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将一天里发生的事毫无遗漏地记述下来,一字不落地读完,至少也要花二十四个小时吧。我再怎么提倡“写生文”,也不得不坦率地承认,这玩意儿毕竟不是咱猫族可以企及之技艺!因而,尽管我家主人一天到晚都在捣鼓些值得精细描绘的奇言怪行,而在下却没有逐一将它们向读者报告的能耐和毅力,甚为遗憾。纵令遗憾,却是不得已。

铃木和迷亭君走后,犹如呼啸的寒风骤然平息,雪花霏霏飘落的冬夜一般,安静下来。主人照例钻进书房,孩子们在一个六榻榻米的屋子里并枕甜睡。

隔着一道两米多长纸隔扇的朝南房间里,女主人正躺着给三岁的绵子喂奶。花荫时节白天很短,此时日已西沉,连外面走过的行人的低齿木屐声都清晰地传到饭堂来。在邻街公寓里有人在吹明笛,时断时续,不时地刺激着昏昏欲睡的耳底。外面已经暮色朦胧了吧。晚餐就着鱼肉山芋饼汤,吃光了鲍鱼壳,肚子饱饱的,实在需要休息一下。

听说世上有人以写所谓《猫恋》的俳谐为乐的现象,说是早春时节,一到夜晚,街里的猫胞们会尽数出动,兴奋地四处游走,以至于吵得人夜不能眠。可是我还不曾领略过这类心情的变化。说到底,爱情本是宇宙间的活力源头。上至天神丘比特、宙斯,下至土里鸣叫的蚯蚓、蝼蛄,一旦陷入此道,无不心神憔悴,此乃万物之习。因之,吾猫辈同胞,春心萌动,真情流露而风流快活些,也就情有可原了。回首往事,就连鄙猫也曾苦恋过三毛姑娘。“三无主义”的创始人——金田老板的千金,也就是那位大吃安倍川甜年糕的富子小姐,也传出过恋慕寒月的八卦。鉴于此故,对于普天下的雄猫雌猫,于那一刻千金的春宵,心神恍惚,痴狂迷走,鄙猫丝毫没有视之为三千烦恼而予以轻蔑之念,但无论他猫怎样勾引,咱也不会动情,没有法子。眼下我只想好好休息,这般困倦,也无法谈情说爱。我慢腾腾地转到孩子的被子脚边,甜甜地睡着了……

忽然睁眼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主人已经从书房来到卧室,钻进妻子身旁的被窝里了。按主人的习惯,临睡前定要从书房带来一小本洋文书。但是,躺下以后从来不曾连续读上两页以上。甚至有时拿来放在枕旁,连碰也不碰一下就睡去了。既然连一行都不看,似乎没有必要特意带到寝室来。然而,这也正是主人之所以是主人的独特之处,任凭妻子嘲笑,叫他不要这样,他也绝不改变。每晚照例是不辞辛苦地把书搬到寝室来,有时还抱来三四本。更有甚者,前些天,一连几天将韦伯斯特主编的大辞典也抱了来。说起来,这是主人的毛病,正如讲究人,若不听龙文堂茶壶发出的松涛之声便难安眠一样,主人不把书本放在枕边,便不能入梦吧。如此看来,对于主人来说,书本不是供人阅读之物,而是催眠的工具,是铅印的催眠剂。

今夜主人也会带本什么书来吧?我瞅了一眼,果然,有一本红皮薄书扣在主人嘴上靠近胡须的地方。主人左手的拇指依然夹在书页间,由此可知,今夜主人好像破天荒地读了五六行。与红皮书并列的那块镍金怀表,发出与融融春夜不协调的凛冽之色。

妻子将吃奶婴儿放在离身子一尺多远的地方,张着嘴打鼾,枕头也撇在一边。要说到人世上数什么最难看,我想,再也没有比张着嘴睡觉更看不下去的了。我们猫族,一辈子也不曾如此丢丑过。本来,口乃发声器官,鼻为吞吐空气之用具。当然了,到了北方,人们都犯懒,尽可能少开口说话,这样图省力的结果,便出现了用鼻子说话的鼻音方言。但是,鼻孔紧紧闭合,用嘴来代替鼻子呼吸,要比用鼻子方言更不像样子。至少,从天井掉下老鼠屎来,多么危险!

孩子们什么睡相呢?一瞧,她们的丑态也不亚于母亲。姐姐敦子伸着右手,搭在妹妹的耳朵上,仿佛在告诉妹妹“当姐姐的有权如此”似的。妹妹澄子以牙还牙,毫无顾忌地将一只脚伸在姐姐的肚皮上。双方都比睡下时掉转了九十度,而且,两个人都维持这种别扭的姿态,毫无怨言地乖乖地熟睡着。

春宵的灯火果然不同寻常。在这一家人天真烂漫,又极不雅观的睡相里,灯火仿佛珍惜此良宵一般闪烁着幽光。我环顾室内,想知道是什么时辰。四邻寂静,只听见壁钟的嘀嗒声,女主人的鼾声,以及远处女仆的磨牙声。这女仆,只要别人说她磨牙,她就矢口否认,硬说什么:“我从出生,到今天,从来不记得磨过牙。”就是不说一句“今后努力改正”或是“很抱歉”等,只一味地声称不记得有这么回事。说的也是,熟睡时做的事嘛,本人肯定是不记得的。但是,有时候,即便不记得,事实也依然存在,所以才麻烦。世上有一种人,一面干着坏事,一面却自以为是正人君子。若这是由于他们自信没有罪孽在身,而如此天真,倒也无妨,然而,他人遭的难总不会因其天真而减少。这类绅士淑女也和这个女仆是同类——看来夜已经深了。

