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14 第十四章
接下来很多天我都没见到罗彻斯特先生。上午他似乎忙于处理业务,下午则会有密尔科特或周边地区的士绅造访,有时候会留下来用晚餐。等他的脚踝大致痊愈,可以上马时,他便经常出门,或许是去拜访那些人,因为他通常很晚才回家。
这段时间,他很少召唤阿黛拉到他面前,我跟他的交流也仅止于偶尔在大厅、楼梯或长廊相遇。有时他会傲慢又冷漠地经过我身边,只用疏远的颔首或冷淡的一瞥示意他看见我了,有时却像绅士般亲切地微笑鞠躬。他这种善变的性情并没有让我不愉快,因为我明白他的情绪变化与我无关,明白导致他情绪起伏的原因与我毫不相干。
有一天他留客人吃晚餐,派人来取我的画袋,显然是为了展示里面的画作。那天客人告辞得早,要去密尔科特出席公共会议,这是后来费尔法克司太太告诉我的。那天晚上下着雨,天气不佳,罗彻斯特先生没有跟他们一同前往。客人离开后不久,他摇了铃,仆人传来消息,要我跟阿黛拉下楼去。我梳理阿黛拉的头发,把她弄得干净整齐,而我身上那套平日的贵格(1)式服装和头上紧致的发辫,都既整齐又朴素,没机会弄乱,当然不需要再整装。我们下楼时,阿黛拉猜想着,会不会是小盒子终于送到了。基于某种错误,行李比原先预期更慢抵达。我们走进用餐室时,桌上果然摆着一只小纸盒,她兴高采烈,似乎一眼就认出了那只盒子。
“我的盒子!我的盒子!”她一面用法语喊,一面跑过去。
“是啊,你的盒子终于来了,你这如假包换的巴黎女孩。拿到旁边去,自己慢慢开肠剖肚吧。”罗彻斯特先生坐在壁炉旁一张巨大的安乐椅上,用低沉而略带嘲讽的口气说。“还有,”他又说,“解剖的时候不需要报告细节,也不需要告诉我里面有些什么五脏六腑。你静静动你的手术。”最后用法语说,“孩子,安静点,明白吗?”
阿黛拉似乎根本不需要提醒,她已经拿着她的宝贝礼物退到一旁的沙发上,手忙脚乱地拆解绑住盒盖的绳子。她移开盖子后,掀开几层银色包装纸,张口惊呼:
“哦,天哪!好漂亮!”然后继续沉浸在狂喜中。
“爱小姐在这里吗?”这会儿先生又问起,还抬起身子朝门口张望,此时我还站在门边。
“啊!嗯,上前来,坐在这里。”他拉了把椅子到他的座椅旁,“我不喜欢听小孩子啰里巴唆的,因为像我这样的老单身汉,没有什么跟他们那种含混不清的言语相关的愉快经验。要我一整晚听小鬼咿咿呀呀的,简直难以忍受。爱小姐,别把椅子拉远了,就坐在我放的地方。呃,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些该死的客套话!我老是记不得。我也不太喜欢头脑简单的老女人。对了,我可别忘了自己家里的老女人,千万不能忽略她,她姓费尔法克司,或嫁进费尔法克司家,人家不都说血浓于水。”
他摇了铃,派人要请费尔法克司太太下来。费尔法克司太太不一会儿就到了,手里还拿着针线篮。
“晚安,女士,我请你来做点好事。我不准阿黛拉跟我聊她的礼物,她一肚子话快憋死了。你行行好,当她的听众兼聊天的伴,那会是你所做过最仁慈的善事。”
果然,阿黛拉一见到费尔法克司太太,就招手要她到沙发那边去,把盒子里的瓷器、象牙和蜡制玩具摆在费尔法克司太太膝头,嘴巴忙不迭地用她那口破英语欢天喜地说个不停。
“好啦,我已经尽了好主人的本分。”罗彻斯特先生又说,“让我的客人相互取悦对方,现在我应该可以给自己找点乐子。爱小姐,把你的椅子再往前拉一点,你坐得太后面,我如果想看见你,就得牺牲我在这张舒适椅子上的坐姿,我实在不愿意那么做。”
我照他的要求拉了椅子。我宁可继续留在阴暗点的地方,可是罗彻斯特先生下令的口吻很直接,让人理所当然地立刻遵从。
我说过了,我们在用餐室里。为了刚刚的晚宴,吊灯点得亮晃晃的,整个房间显得热闹腾腾。壁炉的熊熊火焰鲜红又明亮;紫色的帷幕厚厚实实地垂挂在高耸的窗子和更高耸的拱门上。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阿黛拉压低的话声(她不敢大声说),她话声暂歇时,只有打在窗户玻璃上的冬雨填补空缺。
