匪夷所思。他三个星期前回到葛兹海德庄园,要太太把所有家产都交给他,太太拒绝了。太太的积蓄早已经被他挥霍得所剩无几。之后他又回伦敦去,接下来听到的消息就是他的死讯。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只有天知道!听说他自杀了。”

我默默无语,这些事简直骇人听闻。罗伯特接着又说:

“太太自己也病了好一阵子了。她原本块头不小,只是不够强壮。她损失了很多金钱,一直担心会变穷,终于累垮了身子。约翰少爷突然过世,又是那种死法,她经不起打击,中风了,一连三天没开口说话。上星期二她精神还不错,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一直跟贝西打手势,咕哝着什么。到了昨天早上,贝西才终于听懂她在喊你的名字,也才弄懂了她的话:‘把简找来,去找简·爱,我有话跟她说。’贝西不确定她脑子是不是很正常,也不确定她说这些话是不是认真的,但她还是转告了伊莉莎小姐和乔琪安娜小姐,建议她们请你回去一趟。两位小姐一开始置之不理,可是她们的妈妈越来越烦躁,一直‘简,简!’地喊了很多次,最后她们才同意。我昨天离开葛兹海德庄园。小姐,如果方便的话,我希望你明天一早就跟我回去。”

“没问题,罗伯特,明天早上我就可以准备好。我想我应该去一趟。”

“我也这么认为,小姐。贝西说,她相信你不会拒绝。不过,你出发前要先请个假吧?”

“没错,我马上去请假。”我带他到仆人的客厅,把他交给约翰夫妻安置,就去找罗彻斯特先生。

他不在楼下的房间,也不在庭院、马厩或园子里。我问费尔法克司太太有没有见到他,她说他可能跟白兰琪小姐在打台球。我连忙赶到台球房,里面传来台球相碰的咔嗒声和嗡嗡的交谈声。罗彻斯特先生、白兰琪小姐、两位埃希顿小姐和她们的仰慕者都玩得正起劲。要打扰这么一群玩得正开心的人,还真需要一点勇气,但我的任务不容耽搁,于是走向站在白兰琪小姐身旁的主人。我走近时,她转过头来,倨傲地望着我,眼神似乎在质问:“这鬼鬼祟祟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听见我低声喊出“罗彻斯特先生”,她动了一下,仿佛想命令我离开似的。我至今仍然记得她的神情,高贵又抢眼,身上穿着天蓝色绉纱晨袍,秀发里编了一条天蓝色薄纱。她原本打台球打得兴高采烈,被触怒的傲气丝毫没有减损她那自负的容颜。

“那个人要找你吗?”她问罗彻斯特先生。罗彻斯特先生转头看看“那个人”是谁。他扮了个奇怪的鬼脸,就是他惯有的那种既怪异又模棱两可的表情。他抛下母球,跟我走出台球室。

“简,找我有事吗?”他关上教室的门,背抵着门站着,问了一声。

“先生,如果您同意,我想请一到两星期的假。”

“要做什么?要上哪儿去?”

“去探望一个想见我的生病女士。”

“什么生病女士?她住哪里?”

“住在某郡的葛兹海德庄园。”

“某郡的葛兹海德庄园?那可是在一百六十公里外!那是什么人,教人赶这么远的路去见她?”

“她姓里德,先生。是里德太太。”

“葛兹海德的里德太太?葛兹海德曾经有个里德,是个法官。”

“这位是他的遗孀。”

“你跟她又有什么关系?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里德先生是我舅舅,是我母亲的哥哥。”

“见鬼了!你以前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总说你没有亲戚。”

“没有愿意认我的亲戚。里德先生过世了,他太太把我赶出来。”

“为什么?”

“因为我身无分文,只会添麻烦,而且她不喜欢我。”

“可是里德有子嗣啊。你一定有表亲吧?乔治·黎因爵士昨天才提起某个葛兹海德的里德,说那个人是城里最卑劣的无赖。英葛兰少爷也提到,有个葛兹海德的乔琪安娜·里德,几个月前还在伦敦备受仰慕。”

“约翰·里德死了,先生。他自我毁灭,也几乎把家族给毁了,听说他自杀了。他母亲听到消息后太过震惊,就中风了。”

“那么你去又能帮她什么?胡扯,简!换作是我,才不会赶一百多公里路去见一个说不定在你赶到之前就已经断气的老太太。更何况,你说她赶你出来了。”

“没错,先生,可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她的处境跟现在截然不同,现在我没办法对她置之不理。”

“你要在那里待多久?”

“时间越短越好,先生。”

“答应我你只待一个星期。”

“我不能贸然答应,我也许会违背承诺。”

“无论如何你都会回来吧?不管怎样,你都不会永远留在她身边吧?”

“哦,不可能!只要没事,我一定会回来。”

“你要跟谁去?你不可以一个人赶那么远的路。”

“不会的,先生。她派了车夫来。”

“那人值得信任吗?”