忽然听见有人在厨房的套窗上轻轻敲了两下。怎么?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呀?多半是那些老鼠吧。假如是老鼠,咱是不会捉的,由着它们随便折腾去好了——又听见“砰砰”两声响。总感觉不像是老鼠。若是老鼠,也一定是个非常谨慎的家伙。主人家的老鼠,都像主人任教的那所学校的学生那样,不分白天黑夜,一心一意地修炼如何耍横撒野,由于他们是一帮把惊破可怜的主人的好梦奉为天职的浑小子,所以绝对不可能这么客气的。刚才敲窗户的确实不是老鼠。比起前些天闯进主人卧室、咬了一口主人的塌鼻头后高奏凯歌,撤退而去的那只老鼠来,它显得过于怯懦。肯定不是老鼠!这时,又听到“吱”的一声自下往上推套窗的声音,同时,将拉门尽量慢慢地沿着沟槽滑动。我越来越可以肯定来者不是老鼠了。肯定是人!在这深更半夜,也不叫门,就自行开门造访,肯定不会是迷亭先生和铃木君,说不定是久闻大名的梁上君子!既是君子,在下真想快些拜见其尊容。那君子此时似乎已抬起巨大泥足,跨进厨房两步了。当他迈第三步时,被绊倒在地板上,发出“咕咚”一声响。吓得我只觉得仿佛被人用鞋刷子倒着刷后背毛似的竖了起来。好一会儿没有听见脚步声。我一看女主人,依然张着嘴,使劲吞吐着太平空气。主人也许梦见了他的大拇指被夹在红皮书里了吧。不久,从厨房那边传来擦火柴的声音。别看是君子,似乎也不如我这样有着一双夜眼。他看不清楚屋里的样子,想必行动多有不便,也怪难为他的。

这时,我蹲在地上思考起来。那君子是从厨房朝茶间移动呢,还是向左转,穿过玄关,奔书房而去呢?……听脚步声,是打开拉门后去了檐廊。看样子君子是去了书房,其后便无声息了。

到了此时我才想到,应该趁这工夫赶紧叫主人夫妇起来。但是,怎样才能唤醒他们呢?莫名其妙的法子在脑子里滚水车似的一圈一圈轱辘辘乱转,就像一团糨糊。我想,要不咬住被脚晃动他们试试,试了两三次,毫不见效。又想到用冰凉的鼻尖去蹭主人两腮的法子,便将鼻子凑近主人的脸,可是主人虽在梦中,却用力一伸手,一巴掌狠狠扇到我的鼻子上。鼻子对于猫来说,也是个重要部位,痛得我要命。我黔驴技穷了,便“喵喵”地叫了两声,想唤起他们。但不知怎么回事,偏偏在这时喉咙里像卡了什么东西似的,发不出声音来。好不容易喊出一声沙哑的低音,倒把自己吓了一跳。主人没有醒来,却突然听见君子的脚步声,“沙沙”地沿着外廊走近了。到底来了!这回可没救了!我彻底死了心,藏身在纸隔扇和柳条包之间,偷窥动静。

君子的脚步声响到卧室拉门前,停了下来。我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等着看他下一步干些什么。事后回想,我当时的气势可谓双眼圆睁,如魂魄出窍一般。假如扑鼠时能拿出这个劲头的话,哪有功亏一篑之理?多亏梁上君子,使咱终于开悟,甚是难得!

只见拉门第三道格纸就像被雨点打湿了似的,中心部位开始变色。淡红色之物透过薄纸,越来越浓,不知何时纸破了,露出了一条血红的舌头。舌头又消失在黑暗中,片刻,换了一个发亮的东西出现在破洞里,毫无疑问,那是梁上君子的眼睛。奇妙的是,我感觉那只眼睛并不去瞧室内的任何物品,似乎一直盯在藏身于柳条包后的我身上似的。虽然还不到一分钟,但我觉得这样被他盯下去,会减少寿命的。我实在无法忍下去,索性从柳条包后跳出去吧,就在这当儿,卧室的门“咔啦”一声开了,让人等得不耐烦的梁上君子终于亮了相。

按照叙述的顺序,我应该荣幸地在此将这位不速之客、梁上君子向各位介绍一下,但是在此之前,我打算先抛砖引玉,仅供参考。

话说古代诸神,被奉为全知全能,尤其是耶稣,时至二十世纪之今日,依然披着全知全能的面纱。然而,凡夫俗子心目中的全知全能,有时也可以解释为无知无能。这分明是个反论。而道破这一反论者,开天辟地以来恐怕只有在下了!如此一想,在下也有了虚荣心,觉得在下并非一只猫的层次了,所以必须在此申明其理由,将“对猫也不可小瞧”这一观念,输入到高傲的人类头脑中去。

据说天地万物都是上帝创造的,那么,人也是上帝创造的了!所谓《圣经》就是这么明文记载的。关于人的诞生,人类自身积数千年的观察,深感玄妙而不可思议,同时,越来越倾向于承认上帝的全知全能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毋庸置疑,纵然有无数的人,相貌相同者却无一人。脸上的五官当然千篇一律,尺寸也大抵相似。换句话说,人们都是用同样的材料制成的,尽管是用同样材料制成的,却没有一模一样的人。只用那么简单的材料,竟然能够设计出那么多不一样的面孔来,不能不佩服造物主的本领。如果不具有极为独特的想象力,就不可能创造得这般变化无穷。一代画家,耗尽毕生的精力描绘出来的不同面孔,也超不过十二三种。由此推论,一手承包了创造人类之重任的上帝,堪称技艺卓绝,不能不令人惊叹!由于毕竟是人类无缘目睹的绝技,因而称之为“全能技艺”也无妨吧!在这一点,人类似乎对于上帝诚惶诚恐。的确,从人类的角度来说,对上帝诚惶诚恐,完全顺理成章。然而,站在猫的立场来看,同一事实,也可以解释为:这恰恰证明了上帝的无能。我想,即使上帝并不是完全无能,也可以断定,绝不具有比人类更大的本事!传说上帝是按人头数创造了众多面孔。那么,当初他是胸有成竹地造出千差万别的模样吗?还是本想不管是何人,全都让它一个模子,可做的时候总是不理想,造一个,坏一个,因此才陷入如此杂乱不堪的局面呢?这一点,谁说得清楚。人类的面部构造,既可以看作是上帝超凡绝技的纪念碑,同时也可以断定为上帝未能获得成功的痕迹,难道不是吗?虽然可以说是“全能”的,但评价为“无能”也未尝不可。由于人类的两只眼睛并排在一个平面上,不能同时看到左右两边,所以,映入视野的只有事物的一个侧面,着实可怜。如果换个立场来看,这么简单的事实,在人类生活中虽白天黑夜不断发生,然而,由于当事人头昏目眩,慑于神明,而不能迷途知返。如果说制造出变化极其困难,那么,彻头彻尾地仿造也是同样地困难!假如要求拉斐尔画两幅分毫不差的圣母像,就等于强迫他画出两幅迥然不同的玛利亚像一样,恐怕拉斐尔会很为难吧!或许画出两张完全相同的画反而更加困难。要求弘法大师用昨天的笔法再写一次“空海”二字,也许比要求他换一种字体来写更难。人类使用的语言,完全是靠模仿来习得。人们跟着妈妈、奶妈或其他人学习日常使用的语言时,除了重复听到的词语之外,毫无其他的欲求。即是说只是在竭尽所能地进行模仿。这样建立在模仿别人的基础上的语言,过了十年、二十年后,发音自然会产生变化,这就足以证明人类是不具备完全不走样的模仿力的。纯粹的模仿就是这样困难至极。因此,假如上帝能把人类造得无法区别,全像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丑女能面的话,就更可以证明上帝是万能的。同时,像当今这样,将胡乱造出来的面孔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令其生出让人眼花缭乱的变化,反而成为推断上帝无能的证据。

