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柳余乐看着窗外的大雨发呆,今天的病人很少,似乎是被这雨水给阻住了,她倒宁可忙一点。

“谁是柳余乐?!”一个中年女人突然冲进办公室,怒气冲冲地大吼着,她几乎是立刻就找准了目标,两男一女的阵容,根本不需要犹豫,她扑向一脸困惑的柳余乐,伸手就要打耳光:“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引人家老公!”

柳余乐敏捷地伸手抓住中年女人的两只手腕,却是一头雾水:“你是谁啊?胡说八道些什么啊?”中年女人的手被柳余乐抓痛,立即号叫起来:“你个小三,你还敢打我!”

“这位大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柳余乐压着火气,“我不认识你!”

中年女人张口就往柳余乐的手背上咬:“你装什么糊涂?你以为人死了,就没人知道你们的丑事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简直不可理喻。”柳余乐慌忙松开手,向门口大叫:“帮我叫保安!”

两个男同事已经认出了中年女人正是刚去世不久的董和的妻子张兰,唐睿皱了皱眉头,站在原地没动,赵廷飞慌忙过来拉住张兰:“嫂子,你这是干什么呀?”

“嫂子?!”柳余乐微微吃了一惊,“是你哥的老婆?”

“不是不是!”赵廷飞连忙摆手,“这是董主任的夫人啊!”

“哪个董主任?”柳余乐眉头紧皱,唐睿在旁边补充:“董和。”

柳余乐震动了一下,竟然是董和的老婆,这段时间医院里都在传言董和有个秘密情人,她也有过一些猜测,却万万没想到这盆脏水竟莫名其妙地泼到了自己身上。

保安们走了过来,被几个围观者拦住了,大家都觉得用这种方式赶走以前同事的妻子未免有些不妥,而且后者刚死了丈夫。柳余乐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众人的怀疑,只能强迫自己压住愤怒,否则就更难说清了。

“我和董主任只是同事关系,董太太一定是误会了。”她知道这句话没什么力道,又补充道,“我是什么人这里的人都很清楚,大家都可以做证的。”

然而大部分的人都沉默着,柳余乐平素太喜欢独来独往,他们无法为不了解的东西做证,另一部分人的声援则是没有底气的,只是说“要是没有证据就不要胡乱猜测”。

“一定有误会啦。”赵廷飞见状说道,“我们这个地方每天都忙得屁滚尿流的,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柳医生是很尽责的医生啦,而且就这么屁大个地方,要真有个什么,能瞒得住才有鬼了,大家早就看出来了。”

柳余乐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但是张兰冷笑了一声,掏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向四处晃着:“你们看看,这就是证据!”

柳余乐朝相机里的照片瞟了一眼,脸色微变,她和董和站在NICU的门口,两个人靠得很近,且都在笑——竟然有人偷偷拍下了这张照片,还把它传给了董和的妻子,这分明就是早有预谋的栽赃陷害!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经常去那边的,儿科的护士都知道。”柳余乐很快镇静下来,“那天很巧碰见了董主任,就聊了两句,怎么,聊聊天开开玩笑都不行吗?我们要真有什么,难道还要在一大帮护士面前秀恩爱吗?”

听了柳余乐的话,相当一部分人都开始点头。唐睿冷笑:“我倒是觉得拍这照片的人有些心理阴暗,他敢见光吗?”

“就是,就是,要真知道什么,不要只拿一张照片出来嘛!还有别的证据吗?”赵廷飞见张兰沉着脸不说话,又连忙说,“我也经常跟柳医生开玩笑,柳医生还帮我买早饭呢,要拍照片不知道拍了多少张了,这照片说明不了什么。”

见得不到支持,张兰咬了咬牙:“你们,很——好!”说完便推开门口的人往外挤了出去。

“真是莫名其妙。”柳余乐没料到张兰竟然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倒是很意外,“不知道哪个浑蛋这么害我?”

