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天气这么热,就算是猫也受不了。听说英国有个叫什么西德尼的人曾经如此形容盛夏之苦:“恨不能剥去皮、剔去肉,只剩下骨头凉快凉快。”不过,对我来说,不到这个程度也行,至少把我这身浅灰色的花皮毛拆洗一下,或是暂时送进当铺之类的。
在人类眼里,也许以为我们猫一年到头总是一个表情,春夏秋冬都不用换衣服,过着最单纯而平静的、不需要花钱的生活。不过,纵然是猫,也是知道冷热的。也想偶尔去洗个澡,怎奈这身皮毛,用水洗的话,很不容易晒干,所以才忍受着身上的汗味儿,长这么大,也没进过澡堂子。
虽说也不是不想扇扇扇子,可是咱拿不了扇子,只好放弃。一想到这些,就觉得人类太铺张。本来应该生吃的东西,非要煮呀、烤呀,又是用醋泡,又是加调味酱的,喜欢费很多工夫,互相引以为乐。
衣着也是如此。要求人类像咱猫这样一年四季不换衣服,对于生来就缺陷多多的人类来说,也许有点强人所难,但是,他们也没有必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套在皮肤上过日子啊。以至于因此而给羊添麻烦,让蚕受累,还要感念棉花田之恩。这只能让我断言:人类的奢侈,正是其无能造成的结果了。
衣食这方面,还可以宽容一下,不跟他们较真儿了。然而,就连那些与生存毫无直接利害关系的方面,人类也是同样的奢侈,这就令我完全不能理解了。首先,头发是自然长出来的,所以,我认为任其生长是最简便,也是对人最有好处的。叫我费解的是,人类却偏要绞尽脑汁搞出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发式,因此而自鸣得意。自称和尚的人,无论什么时候,脑袋都是青色的。到了热天,就在头上撑把伞;天冷了,就缠上头巾。既然如此,又何必把头皮刮得发青,岂不是没有道理?除此之外,还有人用叫作“梳子”的毫无意义的锯条似的东西,把头发左右等分,自以为美。除了等分之外,有些人按照三七比例,在头盖骨上人为地划出两个区域。还有些人让这个分界线穿过发旋,一直通到脑后,活像一片人造的芭蕉叶。此外,有人把头顶剪成平的,把左右两边切削得笔直。由于圆圆的脑袋上犹如扣了个方盘子,所以只能看成是在模仿请花匠栽种的杉树篱笆。听说还有留五分长、三分长、一分长头发的,看这架势,将来说不定还会流行更新的款式,比如往脑袋里剃进去,叫作负一分长,乃至负三分长等等呢。总而言之,我实在搞不懂人们干吗那么绞尽脑汁地折腾头发?这个先放到一边,单说人本来有四只脚,却只用两只,这就是浪费!用四只脚走路多么快捷,人们却总是用两只脚凑合,而另两只脚则像别人送的鳕鱼干似的闲着,太莫名其妙了!
由此可见,人类比起猫来更加悠闲。正是由于太无聊,才想出那些花样自娱自乐的。可笑的是,这些无所事事的人只要一碰面,就口口声声的“忙得很呀,忙得很呀”,而且,他们的表情也貌似很忙,看他们那蝇营狗苟的样子,不由得担心他们弄不好会忙碌死的。有的人见了我,常说什么:“要是像猫那样成天闲待着,多快活啊!”真是觉得我快活,就变成猫好了。谁也没求你们那么忙碌呀!人们自己制造出好多麻烦事来,疲于应对,却整天喊叫“累死啦,累死啦”。这好比自己燃起熊熊烈火,却又喊叫“热死了,热死了”一样。换作是猫,到了琢磨出二十多种发式的那一天,也不可能这样逍遥了。若想自在,就该像咱这样,练就一身夏天也能穿着毛衣不换的本事……虽然这么说,毕竟有点热。穿毛衣过夏的确太热了。
这么热的天,我的长项——午睡也睡不成了。
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啊?已经好久疏于观察人们了。今天本想趁着有此雅兴,瞧一下他们浑浑噩噩、蝇营狗苟的样子,偏巧主人在懒惰这点上,与猫的习性颇为相近。他午睡时间丝毫不比我短,尤其是放暑假以后,什么正经事都不做,所以,再怎么观察,也观察不出什么来的。这种时候,迷亭一来,那受胃病困扰的主人也会有几分反应,暂时可以多少远离一些猫性。正当我寻思着迷亭先生现在来就好了时,不知何人在浴室里哗哗冲水。不仅有冲水的声音,还不时地听到有人高声说话。“啊,就这样!”“真舒服啊!”“再来一下”等,整个家里都能听见。到主人家来,能够这么吆五喝六、无所顾忌的,除了迷亭外,没有第二个。
他终于来了,今日这个半天又好消磨了。正想着,迷亭先生已经擦完了汗,穿好了衣服,照例大摇大摆地进了客厅。
“嫂夫人,苦沙弥兄干什么哪?”他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把帽子扔到席子上。
女主人正在隔壁房间里,趴在针线盒旁睡得正香,猛然被一阵几乎震破耳鼓的“哇啦哇啦”声吵醒,大吃一惊,强睁着惺忪的睡眼,走进客厅一瞧,原来是迷亭穿着萨摩产的上等麻布衫大模大样地坐在房间里,不停地摇着扇子。
“哟,您来啦!”女主人也不擦去鼻尖的汗珠,有点尴尬地低了低头说,“怎么一点儿都没听见啊。”
“哪里,我刚来。刚才在浴室里让女仆给我浇点凉水,总算舒服些了……这天也太热啦!”
“这两三天,待着不动还冒汗呢。可是够热的……不过,我看您还挺精神的。”女主人依然不去擦鼻尖上的汗。
“啊,谢谢啦。天气热点儿,身子倒不至于出什么毛病。不过,最近热得出奇,总觉得四肢无力呢。”
“我也是啊,连我这个向来不睡午觉的人都热得睡起来……”
“睡午觉吗?那很好哇!若是白天睡了,晚上还能睡,可就再好不过了。”
迷亭又信口开河起来,而且觉得还不够劲儿,便说:
“我这个人,天生就不喜欢睡午觉。每次来,看到像苦沙弥兄这样能睡觉的人,真是羡慕死啦!当然了,胃不好的人最怕天气热了。即使健康人,像今天这么热的天气,就连肩膀上扛着个脑袋都觉得重呢。可是话又说回来,既然长了这么个脑袋,也不好把它拧掉呀!”迷亭居然罕见地发愁起要不要这个脑袋来了。“像嫂夫人这样,头上还要顶着那么个东西,怎么坐得住呢。光是那个发髻的分量就叫人想躺下呀。”
听他这么一说,女主人以为是自己的发髻让迷亭看出她一直在贪睡,便呵呵呵笑着,一边说“竟笑话人”,一边摆弄自己的发髻。
迷亭并不在意地说:
“嫂夫人,我昨天在房顶上做了个煎鸡蛋的试验呢。”
“是怎么煎的?”
“我看房顶的瓦片被太阳烤得特别烫,觉得不利用一下太可惜,就放上些牛油,溶化之后又打了个鸡蛋。”
“哎哟,我的天哪!”