我竟然忘了有什么必要发此番议论了。不过,“忘本”这种事就连在人类当中都是家常便饭,猫自然也难免,请不要见怪吧!总之,当我瞥见拉开卧房的拉门,突然出现在门槛上方的梁上君子时,上述感慨便自然涌上心头。“为什么呢?”若有人发问,就得赶紧思考一番。这个嘛——理由是这样的:

当我看到梁上君子悠然出现在眼前时——平时,我总是怀疑上帝造出来的人这种作品,说不定是上帝无能的结果。然而,他这张脸完全具有一举否定我这一疑问的特征。其特征不是别的,正是这样一个事实:他的眉眼和我们那可爱的美男子水岛寒月就像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一样。我并非在盗贼当中有很多知己,但平日根据盗贼的粗暴行径加以想象,心中不是没有悄悄勾画过他们的面相:鼻翼向左右伸张,长着两只一分铜币大的小豆眼,剃了个光头……这虽是咱臆想的,但是,亲眼所见和想象却有着天壤之别。看来绝不可随便想象的。

而这位君子,却是一个身材修长,有着浅黑色一字眉的风流倜傥、相貌堂堂的贼。大约二十六七岁,连年龄都是复制寒月君的。既然上帝能够制造出两个这么酷似的人来,那就绝对不该认为上帝无能了。说心里话,由于这两个人太相似,以至于我一瞬间产生错觉,以为寒月也许是精神失常,深更半夜跑来了呢。只因盗贼的鼻下没有留着浅黑色胡须,这才意识到,原来不是他。寒月是个标准的美男子,是足以让被迷亭称为“会走的邮票”的金田小姐销魂的上帝的杰作。不过,这位梁上君子,从长相看,对于女人的吸引力,也丝毫不逊色于寒月。假如金田小姐只对寒月的眼神与嘴唇着迷,却不以同样的热情,对这位盗贼迷恋的话,就太不通人情了。且不说人情,也不合道理嘛。像金田小姐那么有才华,头脑那么聪敏的女子,此等常识,即使没有听别人说过,也没有不懂得之理!由此可见,假如委派这位盗贼做寒月的替身,金田小姐也必定会献出全身心的爱,收获琴瑟谐和之果实的。即便寒月先生被迷亭之流说服,这桩千古良缘被破坏了,只要这位盗贼还活着,小姐就无须担忧了。我为了富子小姐,对事态的发展预测到这个程度,才算放下心来。这位梁上君子能够生存于天地之间,使富子小姐生活幸福是必要条件之一。

梁上君子腋下好像夹着个什么东西。仔细一瞧,原来是刚才主人扔进书房里的那个旧毛毯。他身穿条纹布短褂,一条青灰色博多腰带松垮垮地系到臀部上边,苍白的两条小腿**出来,此时他正迈出一只脚跨进室内。主人一直在做大拇指被红书咬住的梦。这时,他咕咚翻了个身,大喊道:“是寒月!”盗贼吓得手里的毛毯掉在地上,赶忙将跨进来的那只脚缩回去,纸隔扇上映出两条微微颤抖的小腿。主人“哼”了一声,口里咕哝着,一把推开那本红皮书,像得了皮癣似的,咯吱咯吱地搔他那黑胳膊。然后没有了动静,主人扒拉开枕头睡着了。原来他那声“寒月”,完全是在说梦话。

君子仍然站在檐廊上,察看室内的动静,当他看清夫妻二人都在酣睡后,又将一只脚踏进屋内的草席上。这回连喊寒月的声音都没有了。紧接着,另一只脚也跨了进来。一盏春夜长明灯照得通亮的六榻榻米房间,被君子的身影截然分割成阴阳两半。那影子,从柳条包那边开始,越过我的头顶,半面墙壁都是昏黑的。我扭头一看,那位君子的面影刚好在墙壁的三分之二高的地方模模糊糊晃动着。哪怕是个美男子,假如只看他们的影子,就像八头芋精似的奇形怪状的。君子俯下身盯着女主人的睡脸看了片刻,不知为何竟然咧嘴笑了,连他笑模样都和寒月一个模子,叫我吃惊。

女主人的枕旁,当个宝儿似的放着一个钉着钉子的四寸宽、一尺五六寸长的箱子。这里面装的是家住肥前国唐津市的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探亲带回来的家乡特产山药。把山药摆在枕头旁边,陪伴入梦,可谓闻所未闻,但是,这位女主人是个缺乏“适得其所”概念的女人,连煮菜用的精白糖也往衣橱里放。对她来说,别说是山药了,即便卧室里有腌萝卜也不以为然的。然而,君子不是神仙,不可能知道她是这么个女人。既然如此贴身放置,也难怪他会推断这是件贵重的物品。君子稍稍抱起箱子来一掂量,不出所料,很有分量,十分满意。我暗想,他打算偷山药了。一想到这么一位美男子偷山药,我顿时感到很可笑。但是笑出声就危险了,只得拼命忍住。