罗彻斯特先生坐在织锦安乐椅上,模样跟先前遇见他时不尽相同。不算太严厉,少了些阴郁。他脸上挂着笑容,眼睛发出光彩,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我说不上来,我觉得很有可能。简单来说,他处于晚餐后的心情,更开朗、更和蔼,性格也从上午的那种冷淡刻板变得更任性放纵。他那颗大脑袋此时枕着隆起的椅背,让炉火的光芒照在他那像是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五官,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无情。至于他那双黑色大眼睛,没错,他有一双黑色大眼睛,而且是很好看的眼睛,眼眸深处偶尔流露出某种神采,那即使不是温柔的眼神,也很接近了。
他盯着炉火大约两分钟了,我也盯着他看了那么久了。他突然转过头来,发现我的视线停驻在他脸上。
“爱小姐,你在观察我。”他说,“你觉得我英俊吗?”
如果我稍加琢磨,就会用某种含糊又客气的腔调回应他。可惜不知怎的,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先生。”
“啊!什么!你个性还真有点特别。”他说,“你举手投足像个小修女,古怪、安静、严肃、单纯。两手摆在前面,端坐在那里,视线多半垂向地毯,对了,偶尔会无比锐利地盯着我的脸,比如像刚刚那样。如果有人问你问题,或说了句话,而你不得不回应时,你就毫不留情地说出直率的回答,那种回答就算称不上无礼,至少也很突兀。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先生,我太坦白了,请您原谅。我应该答说,关于外表的问题很难即席作答,因为每个人的喜好不同,而且美貌根本不重要,或那一类的话。”
“我不想听那一类的回答。美貌不重要,跟真的一样!好啊,你假意要缓和先前的冒犯,要安抚我,哄我平静下来,却又朝我的耳朵刺进一把狡猾的小刀!继续吧,你还能挑出我什么毛病?请说。我的四肢和五官跟所有男人一样吧?”
“罗彻斯特先生,容我收回先前的回答,我不是刻意耍嘴皮,那只是口误。”
“好吧,我想也是。但你还是要负起责任,挑剔我吧,你不喜欢我的额头吗?”
他把横向遮住额头的黑色鬈发往上拨,露出颇为扎实的思考器官,可是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仁慈温和却意外地无从得见。
“说吧,小姐,我是傻子吗?”
“先生,怎么可能!如果我反问您,您是不是个慈善家,您会不会觉得我很不礼貌?”
“又来了!她假装拍拍我脑袋,却又刺了我另一刀。一定是因为我说我不喜欢跟小孩子和老女人(不能太大声!)相处。不是的,小姐,我不是所谓的慈善家,不过我有良心。”他指着头部主宰道德意识的部位,他运气不错,那个部位倒是十分饱满,以至于他头颅上半部显得特别宽阔,“再者,我的心也曾经有纯粹的温柔。我年纪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是个很心软的人,对幼小、失依或不幸的人特别同情。可惜后来命运多方打击我,用她的指关节搓揉我。如今我敢自夸,我已经变得像个橡皮球,坚硬又强韧。只不过,强硬之中还是留有一两处可以穿透的裂缝,球体中央也有一个有感知能力的点。嗯,这样的我还有希望吗?”
“什么样的希望呢,先生?”
“最后一次从橡皮变身回血肉之躯。”
“他铁定喝多了酒。”我心想。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个怪问题,我怎么会知道他是不是有能力再次变身?