“不过,太阳光到底没有那么热,好半天也煎不成半熟。我就暂且从房顶下来,正在看报时,有客人来了,就把煎鸡蛋的事给忘了。今天早晨忽然想起来,估摸着煎得差不多了吧,上房一看……”
“怎么样了?”
“哪里是半熟,全都流光了。”
“哎呀呀!”女主人皱起眉头,叹息着。
“不过,三伏天前那么凉快,现在又变得这么热,天气太不正常了。”
“可不是嘛。前些天穿单衣还觉得冷呢,可是从前天开始突然热起来了。”
“螃蟹是横着走,可是由于今年的天气,是倒退着走的呢。恐怕是想告诉人类:‘倒行逆施,亦可为也。’”
“您说什么呢?”
“噢,没说什么。气候这么反常,满像是赫拉克勒斯的牛呢。”
女主人一问,迷亭更加起劲,越说越没谱了。果不出所料,女主人全然不懂了。但由于接受了刚刚那句“倒行逆施”的教训,她这回才只“噢——”了一声,没有再问。倘若她不再问下去,迷亭那番话岂不是白说了。
“嫂夫人,你知道赫拉克勒斯的牛吗?”
“我可不知道那个什么牛。”
“不知道吗?那我就给你讲一讲吧?”
女主人也不好说不必介绍了,便“哎”的一声。
“从前有个叫赫拉克勒斯的,一天,他牵来了一头牛。”
“那个叫赫拉克勒斯的是个牛倌?”
“他可不是牛倌,而且也不是牛肉铺的老板。那个时候的希腊,连一家牛肉铺也还没有呢。”
“哟,是希腊的故事啊?怎么不早说呢。”希腊这个国名女主人还是知道的。
“我不是告诉你赫拉克勒斯了吗?”
“赫拉克勒斯就是希腊的意思吗?”
“是啊,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的一位英雄。”
“难怪我不知道。那么,他怎么样了?”
“他呀,有一天也像嫂夫人一样困得不行,呼呼大睡……”
“哟,瞎说什么呀!”
“他正在酣睡的时候,巴尔干的儿子来了。”
“巴尔干是什么?”
“巴尔干是个铁匠。就是这个铁匠的儿子偷走了那头牛。不过,由于这孩子是揪着牛尾巴拖着走的,赫拉克勒斯睡醒之后,到处寻找,也没有找到。他当然找不到。因为铁匠儿子不是牵着牛往前走,而是拉着牛倒退着走的,即使他顺着牛蹄印往前找,也找不到!虽然是个铁匠的儿子,却极其聪明。”迷亭已经忘了刚才在谈论天气热,继续说,“苦沙弥兄现在干什么呢?还是在睡午觉吗?午睡出现在汉诗里很是风流的。不过,像苦沙弥兄这么天天都午睡,未免俗气了。每天这样睡觉,不就像是一点点在睡成死人似的吗?嫂夫人,麻烦你,把他叫醒吧。”
迷亭这么一催促,女主人也赞同,便说:“是啊,他天天这么爱睡觉,真没办法。这样下去,身体越来越坏了。而且他刚吃过饭就睡觉。”
女主人刚站起来,迷亭说:“嫂夫人!提起吃饭,我还没有吃饭呢。”别人也没问,迷亭就厚着脸皮说道。
“哎呀,是吗?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我怎么给忘了——那么,没什么好吃的,将就吃点茶泡饭吧?”
“不了,要是茶泡饭的话,就不吃啦。”
“可是,反正没有合您胃口的东西呀!”女主人话里有话,迷亭听出来了,赶忙说道:
“我不是那意思,茶泡饭还是水泡饭都不必麻烦了。刚才来的路上,我顺便在饭馆叫了外卖,打算在这儿吃呢。”他这一套一般人还真学不来。
女主人只是“哟”了一声。这一声“哟”里,包含了惊讶、抱歉和因省去了麻烦而庆幸等意思。
这时,主人晃晃悠悠地走出书房,似乎是吵人的说话声,搅扰了他的睡意。
“你一来就这么不得清净。正想好好睡一觉呢。”主人打着呵欠,满脸不悦。
“呀,睡醒啦?打扰到你休息了,罪该万死!不过,偶尔为之,亦无不可吧!好了,请坐下吧。”
听他这话,到底谁是客人都不知道了。主人默默地落了座,从寄木烟盒里抽出一支“朝日”牌香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不经意地看见迷亭扔在角落的草帽,问:
“你买了个帽子?”
迷亭立刻将草帽拿起来给主人夫妇看,得意地说:
“怎么样?”
“哎呀,真好看!眼儿特别小,还特别柔软。”女主人一再地抚摩草帽。
“嫂夫人,这顶帽子可以百变呢!你叫它什么样,它就什么样。”迷亭说着攥紧拳头,打在巴拿马草帽的侧面,草帽果然出现了拳头大的凹坑。
“哟!”女主人惊叫了一声,迷亭立刻又把拳头伸进帽子里头,**,那帽子顶又鼓了个包。接着,他又捏住两边的帽檐,把它压扁。压扁了的草帽就像用檊面杖擀开的荞麦面片似的,平展展的。然后再把它像卷席子似的一圈圈地卷了起来。
“怎么样啊?还可以这样呢。”说着,将卷成卷的草帽揣进怀里。
女主人仿佛在看归天斋正一变戏法,惊奇地说:“太神奇啦!”迷亭也学着变戏法的样子,又显摆地把塞进右边怀里的草帽,从左袖口掏了出来。
“一点也没有变形吧。”他说着,将草帽恢复原状,用食指从里面顶着帽子,让草帽滴溜溜地转圈。以为他的表演就此结束,没想到,最后他将草帽“啪”的一下扔到身后,一屁股坐在帽子上。
“不会压坏吗?”连主人都担心起来了。女主人更是担心地提醒他:
“好容易买的漂亮帽子,若是弄坏了,可不得了!我看你还是别表演了吧。”
只有草帽的主人得意扬扬的。
“问题是,就因为它不会变形,所以才神奇哪!”说着,把坐得皱皱巴巴的草帽从屁股底下拽出来,直接戴在了头上。不可思议的是,那草帽竟立刻恢复了原状。
“这个帽子可真叫皮实啊。这到底是这么回事啊?”女主人越来越佩服。
“噢,我什么也没有做,本来就是这样的帽子嘛!”迷亭戴着帽子,回答女主人。
“你也买这么个帽子戴戴,多好啊!”过了一会儿,女主人劝主人。
“不过,苦沙弥兄不是也有一顶漂亮的草帽吗?”
“可你不知道,前些天,孩子把它踩坏了。”
“哟,那可太可惜了。”
“所以我想,让他再买一顶像你那样的结实又好看的帽子,那多好啊!”由于女主人不清楚巴拿马草帽的价钱,再三劝丈夫,“就买这样的吧,好不好?”
这时候,迷亭又从右袖筒里掏出一个红盒子,从盒子里拿出一把剪刀,给女主人看。
“嫂夫人,草帽就介绍到这里。下面请看这把剪刀,这也是个非常方便的物件,有十四种用途哪!”