君子开始用旧毛毯小心翼翼地包起山药箱,然后四下看了看,想找根绳子捆起来。幸好旁边扔着一条主人睡前解下的绉绸腰带,君子便用这条腰带将山药箱结结实实地捆好,轻而易举地背在了背上。这可不是女人喜欢的姿势。然后,君子又把两件孩子的棉坎肩塞进主人的棉毛裤里,撑得棉毛裤的裤裆圆鼓鼓的,宛如青蛇吞了一只青蛙一般——或许还是用“青蛇临盆”来形容更加贴切吧。反正是怪哉妙哉。如果谁不信,不妨尝试一下。君子将主人的棉毛裤缠绕在脖子上。且看他下一步偷什么?只见他又把主人的丝绸上衣摊开作为包袱皮。将女主人的腰带、男主人的外褂和内衣等其他所有衣物,风卷残云般地统统包了进去。他那熟练而麻利的整套动作,倒叫我心下多少有些钦佩。然后,他用女主人和服的腰带衬里和腰带连接成一条绳,束紧这个大包的收口,一只手拎起来。他四下张望,看看还有什么可拿的,瞧见主人脑袋上方有一包“朝日”牌香烟,也随手扔进自己的和服袖里。马上又拿出来,从那个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就着煤油灯点着,深吸了一口,喷吐出的烟雾在乳白色的灯罩外圈缭绕。不等烟雾消散,君子的脚步声已经沿着檐廊远去,渐渐听不见了。主人夫妇仍在酣睡。人类还真够疏忽大意的。

我还需要休息一会儿。一直这样饶舌的话,身体要吃不消的。当我蒙头大睡,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阳春三月,晴空朗朗,主人夫妇在后院厨房门口与巡警说话呢。

“那么,是从这儿进来,然后去的卧室吧?你们正在睡觉,根本没有察觉了?”

“是的。”主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那么,失窃大概是几点呢?”巡警这个问题简直叫人无从回答。如果知道什么时候失窃的话,窃贼如何能够得逞呢?主人夫妇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层,就这个问题,一个劲地相互询问起来:

“是几点呢?”

“我想想……”妻子思考起来。她似乎以为只有思考,就会想得起来。

“你昨晚是几点钟睡觉的?”

“我睡得比你晚。”

“是啊,我是在你之前睡的。”

“那么咱们是几点钟醒来的呢?”

“好像是七点半吧?”

“那么,盗贼进来的时候是几点钟呢?”

“应该是半夜吧?”

“还用你说,当然是半夜,我是问几点钟?”

“确切的时间,不仔细回想一下怎么知道啊。”

妻子还是打算继续回想下去。但是,巡警不过是走个形式,随便问问,至于那贼几点进来的,根本无关他的痛痒。他觉得主人夫妇随便回答一两句就行了,撒个谎也没关系,然而主人夫妇老是傻里傻气地互相询问,于是巡警有些不耐烦了,问道:“这么说,被盗时间不清楚了?”

于是主人以他特有的腔调答道:“可以这么说吧。”

巡警没有笑,说:“那么,请你交一份失盗诉状。写明‘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锁好门窗就寝后,盗贼将某套窗摘下,溜进某室内,盗走几样物品。特此申诉。’这不是申报,是申诉,最好不写抬头。”

“被盗物品需要一一写明吗?”

“是的。外褂几件,价值多少,这样列成表呈报——我进屋看也没有什么用,已经是被盗之后了嘛!”巡警淡然说完就走了。

主人将笔砚拿到客厅中心,让妻子坐在自己面前,用吵架似的大嗓门儿说:

“现在我要写失盗申诉书。你把被盗物品一件件地说来!快说呀!”

“哟,真是的。居然还叫我‘快说’,你这么耍横,谁还肯说?”女主人只系了条细带子,一屁股坐下。

“你怎么这副样子!活像个没人要的卖笑女郎!为什么不系腰带?”

“你若嫌这带子难看,就给我买一条来。什么女郎女郎的,还不是因为被偷了,有什么办法!”

“连腰带也被偷了去吗?可恶的盗贼!那就从腰带开始写吧。丢的是什么样的腰带?”

“什么样的腰带?我能有几条啊?就是黑缎子面、绸子里的那条呗!”

“好的,黑缎面、绸子里腰带一条——值多少钱?”

“六元左右吧!”

“还了得,系这么贵的带子。今后要系一元五角左右的!”

“哪有那么便宜的带子啊。所以说你这个人没有人情味嘛。不管老婆穿得怎么邋遢都不在乎,只要把自己打扮好就行。”

“行啦,还丢了什么?”

“捻绸外褂。那是河野姑母的遗物,所以同样是捻绸,和现在的捻绸不是一个档次的。”

“没工夫听你讲解。值多少钱?”

“十五元!”

“穿十五元的和服外褂,太不合身份了!”

“那怎么了,又不是花你的钱买的!”

“还有什么?”

“黑布袜子一双。”

“是你的吗?”

“是你的呀,两角七分买的。”

“下一个。”

“山药一箱。”

“连山药也偷去了?他是想煮了吃?还是做成山药泥吃?”

“我哪知道他想怎么吃,有劳你到窃贼家跑一趟,问问他吧!”

“值多少钱?”

“我可不知道山药的价钱。”

“那就写上十二元五角左右吧。”

“这也太离谱了,就算是从唐津挖来的山药,也不可能值十二元五角啊。”

“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是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可是十二元五角,也太过分了。”

“不知道价钱,又说十二元五角太过分,是怎么回事?完全不合逻辑啊。所以,我才说你是奥坦钦·巴列奥略呢。”

“你说我是什么?”

“奥坦钦·巴列奥略。”

“是什么意思?”

“管它是什么意思。接下来是——我的衣服怎么一件也没有提?”

“还有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

“哪里有什么意思啊。”

“那也可以告诉我呀。你也太欺负人了!你一定觉得我不懂英语,用英语说我坏话吧。”

“少说废话,快些往下说!不赶快交上申诉书,失盗的物品就找不回来啦。”

“反正现在申诉也找不回来了。还是快点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为好。”

“你这个女人真是难缠。不是告诉你什么意思也没有吗?”

“那好吧,失盗物品也只有这些。”

“真是榆木疙瘩脑袋!那就随你的便好了,我不再写申诉了。”

“我也不告诉你丢了什么了,申诉书应该是你自己写的。你不写,我怕什么!”

“那就不写了!”

主人照例猛地站起来,走进书房去了。妻子退到了饭堂,坐在针线盒前。约莫十分钟工夫,两个人什么也不做,瞪着纸隔扇发呆。

就在这时,寄来山药的多多良三平,“哐当”一声推开大门,走进屋来。这位多多良三平以前在主人家里寄宿过,如今,法政大学毕了业,就职于某公司的矿山部。这位也是实业家苗子,是铃木藤十郎的后来人。三平君感念过去的交情,常常来旧日先生的茅舍造访。若是星期日,会玩上一整天再回去。他和这一家人的关系就是如此无拘无束。

“师母,今天是个好天气呀!”他好像是唐津口音,在女主人面前跪坐下来说道。

“噢,是多多良君!”