“别气,别气,”赵廷飞安慰她,“她肯定也是心情不好,那些流言传得太过分了,一时钻了牛角尖。”

柳余乐坐下来,喘着气,脸涨得通红,别人看着像是生气,但她知道自己是在害怕,董和死前所说的话再一次从脑海里冒出来,这使得今天所发生的事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误会,她隐约看到一张大网的一角,而她正是这张大网所要捕捉的猎物。

宋梅雅敲门走进办公室,刚才的一幕她都看到了。

“没事吧?”她在柳余乐的面前坐下来,“谣言止于智者。不用太担心。”

“谢谢,”柳余乐深吸了口气,对宋梅雅的好意和信任报以笑容,“但愿智者多一点吧。”

12

“看这个,这是什么呀?咿?会响的!是不是,小余数?”

柳余乐笑眯眯地拿着一个摇铃晃着,逗着怀里的小家伙,余数是柳余乐和护士们一起给这个被遗弃的男婴所起的名字——他就像那个怎么也除不尽、丢不掉的小尾巴,一点点,惹人烦也惹人怜。

小家伙却只盯着柳余乐的脸傻笑,旁边的罗海萍便乐了:“这孩子平常特酷,看见我们都爱答不理的,我们把他当祖宗伺候,一天给他换几十次尿片都不带给个笑脸的,嘿,你一来,他就跟吸了笑气似的。”

柳余乐便得意:“那是!我是谁呀,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啊!”柳斌已经做过测试,证实这孩子并不会吸引毒物,这让柳余乐心情大好。看着婴儿纯净的眼神,连日来的郁闷似乎也消散了许多。

虽然她竭力解释,但她和董和的谣言还是传开了——虽然相信她的人也很多,但是这无法阻止人们的八卦精神,当然,也并不排除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她不相信对方的目的只是让她名誉受损,可是又想不通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哪儿知道什么救命不救命的。”罗海萍捂着嘴笑,“我看他是把你当成他妈了。”

“这么说也不为过,她救了他一命,”赵一飞从门口走了进来,“相当于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了嘛!”

“赵医生,你怎么来了?”之前和柳余乐打趣的罗海萍立刻把全部精神都投到了新来者身上,满脸堆笑,脸泛红光,“稀客,稀客啊!”

“客什么客,我是来送钱的。”赵一飞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钞票递给罗海萍,“这是一千元,拿去给孩子买奶粉和尿不湿的。”

“那我可替小余数谢谢赵医生了!”罗海萍笑眯眯地把钱收了,同时拿出一个小本记下账,“要人人都像咱们赵医生这么大方,恐怕我们都得成立个基金会替这孩子管钱了,我呢,也不贪,就拿10%到20%的管理费开工资,搞不好就凭这个买玛莎拉蒂了!”

“就凭这个把你送进监狱了。”赵一飞笑着走到柳余乐身边,“能让我抱抱吗?”

柳余乐把婴儿放到赵一飞摊开的手里。

“一看就是没当过爸的!你这么抱着他不舒服的!”罗海萍掰着赵一飞的胳膊教着,“得这样……这只手得抬着他的屁股……”

柳余乐忍着笑看着赵一飞如牵线木偶一样被罗海萍摆弄,而小余数显然很不喜欢中场换人,大哭了起来,同时将一泡尿撒在了赵一飞的手心里。

看着赵一飞狼狈的样子,柳余乐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赵一飞颇为尴尬:“这是婴儿对人没戒心的表现,说明他喜欢我。”

似乎是为了抗议这个说辞,小余数哭得更大声并开始挣扎。

“算了,还是我来。”柳余乐把小余数抱了回来,她的手刚一接触婴儿的身体,后者便立刻停止了啼哭,并且露出了一个泪眼蒙眬的微笑。

“看看,看看,这就是区别!”罗海萍笑道,“估计他是真把你当妈了,干脆,你收养了得了,我看他爸妈是不会出现了。”