“爱小姐,你好像很困惑。虽然你的容貌比我好看不到哪儿去,不过困惑的表情倒是让你增色几分。这样倒好,因为如此一来,你那双探索的眼睛就会从我脸上移开,忙着观察地毯上那些绒花图案。继续思索吧,今晚我决心当个合群又健谈的人。”
说完,他从椅子上起身,手臂搁在大理石壁炉架上站着。他这种姿势让他的体形和脸庞都一览无遗,他出奇宽阔的胸膛,几乎与四肢不成比例。我相信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他相貌丑陋,但他的体态不自觉地流露出一股傲气,举止又是那么从容自在,显得毫不在意自己的外表,自负地仰赖其他先天或后天特质产生的力量,来弥补个人魅力上的欠缺。所以,光是看着他,就会让人不可避免地感受到那份对外表的漠视,甚至盲目而片面地对那份自信产生信任。
“今晚我决心当个合群又健谈的人,”他重复一次,“所以我才派人叫你来。炉火和吊灯不足以与我相伴,派勒特也不行,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阿黛拉好一点,但她还是远远达不到标准,费尔法克司太太也是。至于你,我相信只要你愿意,一定能胜任。我第一次邀请你下来那天晚上,你就让我很迷惑。那次之后我几乎忘记你了,其他的念头把你赶出我的脑袋。今晚我决定要放松一下,要撇开胡搅蛮缠的杂事,只唤起愉快的记忆。如果能让你开口说点话,多知道点你的事,我会很开心,所以,说吧。”
我没说话,只是微笑,而且不是那种满足或顺从的笑容。
“说吧。”他催促着。
“说什么呢,先生?”
“随你高兴。我把话题和叙述的方式全权交给你做主。”
于是我不发一语坐着,心想:“如果他要我为说话而说话,或为炫耀而说话,那他会发现自己找错对象了。”
“爱小姐,你很沉默。”
我继续保持沉默。他把头稍稍斜向我这边,匆促一瞥的目光似乎深入我的眼眸。
“是固执吗?”他说,“也有点恼火。啊!也对,我请求的方式有点荒谬,几乎是傲慢无礼。爱小姐,请你原谅我。事实是,总之,我不愿在你面前摆高姿态,也就是说……”他自我纠正,“对于你,我唯一的优越感来自于年长你二十岁,人生阅历也领先你将近一个世纪,这合情合理,而且,套句阿黛拉常讲的法语,‘我非常相信’。基于这种优势,也仅仅基于这种优势,我希望你行行好,跟我说说话,转移我的思绪,因为我的脑子现在只想着一件充满怨毒的心事,正像生锈的钉子一样慢慢腐蚀。”
他挖空心思在为自己辩解,几乎像在道歉,我不至于对他这样屈尊俯就无动于衷,也不想表现得那样。
“我很乐意为您解闷,如果我有那份能力的话,先生。可惜我没办法自己想话题,因为我怎么会知道您对哪些话题感兴趣?请您发问吧,我会尽可能回答。”
“那么,首先,我刚刚提出的观点,也就是说,我老得够格当你爸爸,我还跟许多国家的许多人打过交道,累积了各式各样的经历,也跑遍大半个地球,而你只在一个地方静静地跟一群人生活。基于这些理由,你同不同意我可以耍点威严,行为稍为鲁莽,偶尔甚至有点严格。”
“先生,随您高兴。”
“那不是答案,或者该说这种答复很讨人厌,因为答得很闪烁其词。说清楚点。”
“先生,我不认为您光凭年纪比我大,或比我见多识广,就有资格命令我。您所宣称的优越感,都只来自于您对岁月和经历的运用。”
“哼!答得倒快。不过我不认同,因为那不符合我的情况。我只是单纯地运用我这两项优势,并不算运用不当。撇开优越感不提,那么,你还是愿意偶尔接受我的指挥,而不会被我的命令语气激怒或刺伤,是不是?”
我笑了,心想,罗彻斯特先生果然很古怪,他好像忘了自己一年付我三十英镑来听命于他。
“笑得好。”他没错失我脸上一闪而逝的笑容,“但还是要说话。”
“先生,我刚刚在想,大概没几个雇主会问领薪水的下属会不会被他们的命令激怒或刺伤。”
“领薪水的下属!什么!你是领我薪水的下属,是吗?哦,对了,我忘了薪水的事!那好吧,基于金钱理由,你愿意容忍我稍稍颐指气使吗?”
“不,先生,不是基于金钱理由,而是基于您真的忘记这件事,也基于您关心部属在他的职位上是不是心情舒坦,我衷心同意。”
“那么你是不是同意省略一大堆庸俗的礼数和客套话,而且不会认为这样的省略出自于傲慢无礼?”
