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救命之恩,一顿饭就打发啦?”罗海萍撅起嘴,“小气。”

柳余乐苦笑:“那你说几顿算几顿,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罗海萍这才露出笑脸:“这还差不多。”

等到罗海萍离开,柳余乐便按铃叫了一个护士进来:“能帮我请内科的董和董主任过来吗?”

护士愣了愣:“这个没法帮你。董主任他去世了。”

柳余乐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车祸。”护士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大前天中午出的事,今天开追悼会,好多人都去了。”她对详情知道的并不多,柳余乐不动声色地打发她离开,心里一阵阵抽紧:大前天中午,那不也是她出事的时间吗?而她之所以会去NICU,是因为董和约了她在那个时间段见面!这只是巧合吗?柳余乐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和怅然,虽然董和的死对她并非一件坏事,虽然那是一个知道了她的秘密且很可能居心叵测的家伙。

8

柳余乐摘下耳机,把MP3塞到枕头下面,音乐拯救不了她的无聊。她不习惯这样躺着无所事事,病床前的电视机黑着脸,她不想打开它,不想靠别人的生活来打发掉自己的时间——这样的空闲简直让人有罪恶感,她想念那些令她腰酸背痛的忙碌,它们填满了她生活的孔隙,不让她有太多的时间去接触到那个黑洞——是的,她总能感觉到它,在她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思考的时候,它就出现了,阴森森的恐惧,每次想到它,她就觉得自己正在失去一些什么。

赵一飞进来了,他四天里来看了她七次,这个频率本身就意味着暧昧,已经有人开始议论了,这一次他带来了几枝马蹄莲,柳余乐把注意力转到花上,她喜欢鲜活的东西,病房里总难免有一股凝滞和发霉的气味。

“这个季节,没什么花好选,”赵一飞解释道,“你将就着看吧。”

柳余乐笑了笑,只说了谢谢,她知道再给些鼓励,他们可能就会有进展,但她不想给他这样的希望。

她认真地打量他,他的确是那种很容易让女人动心的类型,据她所知,好些单身的护士和女医生都跃跃欲试,事实上医院里内部消化的恋人不少,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封闭的圈子,圈里的人很难真正走出去,而外面的人也很难真正理解在这个圈子里生活的人——他们的工作与生活完全是混合物,根本不可能分开,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形容他们再恰当不过——他们的生命与别人的生命交织在一起,他们把自己的时间掺入到别人的时间里去,然后生命才被延长了,只用工作来定义实在太不确切了。医生的离婚率很高,另一半,尤其是那些并不了解这一行的配偶,他们总会耿耿于怀。是的,婚姻与爱情的时间也被掠夺了,这份貌似体面的工作是要把人挖空的,这样说其实并不过分,于是大家就想,同行确实是最好的选择,相似才会真正懂得。赵一飞至今单身并非只是因为挑剔,用罗海萍的话来说,你开个玩笑,对方至少会笑吧?而他们的生活和玩笑实在有限。

一张脸自她的脑海中闪过去,年轻的,俊美的,苍白的,另一个世界里的冰冷席卷而来,她的心抽搐了一下。

“就当是休假了,”赵一飞说,“你有多久没休假了?”

柳余乐不记得了,解毒科的工作制是上两个白班一个夜班后可以休息半天,但实际上这根本行不通,有时候半夜也会被叫起来,甚至回家的路才走到一半电话就来了。假期?那不过是个摆设,好在她也不在乎。除了医院的工作之外,她还另找了一份兼职:她是“怪病求救网”容城分站的义务顾问医生之一,这是一个纯公益性的网站,求救者详细描述病症,站内的各科权威医生则根据症状予以一个方向性的解答,比如如何进行简易自查,医理推论,紧急情况下如何自救,附近有哪些医院曾有效治疗过类似疾病,包括相应的权威专家是谁,大致的费用是多少等信息,必要时还会派出医务人员前往当地进行救援,对于家庭条件极度困难的病人,会视其情况减免医疗费。全国各地均有医院和医生参与此公益项目,为确保对病人负责,网站对医生和医院的资质审核极其严格,非三甲医院或国家认定的专科医院不会考虑,顾问医生须持有医师资格证,至少需要硕士以上学历,五年以上临床经验,而民间医生则需要有二十年固定在某地行医的历史,且在广大群众中享有良好口碑——网站会派出专门的调查员实地调查暗访。