赵一飞皱了皱眉头:“怎么,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亲生父母还真是狠得下心。”

“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当父母的。”柳余乐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

“还好有儿童福利院,”赵一飞说道,“实在不行,就送一家好点的福利院。”

柳余乐神色一黯,这话有些刺耳,但是她知道,不会有更好的建议。

“清者自清,谁都免不了要活在别人的舌头上。”赵一飞突然说道,“还有人说我跟病人要红包呢,多少多少钱,在什么地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我自己都差点信了,开始我还急,见人就解释,后来就懒得说了,真把精力花在这上面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爱说说呗,我只当故事听了,那些人费了工夫还拿不到稿费,那是他们的损失,又不是我的。”

柳余乐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自己,冲他笑了笑:“有道理。”

罗海萍鼓掌:“说得好!不愧是我院的形象代表,有大将风度。”

赵一飞耸耸肩,转身朝门外走去:“好了,好了,不跟你们聊了,还有一堆事儿呢。”

“你脸红了。”罗海萍捂着嘴望着柳余乐笑。

“我也要走了。”柳余乐把婴儿放回婴儿床。

“哎!我怎么觉得赵大夫对你有意思啊?听说你昏迷的时候人家去看过你好几次呢!”罗海萍嬉笑道,“小心啊,你就要成为人民公敌了。那些小护士不吃了你才怪!”

“是你要吃了我吧?”柳余乐的心头掠过一阵慌乱,匆匆夺路而逃,“懒得理你!”

13

屋子又恢复到了整洁的状态,柳余乐把擦地的毛巾扔回水桶,一屁股坐在自己刚擦干净的地板上。这是她和柳斌多年来形成的一种默契:他负责屋子的混乱,她则负责处理混乱,从六岁起,她就已经能胜任这项工作,可惜的是,她的世界已经没有办法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

董和死了,而由他带来的危机还在扩散,如果死亡只是一个开始,那么表示接下来还会更坏。她现在就像被装在瓶子里,手脚都无法展开,任由敌人参观,时间越久,对方对她的了解越多,出击的力度也就越大。除此之外,她更担心的是那些很可能已经被窃取的实验报告,这些东西落在普通人的手里当然没有用处,但如果对方居心叵测,那就不好说了。她是不敢心存侥幸的,那只被她捕获的蟾蜍就已经泄露了某种恶毒的用心——什么样的人会刻意培育危险生物?

现在也不是报警的好时机,没有证据,警察们会对她追根究底,她的生活会被完全破坏掉,或许还会引来疯狂的报复,她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

柳余乐走回自己的卧室,整洁让白色更加醒目,冷清也更加突兀了。她在床边坐下来,看着石头堆砌的堡垒,每一颗石子都代表着她救活的一个人,绿色的那一颗让她感到最为温暖,自己的手臂上似乎还有那柔软的触感,那绿色很小,但恰好可以填满那个黑洞,她有这种直觉。如果她不是一个有秘密的人,她倒是很愿意收养小余数的,但是她知道那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余乐!我们在一起好吗?”她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像一只幽灵一样突然冒出来,柳余乐看着被风吹得鼓鼓的窗帘,那个幽灵似乎就在里面。柳余乐捂住耳朵,她的眼睛在哭,记忆也在哭。

柳余乐逃到街上去,然而街上的热闹并不能帮到她。这个城市的繁华并不是那种急匆匆的节奏,你无法在一大群模模糊糊与浑浑噩噩中被淹没,她像一个慢条斯理的贵妇人,你能轻易看清楚那种表情:慵懒、自恋、无所谓。她把你的痛苦也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但你只不过是她的过客,她不会伸出手来表演慈悲。人们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茶坊里的麻将声,路边摊的烧烤味,牵着手慢慢散步的情侣以及高楼矮楼里亮晶晶的窗户,都是一样的表情。