我看得明明白白:假如迷亭不拿出这把剪刀来,主人必将被妻子催逼买巴拿马草帽。幸亏女人天生就有好奇心,主人才免遭厄运。与其说这是迷亭的机智,莫如说纯属侥幸罢了。
“这把剪子为什么会有十四种用途?”女主人话音未落,迷亭君便扬扬得意地说:
“现在,我就来给你讲解一下,请听我说下去。你看,这里有个月牙形的洞眼吧?把烟卷往这里头一塞,‘咔嚓’一声就切断了。其次,这剪子根上有个装饰吧?可以用这儿咔嚓咔嚓地剪铁丝。再次,把它平放在纸上,可以当作规尺画线用。还有,刀背上有刻度,也可以代替尺子用。翻过来看这一面,有个小锉刀,可以用来磨指甲。此外,把这个锉刀尖儿插进螺丝钉里,使劲拧紧,还能当小锤子用。这个刀尖也可以撬东西使,一般的钉子钉的木箱盖轻而易举地就能打开。还有,这个刀尖可以当锥子用。再看这个地方,是用来刮掉写错的字的。把它这么拆卸开,就成了一把小刀。最后——嫂夫人,这最后一个用法最有趣了!你看这儿有个苍蝇眼睛那么小的圆球吧?请瞅一瞅。”
“我可不看,你又拿我开心吧。”
“这么不信任我怎么可以呀。你就当是再上一回当,瞧瞧看吧。怎么?不愿意?瞧一眼就行。”说着,把剪刀递给了女主人。
女主人犹豫着接过剪刀,把眼睛贴在那个苍蝇眼睛上一个劲儿地瞅。
“看见了吗?”
“全是黑的呀!”
“怎么会是黑的呢。你朝纸拉门这边转转身子,把剪子立起来看……对啦,对啦,这回看见了吧?”
“哎呀,是照片呀!这么小的照片是怎么贴上去的呢?”
“所以我才说有趣哪。”
女主人和迷亭两个人一问一答着。
这时,一直默默无言的主人,突然也想看看那照片,就说:“喂,让我也看看!”
女主人仍旧将剪子贴在脸上,迟迟不肯交给他。嘴里一边赞叹着:“太漂亮了!真是**美人啊。”
“喂,没听见我让你给我看看吗?”
“你再等一等好不好。好美丽的长发呀,都达到腰部了。稍微扬起点来看的话,就成了个头特别高的女人了。不过,好一个美人哟。”
“喂,快给我看看呀!差不离就得了,赶快拿给我看看。”主人急不可耐地催着妻子。
“好吧,让您久等了,请瞧个够吧!”
当妻子将剪刀递给主人时,女仆端着两笼荞麦面条,从厨房走进客厅,说:“客人要的外卖送到了。”
“嫂夫人!这就是我要的好吃的。那么,恕在下冒昧,就在这里进食了!”迷亭恭敬有加地低头行了个礼。
看他那做派既像是认真的,又像是在做戏,连女主人也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轻声道:“请自便。”然后瞧着他吃面条。
主人终于把剪子从眼前拿开,说:“迷亭,这大热的天,吃荞面可不好哟!”
“不要紧。爱吃的东西轻易不会吃坏人的。”说着,他揭开笼屉盖。
“现做的面条就是好啊!俗话说,放得时间太长的荞麦面条和活得太愚蠢的人,都同样没有出息!”说着,把佐料放进汤汁里,胡乱地搅和起来。
“你放那么多绿芥末,很辣的!”主人担心地提醒他。
“荞麦面条就是蘸着汤汁和绿芥末吃的嘛。看来你是不爱吃荞麦面条的喽?”
“我爱吃馄饨。”
“馄饨是马夫吃的东西。再没有比不懂得荞麦面条滋味的人更可怜的了。”说着,把杉木筷子往笼里一插,夹了满满一筷子荞麦面条,挑起二寸多高,说,“嫂夫人,吃荞麦面条也有各种吃法呢。初次吃面的人,才会一味地蘸汁,然后吧唧吧唧地嚼。这样哪里吃得出荞麦面味儿呀。一定要像这样,一次挑起这么多来。”他边说边抬起筷子,将一大团长长的面条挑起一尺多高。他估摸差不多了,往下一瞧,还有十二三根面条的尾巴没有脱离笼屉,正在盖帘上缠绵呢。
“这面条可真够长的。你看怎么样,嫂夫人,这个长度?”迷亭又催着女主人跟他应和。
“是够长的呢。”女主人露出十分钦佩的样子答道。
“讲究的吃法,是把这一筷子长长的面条的三分之一蘸上汁,然后一口吞下去。千万不能嚼,一嚼就吃不出荞麦面的味道了。得呼噜呼噜吞下去,才能吃出其中三昧来哪!”
说完,迷亭把筷子高高举起,面条才好歹离开了笼屉。然后他将面条往左手拿着的碗里一点点放下来,面条尾部逐渐浸入调味汁里。按照阿基米德原理,浸入汤汁里荞麦面条的数量,与汤汁升高的量成正比。
此时,碗里已经有八分汤汁了,所以不等迷亭手里的面条放进四分之一,碗里就满了。只见迷亭把筷子举到离碗五寸高之处突然停下,好一会儿没有动。难怪他不动,因为只要再放进去一点,汤汁就会溢出来。见此情形,连迷亭都犹豫了一下,继而以快如脱兔之势将嘴凑近筷子,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呼噜呼噜几声,喉头上下拼命移动了一两下,筷子头上的荞面已经消失不见了。再一看迷亭君,从两个眼角淌出一两滴泪珠,沿着面颊流下来。这眼泪到底是绿芥末辣出来的,还是吞咽过猛所致,至今是个未解之谜。
“真了不起啊,竟然能够一口吞下去。”主人钦佩万分地说。
“真让人开眼哪!”女主人也高度评价迷亭这一精彩绝伦的吞面表演。
迷亭却一言不发,放下筷子,拍了两三下胸脯,说:“嫂夫人,一屉荞面差不多应该三口半或是四口吃完的。倘若吃很多口,就不好吃了。”说罢,用手绢擦了擦嘴,暂且顺顺气。
这时,寒月君来了。不知怎么回事,大热的天,他却戴着棉帽,两只脚上脏兮兮的。
“啊,美男子大驾光临!无奈我正在用餐,就不起身啦。”迷亭在众人环座之中,毫不难为情地横扫了另一笼荞麦面条。这回他尽管没有像刚才那样令人瞠目地吞食,也没有使用了手绢遮掩中途歇口气的尴尬,把两笼荞麦面条轻松地吃掉,还算不错。
“寒月君,博士论文已经脱稿了吧?”主人问罢,迷亭紧跟其后起哄说:
“金田小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还是早日呈交吧!”
寒月照例露出叫人不舒服的坏笑说:“这是我的错。我也想早些交稿,叫她安心,课题毕竟是课题,需要投入很多精力进行研究的。”他把原本不是发自肺腑的话,说得就像肺腑之言似的。
“可也是呀,课题毕竟是课题嘛,不可能以‘鼻子’的意志为转移呀。尽管那个大鼻子,倒也完全具有仰其鼻息的价值哟!”迷亭和寒月之流是同样的腔调。还是主人比较认真,问道:
“你的论文题目是什么?”
“是《紫外线对于青蛙眼球的电动作用的影响》。”
“奇妙至极!不愧是寒月先生。青蛙的眼球,太标新立异了!怎么样?苦沙弥兄!不如在论文脱稿以前,先把这个课题报告给金田公馆吧?”主人并不理睬迷亭的调侃,问寒月道:
“你做这个研究,一定很辛苦吧?”