柳余乐因一篇关于水族类动物性食物中毒研究的硕士毕业论文写得十分出色,被其导师——中国毒理学泰斗何重山博士推荐加入了中国毒理协会,成了最年轻的毒理学专家之一,之后又在毒理协会几位理事的强力推荐下,被“怪病求救网”破格聘用。

柳余乐平常除了解答疑难、提供咨询之外,有时也会亲自前往病人家中,义务解毒救人。医院有意将解毒科发展成为除外科之外的另一个金字招牌,十分支持柳余乐——既不必额外支付人工费用,又可以免费做宣传,何乐而不为?不过有一点医院是不知道的:当她发现病人家里存在有毒生物的时候,她会出手捕杀,彻底清除毒源。当然,事后她会要求病人及家属保密。

“你很不会说话哎。”柳余乐笑了,“你应该没跟你的病人说过这话吧?不然你也在休假了。”

赵一飞讪讪地:“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柳余乐说,“你来试试?”

“免了!免了!”赵一飞连连摆手,“小时候被蜘蛛咬过,到现在都有童年阴影。我就觉得好奇,你一个女孩子,就不怕?”

“童年阴影?”柳余乐大笑,“你会怕你手里的刀吗?”

“什么事这么好笑?我也听听。”副院长林栋走进病房,微笑着打量了一下赵一飞:“小赵也在啊!”

赵一飞微微红了脸:“路过,顺便过来看看。”

“小柳现在感觉怎么样?”林栋用余光扫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马蹄莲,“有什么需要尽管提。你现在可是我们医院的女英雄啊,我们刚刚开了会,院里决定,你的医疗费全免,另外再奖励你1000元,等你出院了,再开个表彰大会,给大家做做报告,谈谈感想。像这种舍己救人的好人好事,我们是要大力支持的呀!”

林栋是医院高管中最年轻的一个,只有四十五岁,长得肥头大耳,啤酒肚挺得老高,倒更像是个厨师。院长沈先难去了非洲参加学术交流会,他现在暂时代理院长工作,柳余乐从不喜欢他——身上的官僚味太重。

“不用了吧,我不知道说什么。”柳余乐说道,“哪里有什么感想,当时情况那么紧急,来不及有什么感想。”

“那就更好了,”林栋不觉得这是个钉子,他说道,“这就是本能反应嘛!更表明了高尚的职业道德嘛!”

赵一飞显然也不喜欢听这些,匆匆告辞了,等到他走出门,林栋便走到花瓶前深吸了一口气:“小赵好像对你有意思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送花啊。”

“真要有意思,就送红玫瑰了。”柳余乐淡淡地说道,但不准备解释更多。

大约是觉得无趣,林栋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

半夜,柳余乐醒过来,觉得焦渴得厉害,刚要按下呼叫铃,却发现窗外似乎有一道人影闪了过去,病房里的灯一直开着,柳余乐很是吃惊——她的病房在七楼,但她相信自己不会产生幻觉,忍住疼痛下了床,走到窗前,发现窗户打开了一道缝,而她记得很清楚,护士是把窗户关上了的。

但窗台上并没有脚印,花园里也空无一人,玻璃上有一团十分可疑的雾气,窗台不窄,容得下一双脚,她想象出一个人蹲在那里,先是隔着玻璃看着她,然后慢慢地推开窗户……她感到背上发麻,仿佛那家伙冰冷的目光仍停留在她身上。

柳余乐走到门口,正在聊天的护士发现了她,连忙跑过来:“你怎么起来了?”