她一个人,满眼都是陌生。她从不熟悉这座城市,尽管她在这里出生和长大。她生活在一个极为有限的空间里,她像是背着她的牢笼在生活。她没读过幼儿园,学生生活是两点一线,选了本城的医科大学,没有住校,从不参加活动聚会,下课就回家,再加上不是什么特别出挑的美人儿,大家对她也没有什么印象——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

柳余乐在容西医科大学门口站定,校门紧闭着,已经超过夜里11点了,宿舍的灯都熄灭了,铁门像监狱大门一样伫立着,白色的教学楼与她对视着,寒气逼人。她把记忆锁在里面,她阻止它们和她一起成长,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冰窖:保鲜,冰冷,万古长存。乔海的脸隐没在一团雾气之中,他仍旧那么年轻,他至少要在五十年后才会开始老去。

他们把他的头颅割下来,送往美国的一家科研机构,装进不锈钢的容器里,冷冻期限是五十年——假如五十年后克隆技术可以发达到为他制造一具新的身体,那么他就可以复活。他的一生都将在那里度过,她知道他其实不会有感觉,可是她常常替他感觉到冷。五十年以后,期望他能重生的人也许都已经死去,包括自己在内,也许不会有他认识的人在那个新世界欢迎他,当然,他也很可能不再记得过去的世界。

柳余乐不想哭,她想着那张脸上曾经有过的爽朗笑容与温和,她没在他面前哭过,他低声跟她说话,小心翼翼地牵她的手。刚萌芽的爱情,像新绿从泥土里冒出来一点尖,脆弱羞怯,让她以为一切都该理所当然地为它开路。她把告诫统统忘掉,她偷偷约会、说谎、逃课,她就是要爱情、要幸福,她不要它就这样消失掉。她厌倦了总是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吃饭,她也想要一个有温度的怀抱、亲吻,她的心事需要一双爱她的耳朵来听,她需要一双微笑着看她的眼睛,这些都值得和她的命运再来一次大战,她已经赢了一次了,为什么不能再赢一次?

她至今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袭击了乔海,他是在送她回家之后出事的,送进医院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脏器衰竭。医生们没见过那样的伤口,无法判断毒源,回天乏术,他的父母也是科研人员,与美国一家从事人体冷冻研究的机构有过接触,便立刻做出决定,在乔海脑死亡之前进行冷冻,由于费用昂贵,他们只能选择冷冻大脑。

她是那天半夜接到电话的,醒来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胳膊上有一道浅浅的已经凝固的血痕,出了很少的血,完全没有痛觉,她后来推测,可能是被乔海外套上的拉链划伤的——很可能正是这微不足道的伤口惹了大祸,但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却已经永远没办法知晓。

那个时候她几乎精神崩溃,她绝食、发狂,柳斌不得不用绳子把她绑起来,强行给她注射葡萄糖。她休学一年后才返校,时间并没有治愈那个伤口,它一直在,只是她已经不打算为它殉葬,生命要求继续,它比爱情强大。

乔海父母的决定不只给了乔海一个生机,也同样将生机给了他们自己,给了柳余乐,他们都能从这个希望里找到一个出口。

就当作是做了一个梦吧。是的,你现在比那时候更强大、更小心、更能控制局面,但这不代表你有资格解脱。柳余乐跟自己说,你可以活着,但必须一个人活着,不要侥幸,不要重蹈覆辙,记住,你是毒药,比它们更毒。

柳斌是她唯一的同类,所以他收养了她。他是幸运的,而她将比柳斌更孤独。因为他还有她作为他的“余乐”——她又要到哪里去寻找“余生仅余的快乐”呢?她当然不该生孩子,没有孩子就不会再有悲剧,没有孩子,血缘就不会把这种命运也遗传给她的孩子——否则后者就会像她一样,与正常人的童年绝缘,也永远不会有正常人的幸福。被允许繁殖的只有孤独。