“是的,先生。他已经在那宅子工作十年了。”

罗彻斯特先生想了一下:“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一大早,先生。”

“你要带点钱在身上,出门旅行不能没盘缠。我猜你没有多少钱,我还没付你薪水呢。简,你现在总共有多少钱?”他笑着问。

我拿出钱包,里面的数目少得可怜。“五先令,先生。”他把钱包拿过去,把钱币倒在手心,呵呵发笑,似乎觉得这么一点钱有趣得很。他迅速拿出皮夹,说:“拿去。”递给我一张纸钞,面额是五十镑,他只欠我十五镑,我告诉他我没办法找零。

“你明知道我不要你找零。收下你的薪水。”

我不肯收下超出我应得的数额。一开始他满脸不高兴,接着,好像灵光一闪,说:

“对!对!最好别现在全给你。如果你身上有五十镑,说不定三个月都不回来。这里有十镑,够吗?”

“够了,先生,你还欠我五镑。”

“那就回来拿,我这里有你的四十镑存款。”

“罗彻斯特先生,我想趁这个机会跟您提一提另一件公事。”

“公事?我很好奇。”

“先生,您几乎等于已经告诉了我,您很快就会结婚。”

“是,那又怎样?”

“那样的话,先生,阿黛拉应该要去上学。相信您也看得出来有这个必要。”

“让她别挡了我的新娘的路,我的新娘很可能毫不犹豫从她身上踩过去,是吗?这个意见显然很有道理。那就照你说的,阿黛拉必须去上学。至于你,你当然要抬头挺胸直接迎向……恶魔吗?”

“希望不会,先生。我必须到别的地方找工作。”

“想得可真周全!”他叫道,声音从鼻孔出来,面容扭曲得既古怪又滑稽。他凝视了我几分钟。

“那么,我猜你会请老里德太太,或那些小姐,也就是她女儿们,帮你找一份教职,对吧?”

“不会的,先生。我跟我亲戚的关系没有好到让我开口求她们帮忙,我会登广告。”

“你还会爬上埃及的金字塔呢!”他咆哮道,“冒险去登广告!真希望我只给你一镑,而不是十镑。简,还我九镑,我需要用钱。”

“我也需要,先生。”我把双手和钱包藏到背后,“我一定要留着这些钱。”

“吝啬的小家伙!”他说,“跟她要钱,竟然拒绝我!简,给我五镑。”

“五先令也不行,先生,五便士也不行。”

“让我看看那张钞票。”

“不行,我不相信您。”

“简!”

“先生?”

“答应我一件事。”

“先生,只要我办得到,我都答应您。”

“别登广告。找工作的事交给我,我会及时帮你处理好。”

“先生,我很乐意这么做,只要您能保证,我跟阿黛拉可以赶在您的新娘进门之前安全离开。”

“很好!很好!我可以给你承诺。你明天就走了吗?”

“是的,先生,一早就走。”

“你晚餐后会不会下来客厅?”

“不了,先生,我要打包行李。”

“那么我们要暂时分别一段时间。”

“我想是的,先生。”

“那么人们一般都怎么道别呢?简,你教教我,这方面我不太内行。”

“他们会说‘再会’,或任何他们想说的话。”

“那就说吧。”

“再会了,罗彻斯特先生,改天见。”

“我该说什么?”

“如果您喜欢,可以说一样的话。”

“再会了,爱小姐,改天见。就这样吗?”

“不然呢?”

“我觉得这样太草率,而且很乏味,不够友善。我想加点别的,来点额外仪式,比如说,握握手。嗯,不好,握手还不够。简,除了说‘再会’,你什么也不做了吗?”

“先生,这就够了。只要心真意诚,一句话能抵上千言万语。”

“话是没错,可是‘再会’,听起来很空洞、很冷淡。”

“他到底打算抵着门站多久?”我在心里问自己,“我要开始打包了。”晚餐铃响了,他突然冲出去,一句话也没多说。那天我没再见到他,第二天早晨他起床前我就出门了。

五月一日下午五点左右,我抵达葛兹海德庄园的门房小屋。我进大宅子前先去小屋一趟。屋子里干净又整齐,装饰窗垂挂着小小的白色帷幔,地板光洁无瑕,炉栅和壁炉用具都擦得晶亮,火焰烧得正旺。贝西坐在炉**,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小巴比和妹妹静静地在角落里玩。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我一进门,贝西就喊道。

“是啊,贝西!”我吻了她,“我应该没来得太迟。里德太太现在怎样了?希望她还活着。”

“嗯,她还活着,也比先前更清醒、更镇定了。医生说她可能会再撑个一两星期,只是,他觉得她应该很难恢复健康了。”

“她最近还提到我吗?”

“今天早上还问起你,说希望你会来。她现在睡了。至少十分钟前我进屋去时,她是在睡觉。她通常一整个下午都躺在**昏睡,六七点才醒。你要不要在这里歇息一个小时,之后我再陪你上去?”