她本来打算问问窗户的事,但想了想又改了口:“我要喝水。”

护士给她倒来一杯热水,然后走到窗前把窗户关上:“你现在可虚得很,还是别吹风的好。主任交代过,千万别感冒了。”

9

急诊室外面有人在哭,柳余乐走过去,她的同事没有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不内疚,他尽了力,这不是绝情,医生是最知道世事无常的人,因为知道这世界上绝大部分事情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所以要寻常视之,太多的感情对于这份职业来说不是好事,它会把人耗空。

柳余乐从旁人的议论中得知那又是一个出车祸死亡的。她想起董和,那车祸的时间总让她不安,正因为如此,她不向任何人打听,当然,总有人会谈论这件事,车祸之外的一些事也顺便被提起。

董和的妻子在葬礼上没有哭,证实了他们感情破裂的传言,据说她在董和死后发现自己的丈夫竟然一直在偷偷准备移民的手续,这件事医院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大家都在猜测董和有一个秘密情人。很多以前没有被注意到的细节都被人回忆起来:他常常偷偷摸摸地背着人打电话;他的老婆曾打电话来医院查岗,结果发现自己的丈夫根本没有加班;有时候他莫名其妙地就不见了踪影,但打电话找他的时候他又能很快出现。许多人都认为他的情人很可能就是医院中的某个女医生。

关于车祸,柳余乐只知道零星的信息:出事时间大概是在12点半,地点离容西医院差不多有二十来公里,所以按就近原则他被送进了另一家医院救治。

为了能及时应对紧急情况,医生们很少外出吃饭,即便外出也只选择附近的餐馆,董和那天明明不是约了她吗?柳余乐有些迷惑,而且当天正轮到董和值班,他为什么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柳余乐尽量让自己摆脱好奇心,董和口中的“有人”让人不得不忌惮,任何节外生枝的行为都可能让她陷入被动。柳余乐走出医院,组里考虑到她刚出院,身体尚未完全复原,这两周她都不必值夜班。

不过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街上的景象就完全不同了。人们虽然仍穿得很厚,但那厚重已经是一种急于被摆脱掉的趋势,身体正渐渐恢复轻捷,树丫上的新绿,地上的泥土,笼罩建筑物的阳光,都活泼多了。

柳余乐深呼吸,似乎能感觉到能量进入她的体内。她仍然有些虚弱,她蹲下来,在地上找到一块绿色的小石头,用卫生纸擦干净,揣进兜里。一只流浪猫从她脚边路过,她跟它打招呼,后者也回应它。医院后门这条街上有一排垃圾桶,流浪猫常来这儿觅食,有时候午餐后她会拿着剩菜来喂它们,猫的记性很好,而且似乎彼此之间也会有消息传递,它们认得她,见了她总会竖起尾巴讨好。

她对这种生物有特别的好感,但以前从没想过把其中任何一只带回家。她抚摸着那只靠近她的褐色狸花猫,那温暖的柔软让她忽然有了抱起它的冲动,但她忍住了,她想这大概是她的身体正处于脆弱状态的缘故,她站起身,急急忙忙走开。

家里没有人,和平常一样,残留着一股酒气,脏衣服扔在客厅沙发上,袜子躺在地板上。柳斌的房间里简直像是进了贼,厨房里也一塌糊涂,橱柜是白色的,油污很明显。柳斌喜欢做饭,厨艺也相当不错,他跟着电视学会许多拿手菜,这是他除了喝酒之外最大的爱好,美食可以填补一些空洞,不只是肠胃里的。他讨厌打扫,但所有的家具都是白色,地板和墙壁自然也是白色的,这是为了更容易发现他们的“天敌”。因为这白色,所以混乱显得更加混乱,只有她的卧室是干净的,她走进去,从兜里掏出那颗绿色的小石子。

在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玻璃箱,玻璃箱里有一堆白石,柳余乐刻意把它们堆成堡垒的形状,她将手里的石头放在堡垒的顶尖位置,那绿色很突兀,使得堡垒一下子就失去了严肃的味道。玻璃箱的左上角贴着一张标签纸,上面用铅笔写着一个数字:214。玻璃箱的左侧放着一支白皮铅笔和一块白色的橡皮,柳余乐用橡皮擦去那个数字,用铅笔写下新的数字:215。