“到此为止吧。”柳余乐说。

14

凌晨4点。

儿科住院病房。

“啪!”一声异响从NICU病房里传了出来,像是什么重物落到了地上。罗海萍吃了一惊,那些婴儿病床都是有床栏的,没有哭声传出,所以她确定落地的绝不是婴儿。她急步走向病房,刚进门眼前便一黑。

黑暗笼罩了整个病房。

“停电了?”大家在茫然中等待着备用电系统启动,这启动不该超过一分钟,但是一分钟过去了,黑暗依旧在继续。罗海萍站在原地,心跳在加速。她觉得自己隐约看见了一个黑影,似乎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而且就站在屋子的正中。

“谁?!”罗海萍吓了一跳,因为NICU病房里只有三个婴儿,其中两个孩子的父母在晚上10点钟就离开了,另一个是弃婴,不可能有人探视,更不可能是在这个时间,而值班的主治医师赵雪梅是个女子,可以说,整个病房没有任何男子!

罗海萍迫使自己镇静下来,掏出了手机,借助荧光屏的微光打量四周。NICU里没有人。三个婴儿里少了一个——小余数不见了。

15

区二分局的刑警队队长谭镭仔细查看着弃婴睡过的床栏,这位年仅30岁的年轻警官有着一张因长期风吹日晒而造就的沧桑脸,使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起码大了10岁。眼睛很亮,但不清澈,在看过了太多的肮脏之后,也很难保持清澈,人们看他一眼,就知道很难获得这家伙的信任。

床栏边没有提取到任何指纹,说明被擦拭过,因为护士和医生的指纹至少应该是有的……按照目击证人罗海萍的说法,她看见了一个男人的影子,可是在监控录像中,除了值班医生、护士和另外两个病婴的父母外,根本没有人进出过NICU病房。那么那个男人是怎么进去的呢?另外,从值班医生和护士的描述来看,大家也都是清醒着的,看不清楚,至少也能听见些动静吧?还有,婴儿十分敏感,被人惊醒之后岂有不哭闹的道理?

这家伙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气进入医院偷走一个有病的弃婴呢?之前的蝎子事件也很诡异,这个天气应该不会有蝎子吧?

——有没有可能就是他父母做的?有记者把这事儿曝光了,会不会是他们良心发现,但是又害怕面对媒体,所以就偷偷回来把孩子抱走了?孩子母亲的登记名字是金慧,二十七岁,被人紧急送入医院生产,孩子刚被送进NICU,她便离开了医院,身份证、地址已经证明是假的。父亲那一栏上写着“张强”,两个人都很可能使用了假名字。护士们记得金慧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而那个男人长得却很普通,两个人的衣着都很寒酸,金慧生产时只有这个男人陪着,没有亲属朋友前来探访。女人听到孩子有病时精神几乎崩溃,医生不得不给她注射镇静剂,他们给孩子交齐了第一笔医疗费,所以并没有人防备他们逃走。

抱走婴儿的人身手不凡,更可疑的是监控录像也在停电的同时失踪了,加上之前蝎子事件中丢失的那一段录像,两次都得手,就需要排除偶然性和运气了,能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进入NICU病房抱走婴儿及偷取录像,说明罪犯对环境极其熟悉,如果不是医院的内部员工,那么肯定曾经在医院、至少在儿科待了相当一段时间,另外,两次都针对同一个孩子,所以不管是不是这对夫妻所为,他们隐瞒自己姓名的原因都不会太单纯。

谭镭走进解毒科时,柳余乐正在阅读一封来自“怪病求救网”的邮件,那封邮件让她有些心神不宁,写信者自称是南部县保胜乡鹰潭村一名叫李强的17岁少年,他提到村子里刚暴发了一场奇怪的“传染病”,最开始是村东头的一个叫李海富的中年农民突然感到腿软,“使不上力”,一头便摔倒在田地里,磕掉了一颗门牙,到了晚上,便躺在**,“不但是脚,还有身体,连一根小指头都不能动了”“家里人喂他吃东西也吃不进去,第二天下午就死了……”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以同样的方式死去,当地卫生部和公安局都来了人,对尸体和水源都进行了检查,排除了投毒和水源问题。