这时罗伯特进来了,贝西把睡熟的婴儿放进摇篮里,上前迎接他。贝西非得要我脱掉帽子、喝杯茶,因为她觉得我看起来很苍白、很疲倦。我满心欢喜地接受她的照料,顺从地让她脱掉我的旅行装束,就跟小时候乖乖让她帮我换衣服一样。

看着贝西忙东忙西,往日时光一股脑儿全涌上心头。她拿出最好的瓷器、摆好了杯盏、切了面包和奶油、烤了一块茶点,还时不时抽空敲一下或推一下小巴比或小简,她以前也是这么对我的。贝西还是老样子,脾气一样暴躁,步履一样敏捷,面容一样姣好。

茶点准备好了,我准备起身走向桌子,她却用以前那种命令式语气,要我坐好别动。她命令我在壁炉旁喝茶,在我面前摆了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我的茶杯和一盘吐司,就跟她以前把一些悄悄搜罗来的美食放在儿童室椅子上给我吃一样。我笑了笑,跟过去一样听从她的吩咐。

她问我在棘园过得好不好,还问我那里的女主人是什么样的人。我告诉她那里只有男主人,她又问我他是不是和善的绅士,我喜不喜欢他。我告诉她,主人长得有点丑,不过很彬彬有礼,对我很客气,我过得很知足。接着,我告诉她这段日子棘园来了一群欢天喜地的宾客,这正是她最感兴趣的话题,她听得兴致勃勃。

一路聊下来,一小时转眼就过去了,贝西帮我戴上帽子、穿上外套,我随她走出小屋,迈向大宅子。九年前,我同样由她陪伴,走下我此刻踏上的小径。那是一月份某个阴暗、严寒、雾蒙蒙的早晨,我带着绝望愤恨的心,走出充满敌意的房子,怀着一份被驱逐,几乎是遭到遗弃的心情,前往罗伍德那酷寒的避风港,去到一个遥远而未知的地域。同一栋充满敌意的房子再度矗立眼前,我的前途依然未明,还带着一颗伤痛的心。我仍然觉得自己是地球上的流浪儿,只是,我对自己和自己的力量有了更坚定的信心,也比较不那么六神无主地害怕受压迫。我过去的冤屈造成的巨大伤口,如今几乎痊愈了,怨恨的怒火也熄灭了。

“你先进早餐室一趟,”贝西带头进屋时说,“小姐们都在那里。”

下一秒钟我已经踏进早餐室。里面的空间大小与摆设就跟当年我第一次见到布拉克赫先生时一模一样,他曾经耸立在上头的地毯依然覆盖着炉床。我瞥了一眼书柜,依稀看见两册毕威克的《英国鸟类史》立在第三层的老位置上,而《格列佛游记》和《一千零一夜》就在上面一排。那些没有生命的物品丝毫没有改变,活着的人却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

两名年轻小姐出现在我面前,其中一个身材颀长,几乎跟白兰琪小姐一样高,也很瘦,脸色蜡黄,模样严厉,有种苦修的神态,一身极其朴素的装扮强化了那种感觉:直筒裙、黑色毛料洋装、硬挺的亚麻衣领,头发往后梳,露出额角,胸前佩戴着修女般的黑檀木珠串和十字架。尽管我很难从她毫无血色的瘦长脸蛋上辨识出昔日的长相,我却敢肯定这位就是伊莉莎。

另一个当然就是乔琪安娜,却不是我记忆中那个乔琪安娜,不是那个小仙子般的十一岁苗条女孩。这是完全长大成人的丰满女性,美得像蜡像,漂亮匀称的五官,含情脉脉的蓝色眼眸,卷翘的淡黄色头发。她身上的衣服也是黑色,款式却跟姐姐的截然不同,更滑顺,更合身。她姐姐那套有多规矩,她这套就有多时髦。

两姊妹各自承袭了她们母亲的一项特质,只有单单一项。瘦削白皙的姐姐有妈妈的烟水晶眼珠子,青春洋溢又娇艳动人的妹妹则遗传了妈妈的下颌,线条或许比妈妈柔和了些,但还是为她那性感又俏丽的面容增添了几许难以形容的冷峻感。

我进去时,两位小姐都站起来欢迎我,两个人都称呼我“爱小姐”。伊莉莎打招呼时语气简短突兀,毫无笑容,说完又重新坐下,视线盯着炉火,似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乔琪安娜除了问候一句“你好吗”之外,还说了几句客套话,问问我的旅途、天气之类的。她说话慢条斯理,还不停由各种角度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她的目光忽而盯住我灰褐色羊毛大衣的褶层,忽而游移在我乡村呢帽的朴素帽檐。年轻小姐们有个很了不起的本事,能够不发一语就让你知道她们觉得你很可笑,只消某种傲慢的眼神、冷漠的态度、平淡的语调,就能传神地表达她们的心思,她们完全不必说出或做出任何粗鲁言行。