“先生出门了?”

“没有,在书房。”

“师母,先生这么用功,有伤身体呀!又是个星期天,师母!”

“跟我说也没用,你直接对先生说吧!”

“好的……”说到这儿,三平看了看屋里,说,“今天怎么也没看见小姐们哪?”

话音没落,敦子和骏子就从隔壁房间跑了出来。

“多多良哥,今天带寿司了吗?”姐姐敦子还记得前些天的约定,一见到三平就问起来。多多良搔着头皮坦白说:

“你还记得呀,下次一定带来!今天忘了。”

“不行!”姐姐一说,妹妹也立刻照着学:“不行——!”

女主人渐渐心情好些了,有了一点笑容。

“我没带寿司来,可是送来山药了呀。小姐们尝过了吗?”

“山药是什么?”姐姐一问,妹妹又学着说:“山药,是什么呀?”

“还没吃吗?快叫妈妈煮呀!唐津山药跟东京的山药不一样,可好吃哪!”

听到三平夸赞家乡,女主人这才想了起来。

“多谢多多良君,上次送了那么多山药。”

“怎么样?尝过了吗?我专门找人做了个木箱,装得很紧实,以免山药折断。想必没有断吧?”

“可惜呀,您好不容易送给的山药,昨天夜里被小偷偷走了。”

“窃贼吗?愚蠢的家伙!竟有人那么喜欢山药吗?”三平大为感慨。

“妈妈,昨天晚上进小偷了吗?”姐姐问。

“嗯。”女主人轻声回答。

“进了小偷……进了小偷……进来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这回是妹妹问的。对于这奇怪的发问,女主人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说:

“进门时是一张吓人的脸。”说着,看了看多多良。

“吓人的脸,是不是像三平哥那样的脸呢?”姐姐毫不留情面地反问道。

“说什么呢,没有礼貌。”

“哈哈哈……我的脸那么吓人吗?这可怎么办啊。”三平说着,搔起头来。

多多良三平的脑后有一块直径一寸上下的秃。一个月前出现的,找医生看了,还是没有治好。第一个发现这块秃的是敦子。

“哎呀,三平哥的脑袋跟妈妈的脑袋似的发亮呢!”

“不是叫你们别瞎说吗?”

“妈妈,昨晚那个贼,脑袋也发亮吗?”这是妹妹提出的问话。女主人和三平都不由得失声大笑。可是孩子们太烦人,没法好好说个话,女主人就对姐俩说:

“好了,好了,你们俩到院子里去玩一会儿,妈妈这就给你们拿点心来。”总算把孩子们轰出去了,然后认真地问道,“多多良君,您的脑袋怎么啦?”

“长了虫子,老是治不好。师母也有吗?”

“瞎说,哪里有什么虫子!女人盘发髻的地方,都会有点秃的。”

“秃疤,都是因为有细菌呀。”

“我的可不是细菌。”

“那就是师母固执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不是细菌。对了,英文把秃头叫作什么?”

“秃头好像是叫作bald。”

“不,不是这个。还有个更长的名字吧?”

“问问苦沙弥先生,立刻就会清楚的。”

“他说什么也不告诉我,所以才问你哪!”

“我只知道‘bald’这个词,很长的词?怎么说的?”

“是‘奥坦钦·巴列奥略’,‘奥坦钦’大概是‘秃’,巴列奥略是‘头’吧。”

“也许是这样。我这就到先生书房去查查韦氏大辞典。不过,先生也真是与众不同啊。这么好的天气,竟闷在家里。师母,先生这样下去,胃病可好不了啊!还是劝劝他到上野去赏樱花吧!”

“你叫他去吧。他这个人绝不会听女人的话。”

“近来先生还那么爱吃果酱吗?”

“是的,还是那样。”

“不久前先生还对我发牢骚呢。‘你师母总是说我果酱吃得太狠了,直发愁。可我觉得没吃那么多呀。是不是计算错了?’我就说:‘那一定是令爱和师母一块儿吃的……’”

“你这个讨人嫌的多多良!干什么要那么说呀?”

“可是,师母的样子就像是爱吃果酱的呀!”

“看样子怎么能看得出?”

“虽说是看不出……不过,师母一点儿也没吃吗?”

“当然吃了一点。吃点有什么关系?自己家的东西嘛。”

“哈哈……我就猜到了……不过,说正经的,失盗可是飞来横祸呀!只偷走了山药吗?”

“若是只偷了山药就不发愁了,连平时穿的衣服都被偷走啦。”

“眼下有什么困难吗?又需要借钱吧?这只猫,换成是狗就好了……真是吃亏了啊。师母,一定要养一条肥壮的狗……猫没有用的,光知道吃……会逮耗子吗?”

“一只耗子也没有捉过,是个刁蛮滑头的猫!”

“哎哟,那不就等于白养活了吗。赶快扔掉得了!要不,我就拿走炖了吃吧?”

“哟,多多良君还吃猫啊?”

“吃过呀。猫肉可香哪。”

“真有胆子!”

我也曾听过这样的传说:在下等书生当中,有些吃猫肉的野蛮人。但是,连平素蒙受眷顾的多多良君竟也是此道中人,倒是我做梦都不曾料到的。何况,此公已不再是穷书生,尽管毕业时日尚浅,却是一名堂堂的法学士,在六井物产公司供职,因此,我的惊愕也就非同寻常了。

“见人要想到防贼。”这句格言已经由寒月二世——梁上君子的行为证实了。而“见人要想到吃猫鬼”这句话则是多亏多多良君,我才得以悟到的真理。“见多而识广”,见识多固然可喜,但是,危险也逐日增多,越来越不能疏忽大意。人,无论是变得狡猾,还是变得卑鄙,或是披上表里不一的伪装,无不是见识多的恶果。见识多是年高的罪过。所谓“老人没有好东西”,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像我等猫辈,或许还是早日在多多良君的锅里陪着洋葱一同成佛为上策,我暗自思忖,躲在墙角缩成一团。这时刚才因和妻子吵架,一度回了书房的主人,听见多多良的声音,慢吞吞地再度现身客厅。

“先生,听说您家失盗啦?太愚蠢啦!”多多良劈头给了主人一闷棍。

“进别人家来的贼才愚蠢哪!”主人无论何时都以圣贤自居。

“贼自然是愚蠢,被偷的也不够聪明。”

“还是没有东西可偷的多多良君这等人最聪明吧?”妻子这回站在了丈夫一边。

“不过,最愚蠢的还是这只猫。真是的,它整天都在干什么?又不捉耗子,贼来了也装不知道……先生,干脆把这只猫给我算了。养它在家里也毫无用处。”

“给你也行,做什么用?”