“先生,我相信我绝不会把不拘小节误认为傲慢无礼。我挺喜欢不拘小节,但傲慢无礼却是所有生而自由的人不愿屈从的,即使为了薪水也不行。”
“胡扯!大多数生而自由的人都愿意为一份薪水屈从任何事,所以,说你自己就好了,别对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事情一概而论。不过,对于你这内容有欠准确的回答,我在心里跟你握握手,不只是为了那番话的要旨,也为了你说话时的态度。你的态度坦率又诚挚,这种态度并不常见。相反地,真诚往往只会换来作假、冷漠,或言辞本义被人愚蠢而粗俗地误解。三千个普通女学生家庭教师里也找不到三个能像你刚刚那样答话。我不想奉承你,假使你的性情与众不同,那也不是你的功劳,那是天生的。然而,我毕竟太急于下定论,因为我还不知道,说不定你不比其他人优秀,也许你有令人难以忍受的缺点来抹杀你那区区几个优点。”
“你也一样。”我心想。这个念头掠过我脑海时,我碰巧与他四目相对。他好像读懂了那抹眼神,而且提出答辩,仿佛我那个念头不只在脑中想象,也用口语表达了出来。
“是啊,是啊,你想得没错,”他说,“我自己也有不少毛病。这我晓得,我向你保证,我一点也不想掩饰。上天明鉴,我不需要太过苛求别人,我心里有一段过去,我做过一些事,还有一段精彩人生供我沉思冥想,那些事很可能会让我招致邻人的冷笑与谴责。我二十一岁时就踏出错误的第一步,或者该说,我被推上了歧路,因为我跟其他散漫的人一样,喜欢把一半的过错归罪给时运不济兼逆境横生。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走回正途。然而,我极可能变成截然不同的人,我可能会跟你一样善良,会比你有智慧,几乎跟你一样洁净无瑕。我羡慕你平静的心灵,你纯净的良心,你未受污染的记忆。小女孩,没有斑点与脏污的记忆一定是不可多得的宝藏,是让人意气风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泉源,对吗?”
“先生,您十八岁时的记忆是怎么样的呢?”
“当时还好,透彻、清爽,没有涌出的脏水让它变成臭水洼。十八岁时的我跟你不相上下,大致说来,造物主有意让我变成一个好人的,爱小姐,算是比较好的那一类人。现在你看得出来我并不是好人。你会说你看不出来,至少我敢夸口我从你的眼神里读出来了。对了,你要当心,你那对眼珠子透露得太多了,我很擅长理解它们的话语。相信我的话,我不是恶棍,你也不可以假设,不可以把我想成那样的坏角色。我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罪人,我真心相信,我变成这样主要是因为环境,而不是扭曲的天性。我只是尽情挥霍,过着一般一无是处的富人想过的那种可怜又不足挂齿的浪**生活。我掏心掏肺跟你说这些,你觉得奇怪吗?你该知道,在你未来的人生中,你常会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听着朋友宣泄心中的秘密。人们会跟我一样,自然而然地发现你不习惯诉说自己的心事,却很擅长专注聆听别人谈论自己。他们也会发现,你听见他们的失序行为时并不会恶意地鄙视,而是怀着一股天生的同情。由于那份同情心表现得毫不做作,所以也让人得到安慰与鼓舞。”
“您怎么知道?先生,您是怎么猜到这些的?”