接着,柳余乐在**躺下来,冷清的氛围从上面压下来,从四面八方挤过来,她原本已经习惯的东西让她喘不过气来,闭上眼睛也不能阻止,她把目光移到她的堡垒上去,但它似乎也在竭力挣扎着。柳余乐噌地坐起来——她觉得它有一些不一样,不是她看惯了的那种模样,她拿掉那颗绿色的石头,但这没让熟悉的感觉回来,虽然都是白色,但那些白色都有着自己的个性,每一种白色都是独一无二的,它们组合起来是一个有着特定形象的整体,她无法说清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它就是不对劲。

柳余乐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抽屉里有一把剪刀、一个空调遥控器、一对没有用过的包着塑料薄膜的7号电池、几支签字笔、两个U盘、一个笔记本,但不是用来写日记的。她不写日记,没有明天的人不用写日记,她和柳斌都是没有明天的人,总有一天他们会死于某种意外,柳余乐很确定这一点,如果到时候剩下的只是日记——她并不想人们从日记中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那不叫知道,即便是她自己的文字也无法代表全部的她,她的话、她的行动、她的职业不过是她的一些碎片,她不喜欢被人拼凑猜测,活着的时候不喜欢,死后也不喜欢。

笔记本上记录的并不是什么隐私,不过是一些联系电话:送餐的、修电器的、通下水道的、社保局的……为了方便她应付生活中的琐事,除此之外,还有怪病求救网上一些病人的联系方式和地址,笔记本中的红绸带被夹在第97页,这一页还剩下几行空白,红绸带的上部被扭了个麻花,压出一道折痕——这分明是被别人动过的,她自己不会这样,书页中的红绸带永远是平平整整的。

柳余乐打开衣柜,拿出一个没有上锁的小木盒,盒子里有存折和银行卡以及五千元现金,都放在原位。她把所有的抽屉、箱子、柜子都检查了一遍,没有任何东西遗失——不会是小偷,更不会是柳斌,他基本不进柳余乐的房间,而且即便翻查了她的东西也不会有耐心复原。

柳余乐心跳加速,她很肯定自己的直觉——房间曾被人入侵!她把视线落在笔记本上,对方很明显对信息类的东西更感兴趣,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放在写字台上的电脑,如果真像她想的那样……她打开电脑,下载了一个监测U盘使用历史的软件,记录显示在她回家前一日的上午10点43分,共有三个U盘插入过电脑,其中有两个正是她抽屉中的U盘,也就是说,有人查看过她的U盘,而且还很可能用另一个U盘拷贝走了她电脑中的一些资料——柳斌不可能做这件事,那个时候柳斌不可能离开医院。

柳余乐脑子里轰轰炸响,倒不是电脑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那不过是一些学术资料,现在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她匆忙下楼,打开车库,一进去便发现地面上有几处棕色的泥土,箱子周围的记号被破坏掉了。她两腿发软地进入地下实验室,对方不给她任何机会心存侥幸,她在锁着实验记录本的抽屉上所做的记号也被破坏了——她放了一粒面包屑在抽屉的屉沿上,现在它落在地上了——锁没有被破坏掉,但是这不能让她安心,因为打开抽屉她便知道对方已经把实验记录都看过了:其中一本笔记本里夹着的头发消失了,对方也许已经拍下了照片。

柳余乐颓然地坐到椅子上,不止是心疼那些研究成果,恐惧像一只巨大怪兽的手掌,把她整个儿攥住了。

10

食盘里的饭菜都凉透了,柳余乐只吃了几口,解毒科里的忙碌可以暂时填满她的大脑,但是食物不能。虽然她和柳斌已经连夜将实验室里的东西全部处理掉,一周过去了,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但她仍然无法感到安稳。这几天她常常梦到董和,她看见他坐在驾驶室里,满面血污,仍在开车,他狞笑着撞向每一辆迎面而来的汽车,然后他和他的车像幻影一样消失在撞击的那一刹那。