“是的,这是个非常复杂的研究。第一个难题就是,青蛙眼球上的晶体构造并不那么简单。因此,必须进行种种实验。我想,为此首先要做一个玻璃球,然后才能进行研究。”
“玻璃球好办,到玻璃店去一趟,就可以买到的嘛!”主人说。
“不行的,不行的!”寒月挺起胸膛说,“原本圆或直线,都是些几何学上的术语,因此完全符合几何学定义的理想的圆或直线,在现实世界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不做岂不是更好?”迷亭插嘴。
“所以我想先试制一个可以应付试验的玻璃球,前些天已经开始了。”
“做出来了吗?”主人不以为然地问。
“怎么做得出来呢?”寒月说完,又意识到这么说与前面的话相矛盾,便说,“相当困难。一点一点地磨了半天之后,发觉这半边的半径长了些,就稍稍磨去一点儿,结果,麻烦了,另一半的直径又长了。然后费了好大劲儿,好容易磨去了一层之后,整个球却变成椭圆形的了。想方设法将椭圆矫正过来后,发现直径又不对了。开始磨的时候,那个玻璃球足有苹果那么大,可是越磨越小,最后只剩下草莓那么小了。但是我仍然坚持不懈地磨下去,磨到了黄豆粒那么小。即使像黄豆粒那么小了,还是没有磨成纯粹的圆。我就这般满腔热情地磨着……从今年正月到现在,已经磨坏了大大小小六个玻璃球了。”寒月喋喋不休地说着,判断不出说的是真是假。
“你在哪里磨了那么多呀?”主人问。
“还是在学校的实验室里。从清早开始磨,吃午饭时休息一会儿,然后一直磨到天黑。可是不轻松噢。”
“如此说来,你近来总说忙啊忙啊的,连星期日也到学校去,就是为了磨玻璃球吧?”主人问道。
“反正眼下,我是从早到晚,整天都在磨玻璃球。”
“这不正应了那句磨球博士‘混进来了’的台词吗。不过,如果鼻子夫人听说你那么玩命,凭她再怎么傲慢,也会领情的吧?前些天我有点事去图书馆。临走时,刚要迈出大门,偶然遇见了老梅君。看他毕业后还跑图书馆,我甚觉不可思议,便感慨地说:‘真用功啊!’他却不解地说:‘哪里,我可不是来看书的。刚才从门前路过,突然想小解,所以进来借用茅房方便一下。’说完哈哈大笑。不过,真是应该把这老梅君和你,作为不可多得的两个相互对照的例子,收进《新撰蒙求》这本书里噢。”迷亭照例冗长地饶舌了一番。
主人一本正经地问:“你这样日日都在磨球,自然可以。不过,到底想几时磨成功呀?”
“按目前情况,估计要十年工夫吧!”看样子,寒月比主人更沉得住气。
“十年太长了吧?再快些磨成才好哇!”
“十年还是快的呢。弄不好,要二十年呢。”
“这还了得!那不是很难当上博士了吗?”
“是的。我期盼早日磨成,好叫金田小姐放心。可是,不先把玻璃球磨出来,就不可能进行关键的实验……”
寒月稍稍停了一会儿,自负地说:“其实大可不必那么担心,金田家也完全了解我在一心一意地磨球。老实说,两三天前去他家的时候,我已经把情况说清楚了。”
这时,一直听着三个人的对话,却根本听不懂的女主人奇怪地问道:
“可是,金田一家不是从上个月就全家去大矶了吗?”
寒月似乎有些招架不住,却装傻充愣地说:
“那就怪了,怎么回事?”
每当这种时候,迷亭就成了活宝。每当冷场、尴尬、犯困以及有发愁事等,无论任何情况,他都会冲杀出来。
“和上个月去了大矶的人,于两三天前在东京相遇,可称得上神秘莫测啊。这就是所谓心灵相通吧!相思情切的时候,常常会出现这种现象的。乍一听,好像是在做梦。但是,就算是梦,这梦境也远比现实更真实。像嫂夫人这样子,稀里糊涂地嫁给了相互毫无感觉的苦沙弥君,一辈子都不知道恋爱为何物,理解不了这种现象,也在情理之中了……”
“哟,你根据什么这么说呀?真是小瞧人。”女主人打断迷亭的饶舌,驳斥道。
“你自己不是也没有害过相思病吗?”主人也立刻出马助夫人一臂之力。
“说到我的风流韵事嘛,纵然再多,无奈都已经过了七十五日,各位仁兄想必早已不记得了……说实话,我这个年纪还过着形单影只的独身生活,正是失恋的结果呀。”说完,迷亭轮流看了一圈在座的每个人的反应。
“呵呵呵,有意思。”女主人说。
“又拿别人寻开心!”主人向庭院望去。
只有寒月依然笑嘻嘻地说:“请务必为提携后进,披露一下您的坎坷经历吧。”
“我的经历,说来大都很神秘。如果讲给已故的小泉八云听,他一定会大为受用,遗憾的是先生已经长眠了。所以,老实说,我没有多大兴致讲这些事了。不过,既然各位盛情难却,我就勉为其难,披露一下吧!但有个条件,诸位必须安静地听到最后。”他叮咛之后,才言归正传。
“回忆起来,距现在……那个……那是几年前啦……真麻烦,姑且定为十五六年前吧!”
“瞎说八道。”主人哼了一声。
“记性也太坏了。”女主人讥讽道。
只有寒月严格守约,一声不吭,似乎是盼着尽快听到下面的内容。
“记得好像是一年冬天吧,我在越后国,经过蒲原郡的筍谷,登上蛸壶岭,眼看要进入会津境内的时候……”
“怎么去了这么个怪地方。”主人又打岔。
“你别说话,安静地听着。挺有意思的。”女主人发话了。
“可是,天又黑,路又不熟,肚子又饿,没办法,就敲了山腰上一户人家的门,因为这个那个原因,如此这般,诉说一番,请求借宿一晚。只听门里的人说:‘这有何难,请进吧!’待开门一看那位把蜡烛举到我眼前的姑娘的脸,我立刻激动地战栗起来。我就是从这时起,才切实体验到恋爱这个怪物的魔力的。”
“哎呀,真是的!那么个半山腰上,还会有美女吗?”女主人说。
“别说是高山还是大海,美女无处不在啊。嫂夫人,我真想让你看上一眼那位姑娘呢。还梳着文金高岛田发髻哦。”
“啊?”女主人目瞪口呆的。
“我进屋一看,在八铺席正中间,有一个大大的地炉。姑娘、姑娘的老爹和老妈还有我四个人围坐在炉旁。他们问我:‘你大概饿了吧?’我就说:‘什么都行,请快些给我点东西吃吧!’于是,老爹说:‘难得有客人来,就给你做一顿蛇饭吃吧!’注意,快到讲到失恋的地方了,要仔细听!”
“先生,仔细听倒是没有问题,不过,你去的是越后国,恐怕冬天没有蛇吧?”
“嗯,问得有道理!不过,这么充满诗意的故事,就不能那么拘泥于道理了。在泉镜花的小说里,不是还说过从雪里爬出螃蟹来了吗?”