“炖肉吃!”

主人听了这句过于刺激的话,立刻流露出胃病患者的病态笑容,但没有表态,而多多良也没有表示一定要吃猫肉的迫切愿望,对我来说,真是喜出望外。过了一会儿,主人换了个话题,说:“猫怎样都无碍,可衣物失盗,冷得受不住呢。”显得十分懊丧。

怎么能不冷啊?冬天主人一向穿两件棉衣,而今天只穿了件夹衣和半袖衫,从清早起,也不出去活动,一直枯坐室内,本已不足的血液全都为他的胃而忙活,根本顾及不到手脚了。

“先生,干教师这个行当,说到底是失策呀!稍一失盗,立刻就捉襟见肘的——干脆重打鼓另开张,当个实业家好不好?”

“他讨厌实业家,你说也是白说。”女主人从旁插嘴,回答多多良。不用说,女主人自然希望丈夫成为实业家。

“先生,您毕业几年了?”

“今年是第九个年头吧。”女主人说罢,回头瞅了丈夫一眼,丈夫不置可否。

“已经九年了,也不涨薪水。再怎么有学问,也没有人识货。真算得上是‘郎君独寂寞’啊!”多多良将中学时期背熟的一句诗朗诵给女主人听,女主人完全不知所云,没有回应。

“教员嘛,自然不喜欢。实业家嘛,更不喜欢。”主人心里好像在盘算自己到底喜欢干什么。

“他是讨厌一切的……”妻子说。

“不讨厌的只有师母吗?”多多良开了个不合身份的玩笑。

“那是最讨厌的!”主人回答得极干脆。

妻子转过脸去,貌似无所谓,然后回过头望着丈夫的脸,说:

“恐怕你连活着都厌烦吧?”她满心以为这下子可以把主人噎住。

“反正不怎么喜欢。”主人的回答竟然从容不迫,这可叫女主人没招了。

“先生,您得打起精神多出去散散步,不然会搞坏身体的……要不然,您当个实业家吧!赚钱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

“你也没有赚到几个钱,还说我呢。”

“先生,我不是去年刚刚进的公司嘛。就算这样,也比老师有一点储蓄。”

“存了多少?”女主人热心地问道。

“已经有五十元了。”

“你到底拿多少月薪?”女主人又问。

“三十元。其中每月存入公司五元,以备不时之需。师母,您也拿零钱买点外环线电车股票吧?从现在起,三四个月后就能多一倍。只要稍微投入一点钱,很快就可以增值两倍,三倍呢。”

“若有那么多钱,即使失盗,也不至于犯愁了。”

“所以我才说,最好当个实业家嘛。假如先生是学法律的,在公司或银行里做事,如今每月会有三四百元的收入呢,太可惜了……先生,您认识工学士铃木藤十郎吗?”

“嗯,昨天来过。”

“是吗。前些天在一个酒会上见到他时,提到先生,他说:‘原来你在苦沙弥兄家做过书生啊?学生时代我也曾和苦沙弥兄在小石川寺一同开过伙。下次你去,给我带个好,说我过几天去拜访他。’”

“听说他最近来东京工作啦?”

“是的。以前他一直在九州煤矿,近来调到东京来了。很能干的。跟我说话也像老朋友一样……先生,您猜他每月挣多少钱?”

“不知道。”

“月薪二百五十元。年中、年末还有分红,平均下来每个月合四五百元哪。像他那号人都挣那么多,先生是教英语入门的行家,却依旧‘十载一狐裘’,有些愚钝啊!”

“的确是愚钝!”

即使主人这般超然物外的人,对于金钱的看法也与普通人相差无几。不,正因为穷困潦倒,很可能对于金钱比一般人更加渴求呢。

多多良大肆吹嘘了一通实业家的好处后,也没什么其他好讲的了,便说:

“师母,有个叫水岛寒月的人到先生这儿来过吗?”

“啊,常来的。”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像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是个美男子吗?”

“呵呵……和你差不离吧?”

“是吗,和我差不离吗?”多多良显得很认真。

“你怎么知道寒月这个名字的?”主人问道。

“不久前有人托我了解一下他的情况。那寒月真的是个值得了解的人物吗?”多多良还没开始了解,已摆出一副凌驾于寒月之上的派头。

“此人远远比你了不起!”

“是吗,比我了不起啊?”多多良既没有笑,也没有恼,这就是他的特色。

“近日能当上博士吗?”

“据说目前正写论文哪。”

“看来还是个傻瓜,还写什么博士论文,我还以为是个值得一提的人物哩。”

“你还是那么见解不凡呀!”女主人边笑边说。

“听人家说:只要他当上博士,那家就把姑娘嫁给他云云。居然有这等傻瓜!为了娶媳妇而当博士,我告诉对方,与其把女儿嫁给那号人,还不如嫁给我合算得多呢。”

“对谁说的?”

“对托我了解一下水岛寒月的那个人。”

“是铃木吧?”

“原来多多良是个窝里横呀!到我家来,这么神气,可是一到铃木面前,立刻就变成缩头乌龟了吧?”

“是啊,不如此,可就麻烦喽!”