然而,不管暗地里或公然的讥嘲,如今都不再能像过去那般左右我。尽管两位表姐一个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另一个半嘲弄地对待我,我坐在她们之间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情何其自在。伊莉莎并没有让我感到屈辱,乔琪安娜也没能惹我不快,事实上,我心里还有别的事。过去几个月以来,我内心情感波动的程度,远比她们所能激起的更剧烈,我尝过的痛苦与快乐,也远比她们所能施加或赐予的更敏锐与强烈,所以,她们的态度根本没办法让我的心情变好或变坏。

“里德太太好吗?”我平静地看着乔琪安娜,很快问了一句。我问得这么直接,她似乎觉得很有理由动怒,仿佛她没料到我会这么唐突。

“里德太太?哦,你是说妈妈。她状况很不好,你今晚恐怕见不到她了。”

“如果,”我说,“你肯到楼上跟她说一声我来了,我会很感谢你。”

乔琪安娜简直吃了一惊,蓝色眼睛瞪得又大又凶。“我知道她特别想见我一面,”我接着说,“如果情况允许,我希望尽快达成她的心愿。”

“妈妈不喜欢晚上有人打扰她。”伊莉莎说。我马上站起来,自顾自地脱下帽子和手套,说我要出去找贝西——我猜贝西多半在厨房——请她去确认里德太太今晚能不能见我。我走出早餐室,找到了贝西,让她去帮我跑一趟,之后我做了几项安排。我向来习惯在自负的人面前退缩,一年前的我假使遭受到今天这种待遇,马上会决定第二天一早就离开葛兹海德。现在呢,我觉得那样做太不明智,我赶了一百六十公里的迢迢路程来看我的舅妈,我一定得留下来,至少等到她身体好转,或去世,才能离开。至于她女儿们的骄傲或愚蠢,我必须搁在一旁,不受她们影响。因此我对管家说,请她帮我安排个房间,告诉她我可能会在这里停留个一两星期。我还请人帮我把行李送到房间,自己也跟着上楼。我在楼梯转角遇见贝西。

“太太醒了,”她说,“我告诉她你来了。走,我们去看看她还认不认得你。”

我不需要人带我到那个熟悉的房间,过去我经常被召唤到那里,去接受惩戒或斥责。我走在贝西前面,轻轻打开房门。天色已经暗了,桌上点着一盏有灯罩的灯,依旧是过去那张四柱大床与琥珀色帷幔,一样的梳妆台、扶手椅和脚凳。我曾经被罚跪在那张脚凳上几百次,为我没做过的无礼行为请求原谅。我望向附近某个角落,几乎以为会看到过去经常潜伏在那里、让我心惊肉跳的鞭子那细长的影像,正等着像小妖怪一样跳出来,抽打我颤抖的手掌或畏缩的脖子。我走向床铺,拉开床幔,俯身靠向堆高的枕头。

我清楚记得里德太太的长相,急忙寻找那张熟悉的容颜。值得开心的是,时间平息了复仇的渴望,也消弭了愤怒与厌恶的意念。我怀着嗔怨与憎恨离开这个妇人,如今我回来了,内心只有对她此时的莫大苦难生出的怜悯心,我由衷希望忘怀并宽恕所有伤害,想跟她化敌为友,和睦地握手言欢。

那张熟悉的面孔依然如昔,跟过去一样冷酷无情:那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之软化的眼神,那略微上挑、专横又跋扈的眉毛。那张脸总是低下来对着我,写满了威胁与恨意!此刻我察看它苛刻的轮廓,多少童年时期的恐惧与哀伤再次涌上心头!但我弯下腰来亲吻她,她望着我。

“是简·爱吗?”她问。

“是我,里德舅妈。亲爱的舅妈,您好吗?”

我曾经发誓再也不喊她舅妈,如今,我觉得违背这个誓言不算罪过。我伸手握住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如果她和蔼地握紧我的手,我必定能体验到真正的欢喜。可惜冷漠的天性很难暖化,天生的嫌恶也没那么轻易消除。里德太太把她的手抽走,把脸别开,只说晚上天气很暖和。她的语气极为冰冷,我立刻感觉出,她对我的看法、她对我的感觉,既没有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我从她严厉的眼神就能看出,那种眼神既不能被柔情触动,也不会被泪水融化。我看出她下定决心永远把我当成坏孩子,因为把我看成好孩子并不能带给她任何欣喜,只会让她感到羞愧。

我很心痛,又感到愤怒,之后,我决心要征服她,决心不管她的天性与意愿如何,都要改变她。我的眼眶已经涌出泪水,跟小时候一样,我命令眼泪回到眼窝里。我拉了张椅子到床头,坐下来,俯身靠向枕头。

“你叫我来的,”我说,“现在我来了。我打算留下来,直到你病情好转。”

“哦,那是当然!你见过我女儿了吗?”

“见过了。”

“你可以告诉她们,就说我要留你住下来,直到我可以跟你谈一些搁在我心里的事。今天太晚了,我有点想不起来。我是有话要跟你说,我想想……”

她恍惚的神情、异于往昔的言语显示出,她过去健壮的体格如今变得多么衰弱。她慌张地左顾右盼,又把被子拉紧了些。我的手肘正好压住被子,她拉不动,勃然大怒。

“坐正!”她说,“别压着被子惹我生气。你是简·爱吗?”