“诚然!”寒月说罢又恢复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当时,我是个什么都敢吃的人。像什么蝗虫啦、蚰蜒啦、赤蛙啦,都已经吃腻了,这蛇饭,倒是没有吃过。我便回答老人:‘那就尽快做给我吃吧!’于是,老人把锅放在地炉上,往锅里倒了些大米,咕嘟嘟地煮起来。奇怪的是,一看那锅盖,有大小十来个窟窿,从那些窟窿眼里呼呼地冒出热气来,我心想,真讲究啊,在乡下太少见了。我满心欢喜地看着,这时,老人家忽然起身,不知去到哪里。过了一会儿,他腋下夹着个大竹篓回来了。他把竹篓随手搁在地炉旁。我往里头一瞧,哇,只见很多长长的蛇,由于太冷,互相盘绕,蜷成了一团!”
“好了,别讲下去了,恶心死了。”女主人蹙着眉头说。
“为什么呀?这可是造成我失恋的最大原因,不能不讲的。不多时,老人家左手打开锅盖,右手抓起一把盘成一团的蛇,嗖地扔进锅里,立刻盖上锅盖。当时,连我都吓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不要讲下去了。怪瘆人的。”女主人害怕得不得了。
“眼看就到失恋那一段了,请再忍一下。于是,不到一分钟,突然从锅盖的窟窿眼里钻出一个蛇头来,把我吓了一跳。我刚想,哟,怎么钻出来了?只见另一个窟窿里也突然钻出个蛇头来。我刚说:‘又钻出一条!’又一个窟窿也钻出了一个来。就这样,一个一个的,整个锅盖上都是蛇头了!”
“为什么蛇头都钻出来呢?”主人问。
“因为锅里太热,它们受不了了,想钻出去呀!不多时,老头说:‘差不多了,可以拽了。’老妈妈说:‘好。’姑娘说:‘哎!’于是,她们分别抓住一个蛇头,用力一揪,蛇肉就都留在了锅里,只有蛇骨被拔出,长长的骨架随着蛇头被揪出来,十分有趣。”
“这是给蛇剔骨吧?”寒月笑着问。
“一点不错,就是剔蛇骨,很巧妙吧?然后老头揭开锅盖,用饭勺将米饭和蛇肉拌匀,对我说:‘好了,请吃吧!’”
“你吃了吗?”主人冷冷地问道,女主人却哭丧着脸埋怨:
“不要再讲了。太恶心了!还叫人怎么吃得下饭哪。”
“嫂夫人没吃过蛇饭,才会这么说。有机会不妨吃一回尝尝,那味道简直让人终生难忘呀!”
“哎哟,恶心死了,谁吃它呀。”
“就这样,我享受了一顿美餐,也忘却了寒冷,还尽情地欣赏了姑娘的容颜,觉得已经没有任何不满足的了。人家一说:‘请安歇吧!’加上旅途劳顿,便客随主便,倒下便呼呼大睡。”
“后来怎么样了?”这回,女主人又催他讲下去。
“第二天早晨醒来后,我就失恋了。”
“发生什么事了?”
“噢,倒也没有发生什么。早晨起来,我吸着卷烟,从窗户往外一看,有个秃子正在对面引水竹管旁边洗脸呢。”
“是老头,还是老太婆?”女主人问。
“是谁,我也分辨不清。瞧了一会儿,等到秃头扭过脸来面向这边时,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正是昨晚成为我初恋的那位姑娘!”
“可你开头不是说,这姑娘头梳高高的岛田发髻吗?”
“头天晚上她是梳的岛田发髻呀,而且是漂亮的岛田发式。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竟然变成了秃子。”
“简直是在蒙人。”主人照例把视线移向顶棚。
“我也是由于太意外了,心里有点害怕,所以就从旁仔细观察,只见秃子洗完了脸,拿起放在身旁一块石头上的岛田式发套随意戴在头上,若无其事地走进屋来,我这才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虽说搞明白了,但从那时起,我便终生背负了不断失恋的悲剧命运。”
“竟然有这样无聊的失恋。是吧?寒月君!正因为是无聊的失恋,即便失恋,他依然这么生气勃勃、精力充沛呀!”主人面对寒月评价迷亭的失恋。
“后来我也想过这件事。我觉得,一定是因为蛇饭吃得太多的缘故,蛇饭这东西火大呀!”
“但是,你倒是没什么事,很不错嘛。”
“我虽然万幸没有变成秃头,不过,从那以后变成了近视眼。”说着,他摘下金边眼镜,用手绢小心擦了擦。过了一会儿,主人猛然想起,叮问道:“你这恋爱到底哪里神秘呢?”
“她那个假发套是从哪儿买来的?还是捡来的?到现在我还是百思莫解,这不是很神秘吗?”说着,迷亭又将眼镜架在了鼻梁上。
“简直就像听了一段单口相声!”女主人这样评论。
迷亭的胡编乱造到此告一段落。我以为他就此闭嘴呢,谁知只要不被堵住嘴,这位先生是绝对不会沉默的,真是天性使然。他又发表了下面一通独到见解:
“我这次失恋,虽然也算是一段痛苦的经历,但是,假如当时不知道她是个秃子而娶回家来,一生都不得不面对她呀。所以说,娶妻之事,不慎重考虑,太危险了!结婚这种事,到了关键时刻,往往会发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隐藏着伤口。因此,我奉劝寒月君不要那么朝思暮想、一往情深,还是静下心来,好好磨玻璃球吧。”
寒月故作为难似的说:“是啊,我也想专心磨玻璃球。无奈对方不让我专心,不知如何是好。”
“是啊!你是由于对方追得紧,没法子。不过,也有人很滑稽。说到跑进图书馆方便的那位老梅君,才叫奇妙呢。”
“他干了什么?”主人起哄似的问。
“是这么回事。这位先生以前曾经在静冈县的东西旅馆里住过。只住了一个晚上——可是当天晚上,他就向旅馆里一位女招待求了婚。我就够随心所欲的了,可也不到他那个程度呀。当然了,那时候,那个旅馆里有个叫阿夏的出名的美女。到老梅的房间来侍候的,恰好正是她,所以这就不奇怪了。”
“岂止不奇怪,这和你到什么岭去的艳遇,不是如出一辙吗?”
“是有点相似啊。老实说,我和老梅君没有多少不同。总之,老梅向阿夏求婚,还没等对方回话,他突然想吃西瓜了。”
“什么?”
主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不仅是主人,连女主人和寒月都不约而同地思索着。迷亭却毫不介意地继续讲下去。
“老梅叫来阿夏,问她静冈有没有西瓜?阿夏说,就算是静冈这小地方,西瓜还是有的。阿夏端来了满满一大盘西瓜,老梅就吃了。他将一盘子西瓜一扫而光,等待阿夏的答复。还没等来答复,他肚子开始痛了。痛得哎哟哎哟直叫唤,叫也不管用,便又叫来阿夏,问她静冈有没有医生?阿夏照例说:‘就算静冈是小地方,医生总还是有的。’于是,请来了一个医生。这位医生的名字叫作天地玄黄,仿佛是从《千字文》里抄来的名字。到了第二天早晨,肚子果然不疼了,真是谢天谢地。出发前十五分钟,他叫来阿夏,询问昨天求婚的事是否应允。阿夏边笑边说:‘静冈这地方,有西瓜,也有医生,就是没有一夜成亲的新娘子!’说罢,转身离去,再也没有露面。从此,老梅和我同样失了恋,除了去方便之外,再也不到图书馆去了。说起来,女人真是造孽噢!”