“多多良,咱们出去散散步吧?”主人突然开口说。他只穿着一件夹袍,太冷了。稍微活动一下也许会暖和些,出于这个考虑,主人才破天荒地提出了这么个建议。凡事顺其自然的多多良当然不会踌躇。

“走吧!去上野吗?那就去芋坂吃米粉团吧。先生,你吃过那里的米粉团吗?师母也去吃一次尝尝。又柔软,又便宜,还给酒喝。”多多良颠三倒四地贫嘴滑舌时,主人已经戴上帽子,去换鞋了。

我还要休息一会儿。至于主人和多多良在上野公园干些什么,在芋坂吃了几盘米粉团,此类逸事,既无侦察的必要,亦无跟踪的勇气,略去不谈,趁主人出门的工夫要好好休息了。休息乃万物的天赋权利。负有生息于此世的义务的苍生,为了尽生息之责,必须得到休养。假如有神明说“汝等乃为劳动而生,非为睡眠而生”的话,我将这样回敬:“吾辈正如所言为劳动而生,故而要求为劳动而休息。”即使像我家主人那样顽固不化的人,不也常常在星期天之外,自行偷闲休息吗?像咱这般多愁善感、日夜劳神者,纵然是猫,也需要比主人更多的休息,已是不必多说的了。只是刚才多多良君把我视为除了休息之外一无所能的废物,出言不逊,叫我深受刺激。总之,只受制于物的凡夫俗子,除了寻求感官刺激外不知其他,因此,评价他人时,也概不涉及形骸之外,简直不可理喻。他们似乎认为,不撅着屁股干活,出一身大汗,便算不得劳动。但是,据说达摩和尚一直面壁坐禅,以至于两脚溃烂,即使从石缝中爬出来的常春藤,将高僧的眼睛和嘴遮蔽,也一动不动,也没有睡着或死去。他的头脑一刻不停地在活动,还在思索“廓然无圣”等玄奥禅理。听闻儒家也有静坐功之说,但这也并非闭居一室,修炼安闲与膝行,脑中的活力,比之常人加倍炽热。只因外观上貌似极其沉静庄重,天下的凡胎才把这些知识巨匠视为昏睡假死的庸人,以至于进行不应有的诽谤,诸如废物、饭桶等。这类凡眼,都是天生的只见其形,不识其心的瞎子,而且,多多良三平之流,正是此类人中的一等货色,因此,他把我这猫看作干屎橛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恶的是,就连略晓古今诗文、粗知事物真相的主人,竟然也不假思索地赞同浅薄的多多良三平,这和对于多多良提议的“猫火锅”不加阻拦有什么两样。

然而,退一步想想,人们这样轻视吾辈,也不无道理。所谓“大音不入于里耳”,“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等比喻,自古有之。硬叫看不见形体以外活动的人看到己灵的光辉,如同逼和尚留发,命金枪鱼演说,叫电车脱轨,劝主人辞职,要三平不想赚钱一样,毕竟是强人所难。

吾辈既然是奉凭头脑求生存之天命降生此俗世,可见是独步古今之猫,乃是千金之身。古语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因此倘若一味好高骛远,则徒然招致危险于吾身,不但祸及自身,也有悖天意。纵然是猛虎,一旦被关进动物园,也只能与猪猡比邻;鸿雁若被生擒于卖家,也只好与鸡雏共俎。我既与庸人为伍,便不得不退而做个庸猫。既要做庸猫,便不能不捕鼠……我终于决定要捕鼠了。

早就听说日本和俄国在打一场大战。我是日本猫,自然偏袒日本。可能的话,真想组织一支混编猫兵旅,去抓挠那些俄国兵。然而像我这么精力充沛的猫,只要打算捉一两只老鼠,闭着眼睛都可以捉住的,不在话下。从前有人问一位著名法师:“怎样做才能悟道?”据说法师回答得颇有风趣:“要像猫扑鼠那样。”意思是说,只要像猫扑鼠那样全神贯注,就会开悟。虽有“女子太聪明,卖不了牛”的谚语,却还没有“猫太聪明捕不到鼠”的格言。由此可见,不论我多么聪慧,也没有不扑鼠之理,非得如此,没有捉不到老鼠之理。之所以至今没有捉,是因为没想去捉罢了!

和昨天一样,春日西下了。散落的樱花被伴着晚风,不时从厨房门的破洞中吹进来,飘落在水桶里,在厨房昏暗的油灯下呈现出一片白色。我决心今夜大干一场,叫这一家人都开开眼。为此,有必要先勘察战场,熟悉地形。战线当然不会太长。这个土间若铺席子,大约可铺四张大小。一张草席那么大的地方,一分为二,一半是水槽,一半是酒馆、菜店的伙计送货的地方。炉灶很气派,与寒酸的厨房很不相称,紫铜水壶锃亮锃亮的。炉灶后边至墙板之间留有二尺,是我放鲍鱼壳的地方。挨近茶间的六尺之地是装着锅碗瓢盆的柜橱,把小厨房分割得更加窄小。差一点就顶到旁边探出来的架子了。橱柜下面口朝上放着一个研钵,钵里有个小桶,桶底儿正对着我。并排挂着的萝卜泥擦子和研钵杵旁边只悄然立着一个灭火罐。熏得漆黑的椽子交叉处,有一个吊钩,吊钩上挂着一个平底大筐,那个筐不时被风刮得晃动起来。为什么吊着这么个竹筐呢?刚刚来到这户人家时,我完全搞不明白,但自从我知道这是人们为了使猫爪够不着,而把食物放在这里的,不禁深感人类心眼太坏了!

女仆刚去了浴池,还没有回来。孩子们睡得正熟。主人去芋坂吃罢米粉团回来,依旧关在书房里。女主人嘛,不知在干什么,大概是在打瞌睡,梦见了山药吧?不时有人力车从门前跑过,响动过后更觉冷清。不论是我的决心、气概,还是厨房里的光景,四周的冷清,整个气氛都是那么悲怆,俨然自己就是猫中的东乡大将。置身于这种境界,必然会在紧张之中感受到某种愉快,虽说任谁都会这样,不过,我发现在愉快的深处还存在着一大忧患。

与鼠作战,就是为了捕老鼠,不论来多少只老鼠也不可怕。问题是,如果不清楚老鼠的出处,就会非常被动。根据综合周密观察后取得的资料,我判断老鼠出处大概有三条路线。第一条路线,如果是地沟里的老鼠,一定是顺着下水道进入水池,再绕到炉灶后面。那么,我就藏在灭火罐后面断其退路。第二条路线,老鼠也许是从往地沟里放掉洗澡水的石灰眼儿里钻进浴室来,出其不意地溜进厨房。如果是这样,我就在锅盖上蹲守,老鼠一出现在我眼皮子底下,立刻一跃而下,一举擒获。另外还有一条线路,我又巡视了一圈,发现柜橱右下角被咬了个月牙形的洞,我怀疑这是为了老鼠出入而制造的。凑近一闻,果然有老鼠的味儿。假如老鼠从这儿攻进来,我就靠柱子做掩护,先放它们过去,再从侧面杀出来,一爪致命。