“我是简·爱。”

“我带那孩子所受的罪任谁也无法想象,竟然丢给我这么重的负担。她那种难以捉摸的个性、说来就来的脾气,还有那种时时观察别人一举一动的古怪习惯,日复一日,无时无刻不惹我生气!有一回她像个疯子似的跟我说话,或者该说像个恶魔,没有哪个小孩会说出那种话,会露出那种表情。我很庆幸把她送离这栋房子。罗伍德那些人是怎么对她的?热病传染开来,很多学生都死了,她却活了下来。不过,我告诉别人她死了,我希望她死了算了。”

“里德太太,你的愿望太奇怪了,你为什么这么恨她?”

“我一向都讨厌她妈妈,因为她是我先生唯一的妹妹,他很疼爱她。她嫁了个身份低下的人,家人决定跟她断绝关系,他却反对。听到她死掉的消息时,他哭得像个呆子。我恳求他把那孩子交给别人照顾,只要支付她的生活费就好了,他却非得派人去把孩子接回来。我第一次看见那孩子,就痛恨她,一个害病、爱哭又瘦巴巴的小孩。她会在摇篮里哭上一整夜,不是像别的孩子那样痛快地号哭,而是抽抽搭搭地啜泣呜咽。里德很心疼那孩子,总是亲手照顾她、观察她,仿佛那是他自己的孩子似的。他自己的孩子那么小的时候,他都没照顾得那么勤。他还要我的小孩对那个小乞丐友善,我的宝贝们很受不了。如果他们对那孩子表现出厌恶感,他就会生他们的气。他临死的时候,经常把那孩子带到床边,在他死前那一小时,他逼我承诺会留下那孩子,我宁可被迫照顾一个救济院的讨饭小鬼。可是他很软弱,天性软弱。约翰一点也不像他爸爸,这点我很庆幸。约翰比较像我,比较像我娘家兄弟,是个如假包换的吉伯森家族成员。哦,真希望他别再写那些要钱的信来折磨我。我们越来越穷,我已经没钱可以给他啦。我不得不遣散半数仆人,关闭这宅子部分区域,或租给别人。我绝不愿意走到那个地步,可是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呀?我的收入有三分之二都拿来付贷款利息。约翰豪赌成性,老是输钱,可怜的孩子!他中了老千的圈套。约翰沉沦了、堕落了,他的模样很吓人,我每次看见他,都替他觉得丢脸。”

她越来越激动。

“我想我最好先离开。”我对站在床铺另一边的贝西说。

“我想也是,小姐。不过,她经常这样说到很晚,白天她比较平静。”

我站起来。“别动!”里德太太叫了一声,“我还有话要说。他威胁我,一天到晚威胁我,不是说要自杀,就是要杀我。有时候我会梦见亲眼看他入殓,他脖子上有一道大伤口,或整张脸又黑又肿。我碰到了莫名其妙的难关,我碰到天大的麻烦。我该怎么办呢?我上哪儿找钱?”

贝西劝她喝镇定药水,好不容易才让她喝了一些。很快地,里德太太情绪平稳下来,陷入昏睡状态。于是我就走了。

我再一次和她说上话已经是十天以后的事了。谈话过程中她时而错乱,时而昏睡,医生吩咐不可以让她受太大刺激。与此同时,我努力跟乔琪安娜与伊莉莎相处。起初她们很冷淡,伊莉莎经常一坐就是大半天,忙着做针线活儿、读书或写东西,鲜少跟我或她妹妹说话。乔琪安娜则会一连几小时跟她的金丝雀说些不知所云的话,完全不理会我。可是,我决心不让自己显得无所事事或烦闷无趣。我带了画具,所以我有事可做,也不无聊。

我经常拿着一盒铅笔和几张纸,坐在窗子边,跟她们保持一点距离,忙着描绘想象中的风景,画出任何碰巧呈现在我脑中、变化多端的幻想场景。比如两块礁石之间的海面;初升的月亮与一艘航行过它的银盘的船只;一丛芦苇或菖蒲,有个头顶莲花冠的水仙子从中升起;精灵坐在篱雀的巢里,头顶上是盛开的山楂花圈。

有天早上,我描绘起一张面孔,那到底会是怎么样的一张脸,我不在乎,也不知道。我拿起一支黑色软芯铅笔,笔尖削得钝钝的,就动笔了。不一会儿,我就在纸上勾勒出宽阔突显的额头和线条方正的下半张脸。那个轮廓让我心花怒放,我的手指灵活地帮它填入五官。额头底下要有两道强有力的横向浓眉。当然也要有线条分明的鼻子,山根挺直、鼻翼肥厚。接下来是看上去柔韧有弹性的唇,而且一点也不小。再画坚决的下巴,正中间有一道明显凹陷。当然,还得来点黑色胡茬儿,以及鬓角那一簇簇飘在前额的乌黑鬈发。现在轮到眼睛,我把眼睛保留到最后,因为画眼睛需要最精细的功夫。我把眼睛画得很大,形状很好看,睫毛又长又忧郁、虹膜又大又明亮。“很好!但还不太像,”我一面检视成果,一面想着,“还需要加点力道与神采。”我把阴影涂暗些,突显出明亮部位,再添上一两笔欢愉氛围,就十之八九了。好了,我眼前出现了某个朋友的脸庞。就算那两位小姐转身背对我又怎样?我看着那张脸,笑着欣赏它逼真的相似度。我看得很专注、很满足。