主人竟在这意想不到的问题上妄下断语。然而,女主人听了可不干了。
“虽然你说女人轻不好,可是,男人重也未必是件好事吧?”
“重,是什么意思?”
“重就是重呗!就像你那样。”
“我怎么重了?”
“你还不重吗?”
一场奇妙的争论又开始了。迷亭听得饶有兴致,开口道:
“这样面红耳赤地互相攻击,才是真实的夫妻之情吧!从前的夫妻,一定是平淡无味的。”
他这番话含糊其词的,不知是在奚落,还是赞赏。说到这里,本应适可而止,可他又以他一贯的语调加以发挥,说出下面一番话来:
“据说从前没有一个女人敢跟丈夫顶嘴。那么,岂不等于娶了个哑巴做媳妇吗?我一向不赞成。还是希望被嫂夫人那样训斥:‘你还不重吗?’既然同是娶老婆,倘若不偶尔吵上一两架,我可闷得受不了的!拿我老娘来说吧,在老爷子面前,只会唯唯诺诺。并且,老两口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据说除了去寺庙上香,就不曾出过门,岂不太可悲了吗?不过,多亏了老娘,记住了所有老祖宗的戒名。男女之间的交往也是这样的,我们小时候绝对不可能像寒月君那样和意中人合奏一曲啦,心灵相通啦,在如梦如醉的朦胧中神交啦……”
“可怜啊!”寒月低了下头。
“的确可怜!而且,那时候的女人未必就比现在的女人品行好。嫂夫人,近来人们对女学生堕落等大惊小怪的。其实以前的女孩子比这可过分得多呢!”
“是吗?”女主人很认真。
“是呀!我没有胡说。有据可查,有什么办法。苦沙弥兄,你也许记得,直到我们五六岁的时候,还有的女孩像茄子似的被装进筐里,用扁担挑着四处叫卖呢。是吧?老兄。”
“我可不记得那些事。”
“你家乡情况如何我不知道,在静冈确实如此。”
“没想到……”女主人小声说。
“真的吗?”寒月也言不由衷地问道。
“是真的。我老爹就跟卖主讨价还价过。记得那时,我好像是六岁。我和爸爸从油町去通町散步,从对面有人一边走一边高声大喊:‘谁买女孩!谁买女孩!’我们刚好走到二丁目的拐角,在伊势源和服铺门口遇见了那个人。伊势源有十间门市,五个仓库,是静冈县最大的绸缎庄。有机会去那边可以去看看,至今还保持得很完整,真是一家很气派的老店。掌柜的叫甚兵卫。总像三天前死了娘似的哭丧着脸坐在账房里。他身旁坐着一名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学徒,名叫阿初。这小子面色苍白,活像皈依了云照大师后,三七二十一天光喝荞麦汤似的。挨着阿初的是阿长,他就像昨天家里失火逃出来的一样,愁容满面地伏在算盘上。挨着阿长的是……”
“对了,对了,刚才我是在讲卖孩子的故事。不过呢,关于这‘伊势源’也有好多奇闻呢,今天就暂且割爱,只讲卖孩子的故事吧!”
“我看,卖孩子也割爱为宜。”
“为什么呀?这个故事对于二十世纪的今天和明治初年的女人品行的对比研究,可是大有参考价值的资料,怎么能轻易就不讲呢……且说,我和老爹来到伊势源铺子门前,那个人贩子看见我老爹,就说:‘老爷,我这还有两个女孩,便宜些给你,请买了吧!’说着,他放下扁担,擦了擦汗。我看见前后两个筐里各装了一个两岁上下的小女孩。老爹问他:‘要是便宜些,倒可以买下。只有这么两个?’人贩子说:‘唉,赶巧今天都卖光,只剩这么两个了。要哪个都行,随你挑。’人贩子像拿茄子似的把两个女孩都举到爸爸眼前,老爹啪啪敲了几下两个女孩子的脑袋,说:‘嗬,声音很响呀!’接着,就开始讲价。经过一番杀价,老爹说:‘买下倒也可以。不过,货色可好?’人贩子说:‘好啊!前边那个一直在我眼前看着,不会有问题。后边那个,因为我没长后眼,说不准有点毛病。后边这个不敢打包票,不过价钱可以少算些。’这一场对话,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所以,在我幼小心灵里就产生这样的想法:‘女人,真是不可大意!’——不过,到了明治三十八年的今天,再也没有人干这种蠢事,挑着女孩沿街叫卖。再也听不到‘由于眼睛看不到,后筐里的女孩不敢打包票’之类的故事了。因此,依我看来,可以肯定多亏了西方文明,女子的品行也有了很大的进步。同意吗?寒月君!”
寒月在回答之前,先大模大样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才故作沉稳地用低沉的嗓音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现在的女人,在上学放学的途中,在音乐会、慈善会或游园会上,总是会对男人说什么:‘请买下我吧!’‘怎么?不喜欢我?’她们居然这样到处向男人推销自己,因此,如今已经没有必要雇那些难缠的菜贩子,替商家干那种下作的买卖,吆喝什么‘谁买女孩喽’了。人的自立心一提高,自然会变成这样的。老人们总是喜欢自寻烦恼,说三道四。然而老实说,这是文明发展的趋势,我等就认为是令人无比喜悦的现象,内心在祝贺呢!像从前那样,买主敲敲脑瓜,问卖主‘货色没问题吗?’那样的情形再也看不到了,真是让人安心!而且,在这复杂的社会里,倘若手续如此烦琐,婚姻就遥遥无期了。女人恐怕到了五十岁、六十岁也找不到男人,嫁不出去的吧!”
寒月不愧为二十世纪的青年,振振有词地宣讲了一通当代观念,吸了一口“敷岛”牌香烟,将烟圈对着迷亭的脸喷去。迷亭可不是“敷岛”牌能够喷晕的。
“又是希腊!”主人冷笑着发话道。
“凡是给人以美感的,大抵都起源于希腊,有什么办法!美学家与希腊,毕竟是无法分割的嘛!——尤其是欣赏那位皮肤黝黑的女学生专心致志地做体操的时候,我总会联想起Agnodice的趣闻。”迷亭以知识渊博自居,大话连篇。
“又是一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寒月依然嘻嘻笑着。
“Agnodice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哟,我非常佩服!按当时雅典的法律,是禁止妇女从事产婆行当的。所以女性真是不方便哪。Agnodice想必也感到这对于女性是很不方便的吧。”
“叫什么?你刚才说的……那个是什么?”