万一它们从顶棚上出来呢?我仰头一看,上面被油烟熏得漆黑,在灯光照耀下,宛如倒挂地狱一般,按我眼下的本事,上不去也下不来的。那老鼠应该不会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的,所以,这条线路可以不去提防,不过,仍有三面受敌的危险。假如老鼠从一个方向攻来,我闭上一只眼睛也能把它们击败。若是两路进攻,也自信能够想出办法击退它们。但是,假如它们三路围攻,不管怎么认定我生来就会捕鼠,也束手无策了。既然如此,何不向车夫家的老黑求援?但这有损于我的威严,如何是好呢?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好法子来。

这种时候,最能使自己安心的捷径,便是认定那样的事不会发生。人总是把无能为力的事情当作不会发生。首先请诸位展望人世间,昨天娶到家的新娘,说不准今天就会谢世吧。然而,新郎不是满口的山茶花千代啦、八千代啦,面无愁容吗?面无愁容并非因为不值得忧愁,而是因为再怎么发愁,也不能起死回生。我断言绝对不会发生三面夹攻虽然毫无根据,但认定不会发生,比较便于稳定情绪。万物都需要安心。我也想要安心。因此认定三面夹击绝不会发生。

我正在专注地思考战略战术,突然那扇破格子门被人拉开,探进了女仆的脸。说她只露出脸,并不等于她的手脚没有进来,而是因为其他部位由于太黑看不清,唯独那张脸色彩鲜明地映入我的眼眸。她的脸平日就红红的,沐浴后更红了。她一回来,就早早把厨房门锁了,大概是因为昨夜失窃的事,加了小心。

书房里主人在喊,把手杖放在他的枕旁。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要把手杖摆放在枕旁呢?他应该不至于想入非非,以易水壮士自居,倾听龙吟之声吧!昨日枕旁摆山药,今日摆手杖,不知明天将会是什么。

夜色未深,老鼠还不见动静。大战在即,我得先休息一会儿。

主人家的厨房里没有拉绳天窗,只在客厅的门楣处开了个一尺来宽的窗,以便冬夏通风,代替天窗。潇洒散落的寒樱,随风钻进洞内。嗖嗖的风声使我惊觉,睁眼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照进来的朦胧月色,将炉灶的影子斜映在地盖上。我担心睡过了头,抖了两三下耳朵,倾听家里的动静,只听到那座挂钟和昨夜一样嘀嗒嘀嗒走着。老鼠快要出洞了!会从哪儿出来呢?

壁橱里响起咯吱咯吱的响声,它们似乎正用爪子摁住碟子边,偷吃碟子里的食物。好哇,它们要从这里出来,我就蹲在洞旁守候起来。可是左等右等一直不见打算出来的意思。碟子的响声没有了,好像又去翻弄大碗了,不时地发出更大的声音。而且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离我的鼻尖不足三寸。虽然不时听到老鼠哧溜哧溜走近洞口的脚步声,却又走远了,一只也没有露头。只隔着一层柜门,敌人正在里边疯狂作案,我却只能一直守在洞口,真叫人不堪忍受。老鼠在旅顺碗里召开盛大舞会呢。至少女仆应该把这扇门开一条缝,让我可以进出啊。乡下女人脑瓜子就是不好使。

这时,炉灶后面,我的鲍鱼壳嘎啦响了一声。敌人还跑到这儿来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只见两个水桶之间露出一条尾巴,立刻钻进水池下边去了。过了一会儿,浴室里的漱口杯“哐当”一声碰到了洗脸盆上。敌人就在身后。我刚一扭头,看见一个差不多五寸长的家伙啪的一声撞掉牙粉袋子,逃到地板下面去了。“别想逃!”我紧跟着跳了下去,早已无踪无影了。实际上,捕鼠远比想象中的要难。说不定我缺乏捕鼠的天赋。

从侧面朝着房檐开的天窗那儿又吹进来一团落英。我只觉得一阵迅猛的风刮过,从壁橱门口蹦出一个子弹似的小东西,我还没来得及躲闪,它已经猛扑过来,咬住了我的左耳。紧接着又一个黑影蹿到我的身后,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吊在了我的尾巴上。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我本能地纵身一跳,将全身之力集中于毛孔,想抖掉这个怪物。咬住耳朵的那家伙身子失去重心,悬在了我的侧脸上,它那胶皮管似的柔软尾巴尖,竟然插进了我的嘴里。这真是送上门来了。我狠狠地咬住尾巴,左右摇晃,结果只剩下那家伙的尾巴留在我的门牙里,身子摔在了旧报纸糊的墙壁上,又被弹到地窖盖上。它刚要爬起来,我不失时机地扑了过去,可是,像踢了个球似的,那家伙竟掠过我的鼻尖,跳到架子边儿上,缩着腿蹲着。它从架子上俯视着我,我从地板上抬头看着它。相距有五尺。月光犹如展开在空中的腰带,横扫着洒进屋来。我前爪运足力气,才终于跳到了架子上。但是,只是前爪顺利地搭在架子边,后腿却悬在空中胡乱蹬踹,而我的尾巴还被刚才那个黑东西咬着,大有死也不肯松口的架势。太危险了!我重新调整了一下前爪,想抓得更牢一些。但是,每当这样调整时,就会由于尾巴上太沉了,而适得其反,若是再滑二三分,非掉下去不可。我的处境更加岌岌可危了!只听得我的爪子咯吱咯吱地抓挠着架子板。这可不行。就在我倒换左爪的工夫,由于没有抓牢,只剩下右爪扒在架子上,承担着全身的重量。自身体重加上尾巴上的分量,使我的身子滴溜溜直打转。一直一动不动地蹲在架子上盯着我的那个怪物,趁机像投掷一块石头似的,从架子上冲着我的前额扑下来。我的前爪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指望,我们三个纠结成一团,垂直地穿过月光坠落下来。放在架子下一层的研钵以及研钵里的小桶和果酱空瓶,也随着我们一起下坠,最后还捎带上了地上放着的灭火罐,稀里哗啦,一半物件掉进水缸里,一半摔在了地板上,共同发出在这寂静的深夜格外刺耳的巨大声响,就连正在殊死搏斗的我,都被吓得心惊胆寒。

我静静地蹲坐在鲍鱼壳旁。那两个怪物已经逃进了壁橱。一无所获的主人恼怒地不知向谁喝问:“怎么回事?是谁呀?声音这么大!”

由于月亮西斜了,白色光带已缩短成半幅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