“我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我才自顾自地说下去,像在日记里书写自己的心情一般。你会说,我不该屈服于环境,的确是,的确是,可惜我没做到。当命运亏待我,我没有智慧保持冷静,我变得自暴自弃,然后就堕落了。如今,假使有任何恶毒的笨蛋做出一些令我憎恶、卑鄙下流的行为,我也不能夸口说我比他正大光明。我不得不承认,我跟他其实是一丘之貉。但愿我当时坚守自己的立场。我说真的!爱小姐,当你面临犯错的**时,要害怕后悔,后悔是生命的毒药。”
“据说忏悔是它的解药,先生。”
“那不是解药,改过自新或许是解药。我可以改过,至少我还有这点力量,只要……可是,像我这样受了束缚、背着重担、受到诅咒的人,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再者,反正幸福已经离我很遥远,我有权在生命中获取一点乐趣,而且我会得到乐趣,不管什么代价。”
“那么您会更加堕落,先生。”
“也许吧。但如果能得到惬意、清新的趣味,又何必放弃呢?也许那种乐趣惬意清新得有如蜜蜂在荒原采集的野蜜。”
“它会刺痛您的舌头,尝起来会苦,先生。”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尝过。你的表情多么认真、多么严肃呀。你对这个议题就跟这颗浮雕头一样无知。”他从壁炉架上拿起一个,“你无权向我布道,你这个新信徒。你还没踏上人生的门廊,百分之百没见识过生命的奥秘。”
“我只是拿您自己的话提醒您,先生。您说犯错导致后悔,还说后悔是生命的毒药。”
“有谁在谈犯错吗?我一点都不觉得刚刚掠过我脑海的那个观点是错的。我相信它是启发,而不是**。它非常友好,非常抚慰人心,这点我很清楚。它又浮现了!我跟你保证,它不是魔鬼,它披着光之天使的外袍。有这么个美丽访客请求入内,我想我必须打开心门迎接它。”
“别相信它,先生,那不是真的天使。”
“又来了,你怎么知道呢?你根据哪一种本能区别坠落无底深渊的大天使和来自永恒王座的使者,区辨引领者与**者?”
“我根据您的神态判断。先生,您刚刚提起重新浮现在您脑海的那个点子时,您的神情充满不安。我敢肯定,如果您听从它,就会遭遇更多苦难。”
“一点也不,它带来了世上最仁善的信息,至于其他问题,你不负责保管我的良心,所以别为这种事伤神。来,进来吧,娇美的流浪儿!”
他仿佛对着一幕影像说出这些话,那是只有他才看得见的影像。接着,他把原本伸展一半的双臂抱回胸前,像是把一个隐形生命体拥入怀中。
“好了,”他又对我说,“我接纳了那位朝圣者,我确信那是一位变身的神祇,祂已经对我做了好事。我的心原本埋藏着尸骸,现在会变成一处圣坛。”
“说老实话,先生,我一点都不了解您,我听不懂您在说些什么,因为它已经超出我的理解范围。我只知道一件事,您说您不如您期望中那么良善,说您懊悔自己的不完美。我只能理解一件事:您说有个玷污的记忆是永久的祸根。我觉得,如果您肯努力,迟早您会发现,要变成您自己认同的那种人并非不可能,也会发现如果从今天开始下定决心修正您的思想和行为,不出几年您就会累积出许多无污点的全新记忆,届时您就可以开心地回想往事。”
“想得很对,说得很正确,爱小姐。此时此刻,我正干劲十足地铺砌地狱的道路。”
“先生?”
“我用良好的意图铺路(2),我相信它会和坚硬的燧石一样牢固。当然,我往来的对象和我追求的目标也会跟以前不同。”
“比以前好吗?”
“比以前好,好得多了,就像纯净的矿石相较于脏污的渣滓。你好像怀疑我,我不怀疑我自己,我知道我的目标是什么,知道我的动机是什么。就在此时,我通过一项律法,它跟米底亚人和波斯人的律法一样不可动摇(3),我相信我的目标和动机都是对的。”
“不可能的,先生,如果它们需要新的法规来让它们合法化。”
“爱小姐,我的目标和动机需要新的法规,但它们都没有错。不寻常的局面需要不寻常的规则。”
“这话听起来很危险,先生,因为谁都看得出来它很容易被滥用。”
“正气凛然的圣哲!确实没错,但我以自家神祇发誓,绝不会滥用。”
“您是人,人难免犯错。”
“说得对,你也一样。那又怎样?”
“难免犯错的人不能擅用那些只能托付给至高神灵的权力。”
“什么权力?”
“看见怪异而未受认可的行动时,说‘这样没错’的权力。”
“‘这样没错’,你自己亲口说了这句话。”
“那么也许这样没错吧。”说完,我站起来。没有必要继续谈论一个全然隐晦不明的话题。再者,我完全摸不透谈话对象的性格,至少现阶段还难以企及。我觉得无所适从,有一股似有若无的不安全感,也意识到自己的无知。
“你上哪儿去?”