“女人呀!是个女人的名字。这个女人经过思考,认为女人不能当产婆实在可悲,对于女性极其不方便。她决心要当个产婆。她一连三天三夜思考: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当上产婆吗?恰好在第三天的拂晓,她听到邻家出生的婴儿哇哇的啼哭声,啊,我知道了!她豁然开朗,急忙剪掉长发,女扮男装,去听Hierophilus讲课。她从头至尾听完课,认为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终于开始做接生婆了。不过嫂夫人,她的生意特别好。这家婴儿呱呱坠地,那家婴儿又呱呱降生,全都是她接的生,因此她赚了很多钱。然而,人间万事如塞翁失马,人有旦夕祸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终于她做接生婆的秘密暴露了,最终以冒犯朝廷法令之罪,将被处以严厉惩罚。”
“简直像在说单口相声。”女主人说。
“很有趣的故事吧?不过,由于雅典的妇女们联名请愿,当时的官吏们不敢不予理睬,最后将这位女产婆无罪释放,甚至贴出布告:今后女子也有选择产婆职业的自由。这件事总算以皆大欢喜告终。”
“你知道的趣事可真多,不简单!”女主人说。
“是的,世间之事鲜有不知吧。不知道的,只有自己干的那些蠢事。但是,连这些也略知一二。”
“呵呵呵……真会讲笑话。”女主人正笑得前仰后合时,隔扇上的门铃儿发出了和新安装时一样的清脆响声。
“啊,又来客人了。”女主人说着退到茶间去了。和女主人前后脚走进客厅的人,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各位也熟识的越智东风君。
今天连东风君也加入的话,那么,出入于苦沙弥家的怪人,虽然不敢说网罗殆尽,至少可以说凑够了足以慰我寂寞的人头数了。如果这样还不满足,那就太奢求了。假如运气不好,被其他人收养的话,说不定一辈子都不知道人类中竟有这般稀奇人物,便了却此生。万幸的是我成为苦沙弥先生门下的猫儿,朝夕侍于虎皮跟前,因此躺着就能够欣赏到苦沙弥,乃至迷亭、寒月乃至东风等,即便在偌大东京也难得一见的,以一当十的英雄豪杰们的举止言谈,这些对于我这个猫儿来说,实乃千载难逢之荣幸!多亏了他们的存在,我甚至忘却了大热天,还有被毛皮裹身之累,得以开心地消磨半日时光,不胜感激之至。既然群英荟萃,决无草草了事之理。他们又将搬弄出什么趣事来,待我置身于纸拉门的阴凉处作壁上观了。
“噢,这么热的天,还顶着太阳出门啊。快请进,到这边来!”迷亭像在自己家里似的招呼着。
“好久没见到迷亭先生了。”
“是呀,大概是今年春天那个朗诵会以后就没见面了。提起朗诵会,近来也还是那么红火吧。后来你扮演宫小姐了吗?你演得真好!我卖力地鼓掌呢。你注意到了吗?”
“是啊!蒙您捧场,我勇气倍增,终于坚持演到了最后。”
“下一次何时公演?”主人插了句嘴。
“七、八两个月休息,九月份打算搞个好看的演一演,好好热闹一下。先生有什么好题材吗?”
“是吗……”主人淡淡地回答。
“东风君,要不要演一下我的作品?”这时寒月搭话了。
“你的作品一定很有趣。不过,到底是什么作品呀?”
“是剧本。”寒月特意底气十足地这么一说,不出所料,在场的三个人都惊讶不已,不约而同地瞧着寒月。
“剧本可是了不起!是喜剧,还是悲剧?”对于东风君追问,寒月先生依然十分镇静地说:
“哪里!既不是喜剧,也不悲剧。近来大家都在搞旧剧,或是新剧,所以我不想凑热闹,就别出心裁地写了一出俳剧。”
“俳剧是什么剧?”
“就是将‘俳句风格的戏剧’简称为‘俳剧’。”
连主人和迷亭都有点如坠五里云雾,等着他讲解下去。
“那么,具体怎么个情节?”还是东风君在问。
“由于来源于俳句情趣,如果拖拖拉拉,就不好看,所以,写成了独幕剧。”
“有道理。”
“先从道具谈起吧,道具也是越简单越好,在舞台中心立一棵粗大的柳树,从树干向右方伸出一根枝丫,让一只乌鸦蹲在那枝头上。”
“乌鸦要是一动不动就好了。”主人有些担心,自言自语地说。
“这很容易。事先用绳子把乌鸦的脚绑在树枝上,然后在树下面放一个澡盆,一位美人侧身坐在澡盆里,正用毛巾搓澡。”
“这可有点像颓废派啦。问题是,谁来扮演那位女人?”迷亭问道。
“这也难不住的。请个美术学校的模特儿来。”
“那警察厅可要找上门来了。”主人还在担心。
“不过,只要不是公演那就没关系。若是这样不允许的话,学校里的**写生画就不可能了。”
“然而,那是为了教学呀,和供人们娱乐可不一样哟!”
“好了,先不要争论了,接下去怎么样啊?”东风君很想了解一下剧情,说不定有可能采用似的。
“这时,俳人高滨虚子手持文明棍,从花道出场。他头戴白色灯芯帽,身穿薄纱披风,足登翻出萨摩飞白边图案的矮腰靴。看他这副扮相,很像个陆军的军需商人,但他是个俳坛诗人,所以必须尽可能表现得从容不迫,一边专心推敲诗句一边走路。当他穿过花道,即将登上舞台时,忽然抬起双眼,朝前一看,看见前方有一棵巨柳,在柳荫之下,有一位白皙的美女在沐浴。他吃了一惊,再向上看去,只见细长的柳枝上蹲着一只乌鸦,正在俯视着美女沐浴。于是,虚子先生俳兴大发,只思索了五十秒钟,便高声吟诵一句:‘美人入浴,看呆枝头鸦。’以此为信号,一声梆子,大幕落下……怎么样?这样的情节,不知您是否中意?东风君!你与其扮演宫小姐,莫如扮演高滨虚子更好些!”
东风君似乎还觉得缺点什么,一本正经地回说:
“太简单了吧,不过瘾。再添加点富于人情味的情节就好了。”
好一会儿没有出声的迷亭,可不是个一直沉默的人。
“这个程度的话,俳剧也太不入流了。上田敏先生认为所谓俳风啦,滑稽戏之类的都很消极,属于亡国之音。不愧为上田敏,真是高论!那么无聊的俳剧,演演看吧,肯定要被上田先生嘲笑的。首先,让人看了都搞不清到底是正剧,还是滑稽剧,可见消极到家啦。恕我冒昧,寒月还是到实验室去磨玻璃球的好。俳剧嘛,任凭你写一百篇,二百篇,只要是亡国之音,就完蛋!”
寒月有点恼火:“真的那么消极吗?我的初衷可是很积极的呢。”他在徒劳地争辩,“那虚子先生的‘美人入浴,看呆了枝头鸦。’是以乌鸦为视角,让它迷上女人,这一点正是非常积极的寓意。”
“此说倒很有新意,请务必详细说明!”
“在理学士的立场来看,乌鸦迷上了美女,不大合乎逻辑吧?”
“没错。”
“把这种不合逻辑的事情信口吟诗,听来却又不觉得不合情理。”
“是吗?”主人以怀疑的语调从旁插嘴,但是,寒月根本不理睬。
“若问为什么听起来并不觉得不合情理,从心理学角度一解释便明白。其实,是否迷得发呆,都是诗人本身的感情,与乌鸦八竿子打不着。然而感觉那乌鸦看呆了,并不是说乌鸦如何如何,归根结底,是诗人自己看呆了。高滨虚子自己看见美女入浴的一幕,宛如惊鸿一瞥,刹那便神魂颠倒。由于他以神魂颠倒的眼睛看到枝头上正一动不动地俯视女人的乌鸦,才产生了错觉:‘哈哈哈,那乌鸦竟也和我一样被迷住了。’虽说这无疑是一种错觉,但这一点也正是最具有文学性,具有积极意义之处。把自己的感受强加于乌鸦头上,却佯装不知,这岂不是相当积极的精神吗?先生,是不是这样?”