“……但是他们都说不出是什么问题,大家都在说这是瘟疫,到村子里来的医生说这是造谣,叫我们安心,可还是有人在死啊……村子里好多人都躲出去了,我是走了好几十里山路到镇子的网吧发这封信给你的……我觉得那些死掉的人可能是被一种有毒的虫子给咬了,村里人出事之前我从来都没见过这种虫子,它长得很像瓢虫,背上的花纹看起来像是一张人脸,很吓人的!没人相信我,说肯定是我编出来的……我现在都不敢睡觉,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谭镭没有立刻开始问话,他一直在等女人注意到他,柳余乐脸上的表情让他很感兴趣,那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小心翼翼的敏锐,像一只充满戒心的山猫,无论何时都会蹑手蹑脚,不论是藏起行踪还是接近目标。他想象着她救那个孩子时候的动作,并为那个画面寻找一个形容词,他想到了“本能”。

她注意到他的时候看上去并不吃惊,但谭镭不相信她,他认为她把第一感觉藏起来了,只是速度快得难以觉察。他向她询问关于蝎子的事。

“人为的可能性很大,不然我也没办法解释蝎子为什么会出现在保温箱里,那只蝎子不小,不可能从缝隙里爬进去,品种是我都没见过的。”柳余乐说道,“本地的蝎子不是这样的,而且离这里最近的蝎子养殖场也有40公里,宠物的可能性比较大。”

她的坦率出乎谭镭的意料,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段话给医院带来的麻烦。

“这么说,你认为你的同事失职咯?”他故意问。

“我是不是这样认为不重要,关键是事实就是这样。”柳余乐说道,“但我相信不会是简单的失职,他们在程序上不会出错,除非有人故意钻空子——如果专心地找空子钻,总会有机会的。”

“那你认为谁有可能会钻这个空子?”

柳余乐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让谭镭觉得很不舒服:“如果我觉得有人可疑,我肯定会告诉你的,但我真的想不到谁会这么干,什么人会谋杀一个孩子呢?杀一个孩子有什么用呢?”

是的,杀一个孩子有什么用呢?这也正是谭镭想不通的地方,如果他属于某个重要人物,那还说得通,可他是一个弃婴——是某种变态的行为吗?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从不缺乏邪恶,任何类型的邪恶。

“你那天晚上在哪里?”这是一个例行问题,婴儿失踪时她没有值班,医院宿舍的门卫说看见她凌晨5点才回家,柳余乐对此的解释是她外出看了通宵电影。这不能说明她有嫌疑,他自己有时候也通过看电影来减压,事实上谭镭认为她是最没有动机的一个,这个女医生确实是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救下了那个孩子——医院有她的病历记录,所有的证人和证据都证实她一度生命垂危——罪犯可能会用谎言掩饰罪行,但绝不会用自己的生命。

谭镭看着其他的监控录像带,它们果然是无用的,反复看了四五遍,仍然没有任何可疑行为或人员进入他的视线……当他打算再看第六遍的时候,局长宋成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这个案子还是移交给打拐办吧,我刚接到通知,河北有个杀人通缉犯很可能流窜到我们市来了,这个人极度凶残,还可能携有武器,这个事情非常严重,明天河北的同志就到了,我们开个会研究一下作战部署……”

“可这个案子我觉得不是普通的拐卖案……”

谭镭的申辩被宋成打断了:“你怎么这么分不清楚轻重缓急?!这是当队长该有的范儿吗?!是,都是人命关天的事,人命面前没有轻重,那孩子是一条人命,我也想帮他!可他不一定有危险,可是这个杀人犯呢,他威胁到的也许不止一条人命!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局长的一顿痛骂让谭镭哑口无言,于情于理,移交都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