“画里那个是你认识的人吗?”伊莉莎问我,我没察觉她已经来到我身边。我赶紧把画藏到其他画纸底下,告诉她那只是我想象出来的面孔。当然,我骗了她。其实那是罗彻斯特先生的画像,非常传神。然而,除了我自己,这对她或任何人而言又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呢?乔琪安娜也靠过来观看。她很喜欢我其他的画作,却说那张肖像是个“丑男人”。她们俩好像都对我的绘画技巧感到很惊讶,我主动提议帮她们画肖像,于是她们轮流坐下来让我用铅笔勾勒轮廓。接着,乔琪安娜拿出她的肖像簿,我答应帮她画一张水彩画,她听完后态度变得很友善,邀我到院子里走走。我们出门不到两小时,就聊了很多私密话题。她大方地跟我分享半年前她在伦敦度过的那个愉快的冬天,描述了她如何迷倒众生,又如何成为瞩目焦点,她甚至暗示我,她虏获了哪位贵族公子的心。当天下午到晚上这段时间内,那些暗示转趋明确,她转述了各种柔情细语,形容了许多深情款款的场景。简言之,就在那一天内,她为我即席创作了一部描写上流社交圈的小说。接下来的每一天,我们都会聊上一段,话题总是围绕着同样主题:她自己、她的爱情、她的悲苦。奇怪的是,她一次也没提起她母亲的病,没谈到她哥哥的死,更没聊过现阶段家族面临的困境。她的全副心思除了回味往日的快乐时光,就是幻想未来的**生活。她每天会在生病母亲的房里待个五分钟,仅此而已。

伊莉莎话还是很少,她显然没时间说话。我从没见过比她更忙碌的人,却又不明白她究竟在忙些什么,也看不出她的勤奋得到些什么成果。她用闹钟早早把自己叫醒。早餐前我不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早餐后她把时间平均分配,每个小时都有固定任务。每天她都要研读一本小书三次,我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本公祷书。我曾经问过她,那本书有什么吸引人的内容,她说:“是礼仪规范。”她每天缝纫三小时,用金线绣制一块方形红布的边缘,那块布大得几乎够做地毯。我问她那块布的用途,她说要用来覆盖葛兹海德一座新建教堂的圣坛。她每天花两小时写日记,两小时独自在菜园子里工作,一小时记账。她好像不需要人做伴,也不想跟人谈天。我相信她喜欢这样过日子,这种按表操课的生活很令她怡然自得。最让她恼火的,莫过于出现了什么突发事件,逼得她不得不调整精准如时钟般的规律作息。

有天晚上她显得比平常更乐于交谈,她告诉我,约翰的行径和家族的衰败曾经让她感到极端苦恼,不过,现在她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也做好决定。她把自己的钱财管理得很妥当,等她母亲过世——她很平静地说,她母亲绝不可能复原,也撑不了多久了——她会去追求一个梦想已久的目标,也就是找一个隐居的地点,在她自己和烦琐的尘世之间筑起一道安稳的屏障。在那个地方,日常作息永远不会受打扰。我问她乔琪安娜会不会跟她一起去。

当然不会。乔琪安娜跟她没有丝毫共同点,从来没有过。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被乔琪安娜拖累。乔琪安娜可以选择她自己要走的路,而她伊莉莎会走自己的路。

至于乔琪安娜,她不跟我诉苦的时候,多半都躺在沙发上,抱怨家里太无聊,口口声声盼着她的吉伯森舅母会来信邀请她进城去。“能那样就太好了,”她说,“如果能离开一两个月,等事情结束,就太好了。”我没问她“事情结束”指的是什么,我猜她指的是她母亲的死和之后那一连串阴郁的后事。伊莉莎通常对她妹妹种种懒散和抱怨言行视而不见,表现得像是没有人躺在她面前喃喃自语似的。不过,有一天,她合起账簿,打开刺绣时,突然数落起乔琪安娜。