“带阿黛拉上床,她睡觉时间过了。”
“你害怕我,因为我说话像史芬克斯。”
“先生,您说话确实像在打哑谜,虽然我很困惑,却一点也不害怕。”
“你害怕了,你那自负的心害怕出错。”
“某种程度上,我的确感到忧虑,我不想说些无意义的话。”
“即便你真的说了无意义的话,也是以严肃又温和的神态说出来,我会误以为你发表了独到见解。爱小姐,你从来不笑的吗?不必费心回答我,我发现你很少笑。你是可以开怀大笑的,相信我,你不是天生严谨的人,正如同我也不是天生凶恶。罗伍德的规范还是紧抓着你不放,控制你的面容、压抑你的嗓音、束缚你的肢体,你害怕在男人或兄弟——或父亲,或主人,随你怎么说——面前笑得太开心、说得太坦率或动作太敏捷。可是,时日一久,我想你能学会在我面前展露本色,因为我实在没办法对你太过拘泥形式。到那时,你的神态和动作就会比现阶段你胆敢表现出的更活泼有朝气,更多彩多姿。有时我会看见一只好奇的鸟儿在笼子的紧密栏栅里向外张望的眼神,那是只灵动、浮躁、果敢的笼中鸟。哪天它得到自由,就会一飞冲天。你还是要走吗?”
“钟敲了九点了,先生。”
“没关系,等一等,阿黛拉还不想睡。爱小姐,我站在这个位置,背对炉火、面对室内空间,有利于观察。我与你谈话的同时,偶尔也在察看阿黛拉。我基于一些私人理由,觉得她是个有趣的观察对象。这些理由改天我也许,不,一定会跟你说。十分钟以前,她从盒子里拉出一件粉红色丝绸小洋装,她摊开衣服时一脸惊喜。卖弄风情的天性流淌在她的血液里、融入她的大脑、渗入她的骨髓。‘我要穿穿看!’她叫道,‘现在就要!’然后她冲出去了。她现在跟苏菲在一起,正在进行换装仪式,几分钟内她会再回来,我知道我会见到什么画面,我会见到缩小版的席琳·薇汉斯,像她以前出现在舞台上的模样。当时……别管那些了。总之,我最脆弱的情感即将受到震撼,这是我的预感。先别走,看看我的预感会不会成真。”
不久,就传来阿黛拉的小脚矫健地奔过大厅的声音。她进来了,一如她的监护人所言,变了个模样。她原先穿的棕色连衣裙已经换成玫瑰色的绸缎洋装,裙子很短,裙摆的褶层多得不能再多。头上戴着玫瑰花蕾花环,脚上是丝袜和纯白绸缎小凉鞋。
“我的洋装漂亮吗?”她一面用法语喊,一面蹦蹦跳跳跑过来,“我的鞋子漂亮吗?丝袜漂亮吗?啊,我想我要跳支舞!”
她拉开裙摆,踩起快滑步穿越用餐室,到了罗彻斯特先生面前时,她踮起脚尖轻盈地原地转圈,再单膝跪在他面前,叫嚷着:
“先生,我为您的善心对您说一千句感谢。”然后她站起来,说,“先生,以前妈妈就是这样做的,对不对?”
“完全正确!”是她得到的回答,“而且,‘就是这样’,她把我不列颠马裤口袋里的英国黄金给勾引走了。爱小姐,我也曾经年少,啊,青春洋溢的岁月,此时让你神采焕发的青春色泽也曾经滋润我。不过,我的春天消逝了,却在我手中留下那朵法国小花,有时候我心情不好,会很想摆脱掉。如今那小花的根底对我而言不再珍贵,何况这小花只能用金粉施肥,所以我对这朵花只有一半的喜爱,特别是它像刚刚那样虚假的时候。我收留它、栽种它,只是基于罗马天主教义,想借一件善行洗涤无数或大或小的罪愆。改天我会把这些事说清楚。晚安。”
(1)Quaker,基督教的一支派别,成立于十七世纪。该教反对任何形式的战争暴力,主张和平主义与宗教自由。
(2)西方俗谚:“地狱是以良好意图铺就。”意思是指,地狱里的罪人也都曾经意图行善。
(3)指不能废除的法律,见《圣经·但以理书》第六章第十二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