“是啊,总觉得太消极了。”东风一脸严肃地回答说。
主人似乎想把谈话的范围拓展一些。便说:“怎么样?东风君,近日可有杰作?”
“哪里,没写出什么值得先生过目的东西。不过,近来想出一本诗集……幸好带来了稿子,就请多多指教吧!”东风从怀里掏出一个紫色的小绸布包来,从中取出一本约五六十页的稿子,放在主人面前。主人煞有介事地说:“那就拜读了”。只见第一页写了一行字:
献给与众不同的纤纤淑女——富子小姐!
主人微微露出神秘的表情,默默地看着第一页。迷亭从旁说:
“是新体诗吗?”说着,他扫了诗稿一眼,夸赞说,“噢,‘献给’啊!东风君,横下一条心献给富子小姐,了不起!”
主人仍然感到奇怪,问道:
“东风君,这个富子小姐,是真实存在的女人吗?”
“是的,就是上次受邀和迷亭先生一起出席朗诵会的一位女士,她就住在这附近。坦率地说,我刚刚到她家去过,想给她看看这个诗集,不巧她从上个月就去大矶避暑了,不在家。”东风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苦沙弥兄!如今是二十世纪啊。别做出那副表情。快些朗读杰作吧!不过,东风君,你‘献给’的手法可不大高明。那‘纤纤’二字,究竟何意呀?”迷亭问道。
“我认为是表示‘纤弱’或是‘柔弱’的词。”东风回答。
“当然,也不是没有那个用法。但是,这个词本来的意思是表示岌岌可危的噢。因此,如果是我,不会这么用的。”
“怎么写才能更富于诗意呢?”
“如果是我,就这么写:‘献给与众不同的纤纤淑女——富子小姐鼻下。’虽然只有两个字只差,但是,有没有‘鼻下’二字,给人的感觉可不大相同哟。”
“说的是!”东风本不明白,却硬装出明白的样子。
主人仍然默默地看着,终于翻过一页,读起卷头第一章。
散发着倦怠气息的熏香里,
缭绕着你的相思与情丝。
啊,我在这辛辣的红尘中,
唯有你火热的一吻最甜蜜。
“这诗,我可有点领会不了。”主人叹息着将诗稿递给迷亭。
“这诗句可有点抒发过头了。”迷亭又将诗稿递给寒月。
“是有那么一点。”寒月又将诗稿还给东风。
“先生,您不懂这首诗不足为怪,因为今天的诗坛比起十年前的诗坛,已经发展得面目一新了。现在的诗,毕竟不是躺在**或是蹲在车站就可以读懂的。就连作者自己,如果被人问起是何寓意,也往往穷于应对。因为诗篇全凭灵感写出,因此,诗人不负任何责任。注释和训诂都是学者们的事,和我们诗人毫无关系。不久前我有个朋友,名叫送籍,写了短篇小说叫《一夜》。可是谁看都不解其意,便去见作者,问他《一夜》的立意到底是什么。谁知作者说‘我怎么知道’,完全不予回答。我想,这大概正是诗人的特点。”
“就是个蠢货!”迷亭干脆地毙掉了送籍。
东风君觉得这么几句品评还不过瘾,便说:“送籍这个人,即便在我的朋友中也是被排斥的,不过,还是请诸位多少以送籍君的立意来看我的诗作吧!请特别注意的是‘辛辣的红尘’和‘火热的一吻’,这一对偶的表达,是我苦思出来的。”
“看得出你费了心思了。”
“‘甜蜜’与‘辛辣’的对仗,简直就是‘十七香调’对‘辣椒调’啊,有趣!这纯粹是东风君独特的窍门啊,甘拜下风!”迷亭一味地跟一本正经的东风君插科打诨。
主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来去了书房,不大工夫,拿着一张纸走出来。
“诸位已经拜读了东风君的大作,下面我来朗读一段短文,请诸位指教。”他满怀诚意似的说道。
“如果是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已经听过两三遍了。”
“喂,请不要那么多话!东风君,这绝非我的得意之作,不过是给各位助兴,还望耐心倾听。”
“有劳赐教。”
“寒月君也顺便听一听吧。”
“纵然不是‘顺便’,也一定要听的。不是长篇大论吧?”
“仅仅六十余字。”
苦沙弥先生终于开始朗读他自己写就的名作了:
“大和魂!”日本人这样叫喊,就像肺病患者似的咳嗽起来。
“开头气势如虹!”寒月赞道。
“大和魂!”报贩子在喊。“大和魂!”扒手在喊。大和魂纵身一跃,远渡重洋!在英国演讲大和魂,在德国演出大和魂戏剧。
“果然不错,此乃超越天然居士之作啊。”这回是迷亭先生挺起胸膛说。
东乡大将有大和魂!鱼铺的阿银也有大和魂!骗子、投机商、杀人犯也都有大和魂!
“先生,请在后面添上一个,寒月我也有大和魂。”
假如有人问何为大和魂?只回答一句:“就是大和魂呗!”便扬长而去。行至百米开外,只听得一声响亮的清嗓之声。
“这一句妙极了!老兄很有文才嘛。接下来的呢?”
大和魂究竟是三角形的,还是四方形的?顾名思义,大和魂乃灵魂之意。既为灵魂,常飘忽不定。
“先生,写得倒是蛮有意思,只是‘大和魂’这个词用得太多了吧?”东风提醒道。
“赞成!”这一声自然出自迷亭。
没有人不谈论它,却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它;没有人没听说过它,但没有一个人遇见过它。大和魂,难道是天狗之类?
主人在文章达到**时戛然而止。然而,因这奇文过于短小,难以领会其主题何在,三人便以为还有下文,等待主人读下去。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主人吐个一言半语,最后寒月忍不住问道:
主人轻轻“嗯”了一声,只这么“嗯”一声也太放松了。
奇怪的是,迷亭对于这篇妙文居然没有像往常那样胡乱编排一通,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问主人:
“我看老兄也把所写的短篇结集成册,然后奉献给谁,如何?”
“那就献给你吧?”主人随口说道。
“不敢当!”迷亭说罢,拿出刚才对女主人显摆的那把剪子,咔嚓咔嚓地剪起指甲来。
寒月问东风:“你认识那位金田小姐吗?”
“自从今年春天请她参加朗诵会以来,渐渐熟悉起来,一直在交往。我一见到那位小姐,不知怎么搞的,总感觉有一种冲动。近来一段时期,不论是写诗还是吟歌,都非常有兴致,常有神来之笔。这本诗集里之所以爱情诗居多,我想,多半是由于从那样优雅的异性朋友身上获得的灵感。因此,我必须对那位小姐诚心诚意地表示感谢,因此决定借此机会,向她献上我的诗集。自古以来,没有红颜知己的人,是写不出好诗来的。”
“也许是吧。”寒月答道,心里在窃笑。
此时,高谈阔论的劲头渐渐减弱了,可见即便是能言善辩者凑到一起,也未必会持续多久的。我可没有整日倾听他们这些老生常谈的义务,便擅自离席,到院子里捕螳螂去了。
夕阳从梧桐树的绿叶间稀稀疏疏地洒下来,蝉儿在树干上“知了知了”地聒噪。今天晚上说不定会下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