“乔琪安娜,像你这么虚荣又可笑的动物实在不配来污染地球。你根本没有权利出生,因为你在浪费生命。你非但不能像理智的人一样承担起自己的生命,踏实地生活,自立自强,反倒利用别人的力量支撑起自己的脆弱无能。如果没人愿意负担你这个肥胖、虚弱、自傲又无用的东西,你就呼天抢地,说别人对你不好、忽略你,说你很可怜。此外,你的生活非得充满变化和刺激,否则整个世界就是一座地牢;你非得要受人仰慕,被人追求;非得听人阿谀奉承;非得要听音乐、跳舞;非得交际应酬,否则你就会了无生气,慢慢枯萎。你难道没脑子可以想出一个方法,让自己不依赖别人,不受任何摆布,而能独立自主?你选定一天,把时间分配好,每段时间设定一项任务。不管十五分钟、十分钟或五分钟,都别空下来,把所有时间全都包括进去。运用技巧去执行每一件任务,确实遵守规律。这样的话,你会发现,一天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那时你就不需要麻烦任何人来帮你打发无聊时光,更不需要找人陪你,找人说话,不需要别人同情你或忍受你。换句话说,你会活得像个独立个体该有的样子。听我的劝,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奉劝你。如果你肯听,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需要找我或找任何人。假使你不听我的话,执意这样过下去,继续整天盼东盼西、发牢骚、游手好闲,将来不管你的愚蠢导致多么糟糕、多么艰困的后果,你都得自己承担。我直截了当告诉你,你听好,因为我不会重复现在要对你说的话。妈妈过世以后,我不会再跟你有任何瓜葛。从她的棺材扛进葛兹海德教堂墓穴那一天起,你我就各奔东西,就当我们从来互不认识。即使我们刚好出生在同一个家庭里,你也别奢望我会为了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理由被你拖下水。我坦白告诉你,就算世界上其他人都消失了,只剩我们两个站在地球上,我也会把你留在原来的世界,自己一个人去找寻新世界。”

“你大可少费点口舌,别浪费精神扯这么一大篇。”乔琪安娜说,“大家都知道你是世上最自私、最无情的生物。我也知道你对我怀着一股恶毒的恨意,我从你对我和艾德文·维尔爵士耍的手段就看出来了。你就是受不了我爬到比你高的位置、得到贵族头衔,受不了我进入一些你没有勇气参与的社交圈,于是你就扮起奸细去通报消息,彻底毁掉我的前程。”乔琪安娜说完后,整整一小时都用手帕在揩鼻涕。伊莉莎则是冷冷地坐着,拒人于千里之外,两手忙碌不停。

没错,有些人觉得宽大胸怀不是重要特质,然而,这里就有两个活生生的案例,她们因为欠缺宽容情怀,一个是刻薄得叫人无法忍受,另一个则是乏味得面目可憎。少了判断力的情感确实柔弱无味,但欠缺情感调和的判断力又嫌太苦涩粗糙,令人难以下咽。

那天下午刮风又下雨,乔琪安娜在沙发上看小说睡着了,伊莉莎到新建教堂去参加一项圣徒纪念日的礼拜活动。在宗教事务上,她是个严格的形式主义者,再恶劣的天气也阻碍不了她准时去履行虔诚信徒的本分。不管天气好坏,她每个星期日上三次教堂,平常只要有祈祷活动,她也绝不缺席。

我决定上楼探视那位垂死妇人的情况,如今她躺在**,几乎没人理睬。仆人们只是偶尔查看她,那名雇来的看护由于缺乏监督,经常趁机溜出房间。贝西很忠心,但她有自己的家要照顾,只能偶尔进宅子一趟。我走进病人的卧房时发现里面没人,一如我的预期,看护不在。病人静静躺着,仿佛在昏睡中,青灰色的脸庞陷在枕头里。炉栅里的火苗快熄灭了,我添了燃料,拉好被子,静静凝视那个此刻无法回望我的身影,之后我走向窗子。

雨水猛烈敲打窗玻璃,狂风怒吼着。“有个人躺在那里,”我心想,“她很快就会脱离尘世的纷纷扰扰。她的灵魂正挣扎着要撤出它寄寓的肉体,等它终于解脱时,会飘向何处呢?”

我在思索死亡这个重大谜团时,想到了海伦·伯恩丝,想起她临终的话、她的信仰,以及她相信摆脱肉体后的灵魂地位平等。我脑海里还能听见她那番让我印象深刻的语调,还能看见她净白脱俗的外表、她枯槁的面容与庄严的眼神,还能看见她平静地躺在病榻上,轻声述说她多么希望死后重归天父怀抱。此时,我背后的床铺传来虚弱的低语:“谁呀?”

里德太太已经好些天没说话了,她好起来了吗?我走到她身边。

“里德舅妈,是我。”

“我……谁?”她说,“你是谁?”她惊讶地看着我,有点警觉心,但并不错乱,“我不认识你。贝西呢?”

“她在小屋那边,舅妈。”

我没说话,生怕报出姓名会让她受到惊吓。

“不过,”她说,“我想我看错了,我的脑子会骗我。我想见简·爱,就幻想眼前的人长得像她,事实上根本一点都不像。再者,已经过了八年,她的长相应该变很多了。”于是我轻声告诉她,我就是那个她猜测,也希望见到的人。她好像听懂我的话,神志也相当清楚。我告诉她,是贝西叫她丈夫把我从棘园找来。

“我知道我病得很重,”不久后她说,“刚刚我想翻个身,却发现四肢都动不了。我最好在死前把搁在心里的事解决掉。我们身体健康的时候觉得不值得一提的事,到了像我这种关头的时候,却变成沉重的负担。看护在这里吗?房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我告诉她房间只有我跟她。

“我两度对你做了错事,现在我很后悔。其中一件是违背我对我丈夫的承诺,没有把你当自己的孩子抚养。另一件……”她停下来,“总之,这没什么大不了,也许吧。”她自言自语,“何况我身体可能会好起来,像这样对她低声下气,实在很难受。”

她奋力想换个姿势,却办不到。她的表情变了,内心似乎经历了一番波动,也许是濒死剧痛的前兆。

“嗯,我还是把话说清楚了吧。永恒就在我面前,我最好告诉她。你去我的梳妆箱那里,打开来,拿出里面那封信。”

我遵照她的指示。“你读吧。”她说。

信很简短,里面写着:

夫人:

恳请您告知敝人侄女简·爱的地址与近况。我将在近期内与她联系,唤她前来马德拉群岛团聚。蒙上帝垂爱,我奋斗多年总算小有积蓄。我终生未娶,没有子嗣,有意收养她,日后让她继承我的财产。

谨此

约翰·爱写于马德拉群岛

信的日期是三年前。

“我为什么没听说过这件事?”我问。

“因为我讨厌你,讨厌得根深蒂固、无法动摇,一点都不想让你享受到富贵荣华。我忘不了你对我的态度。简,你以前对我发的那顿脾气,你说你最憎恶的人就是我,说你想到我就觉得反胃,你的语气、你的声音表情根本不像个孩子。你还说我用卑鄙又残酷的方式对待你。看着你那样大发雷霆,那样发泄心里的怨恨,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感受。我很害怕,仿佛我动手打了或推了的动物竟然抬起头,用人类的眼睛看我,用人类的声音诅咒我。给我水!哦,快点!”

“亲爱的里德太太,”我把她要的水递给她,“别再想这些事了,全都忘了吧。原谅我激动的语词,那时我年纪还小,事情已经过了八九年了。”

“我没办法忘掉,所以我报了仇。我不能容忍你被你叔叔收养,从此过着轻松自在的生活。我写信告诉他,说我很遗憾令他失望,说简·爱已经死了,在罗伍德感染斑疹伤寒死掉了。现在随你高兴怎么做,你随时都可以写信去反驳我的话,揭发我的谎言。我觉得你是生来折磨我的,我临死前还要为过去所做的事痛苦不堪。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会做出那种事。”

“舅妈,请你别再想那些事了,用善意与谅解对待我。”

“你个性很不好,”她说,“直到今天我都还想不通,为什么整整九年的时间,无论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你都默默隐忍下来,偏偏到了第十年,突然爆出激烈的怒火。我实在没办法理解。”

“我的个性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我脾气是很暴躁,却不会怀恨在心。小时候,有很多次,只要你愿意接纳我,我是很愿意爱你的。现在我非常希望跟你和解,亲我一下,舅妈。”

我把脸颊凑到她嘴唇前,可惜她没办法碰触我。她说我靠床铺太近,压迫到她了。她又要水喝。她喝水时,我扶她起来,抱在臂弯里。我让她躺下时,伸手覆盖住她冷冰冰又黏答答的手,她虚弱的手指在我的碰触下缩走,呆滞的眼神避开我的视线。

“好吧,要爱我或恨我都随你,”我终于说,“我发自内心原谅你。现在你请求上帝原谅你,归于平静吧。”

受苦的可怜妇人!如今已经太迟,没办法改变她既定的观念。她活着的时候恨我,死的时候也得继续恨我。

这时看护走进来,贝西跟在她后头。我又多待了半小时,看看她会不会表现出善意,可惜没有。不久她就陷入恍惚,意识再也没清醒过。当天晚上十二点她就走了,没有人随侍在侧帮她合上眼睛。她两个女儿第二天早上来告诉我,事情已经结束了,尸体也入殓完毕。伊莉莎和我一起去看她,乔琪安娜号啕大哭,说她不敢去。那个一度精神饱满活力十足的莎拉·里德躺在那里,僵硬又平静。她那火石般的眼睛已经被冰冷的眼皮覆盖,她的额头和坚毅的五官依稀留存着她那坚不可摧的灵魂的印记。那具尸体在我眼中是多么怪异又肃穆的物体,我忧郁又痛苦地望着它,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柔软、甜蜜或怜悯,也感觉不到任何希望或缓解。只对她所承受的苦难——而非我个人的损失——感到深深的不舍,这种形式的死亡实在可怕,让我产生一种肃穆却无泪可流的沮丧。

伊莉莎平静地看着她母亲,静默了几分钟后,她说:“以她的体格,她原本可以活到高龄。她的生命因为烦恼太多,提早结束了。”说完,她一阵抽搐,嘴唇紧闭。激动过后,她转身走出房间,我也跟着出来。我们俩都没有落下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