这个梦境很诡异,车祸最终被认定是董和的全部责任,据说监控录像表明董和是自己开车撞上那辆大货车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与自杀无异。同行们只是感叹,但都不觉得太奇怪,医生本来就是自杀高发的职业之一,工作压力、病人的负面情绪、愧疚、焦虑、家庭矛盾、孤独、偏见……它们不会被新陈代谢掉,只会日积月累地,一点一点地,炼成谁都解不开的毒药。

柳余乐想着董和死的前一天对她说话的样子,她看见了她以前从未在他身上发现的城府,他有多深,那毒就有多烈。他藏着很多秘密,她的秘密只占据了相当小的一点位置,她对他不会有致命的影响力,柳余乐相信导致他疯狂举动的心理因素与她本身无关,但正是这种无关让她没办法不紧张。董和的背后还有别人,董和知道的事他们也知道,现在则知道得更多,他们在看着她,他们就在这个医院里,柳余乐有这个直觉,他们就在那些每天与她打招呼的人群之中,她叫着他们的名字,看着他们的脸,但是无法从这些脸的背后把他们认出来。柳余乐环视着食堂里坐着吃饭的同事们,也许就在这里面。他们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可是她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

“胃口不好,还是心情不好?要不要谈一谈?”一个高颧骨、大眼睛的女人端着食盘在她的对面坐下来,挡住了柳余乐的视线。柳余乐苦笑了一下,这是容西医院特聘的心理医生宋梅雅,由于董和的事情,这几日她总是不断找人谈话。但大家都不太配合,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

“医生也是人,不要以为生病只是身体的事,身体受了伤,精神也同样会受伤。”宋梅雅说道,“我观察你一阵子了,出院之后,你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呢,我觉得这不是个好现象。”

“只是有些累,身体还没有复原。”柳余乐说,“不强撑着吧,病人在那里等着;强撑着吧,又怕真把那一根弦给绷断了。我打算跟组长申请,多招几个人进来缓解一下,这才能治本呢。”

她把话都说死了,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否认了心理治疗的作用。柳余乐故意要得罪宋梅雅,她不想被心理医生缠上,心理医生是一个禁区。她这辈子怕是不会去任何一个心理医生的办公室的,她的秘密大约真的只有存在树洞里最安全。

但心理医生是不容易被得罪的,宋梅雅哈哈笑了两声,然后说道:“其实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生命负责,而不是由你们来扛,你们又不是导致他们生病受伤的原因,所以不管你们救不救得了,你们都不欠任何人的。但你们总是喜欢把不是自己的东西硬往自己身上扛,结果呢,肯定扛不起的。”

柳余乐吃惊地看着宋梅雅,这句话听起来绝不该是一个心理医生对医生的建议。它有一点刺耳,但同时也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宋梅雅继续说道:“治病救人只是一种能力而不是一种责任,能力有局限也很正常,你得接受一个事实,你不是神。那些人以为花了钱就可以让别人替他们修改命运的想法根本就是荒谬的,你是为了钱当医生的吗?”

“我就没想过钱的事,”柳余乐回答,“我只是尽职尽责就好。”

“你看你看,你并没有跟他们做交易嘛。”宋梅雅说,“钱能买到的是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而不是结果,医院靠这个赚钱,这是它的投机生意,它为了这个生意发给你们工资,养活你们,但你们不是在做生意,你们只是一群有救人能力的人,你们不需要管这个生意是不是道德。很多医生跟我说,他们之所以选择当医生是因为很喜欢那种把人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成就感。你呢?”

“我?也许吧。”柳余乐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喜欢看见有人因为失去亲人哭泣。”

宋梅雅深深地看着柳余乐:“这种成就感也是错的。你们在尝试控制别人的命运,认为可以主宰结果,这同样是在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扛上身。”

“那我们应该没有感觉?”柳余乐无法接受,“像机器一样就好?”

“扛起你自己就好,把你之外的东西丢掉,你唯一能改变的就是你的能力,其他的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也保证不了。我不是说你们不要去尽力,更不是说要你们见死不救,我是说不要滥用愧疚感和成就感,那真的不是你们的东西。”宋梅雅嫌弃地用勺子搅了搅自己餐盘里的东西,已经没有热气了,“我出去吃好了,你要是亏待了肚子,它就要亏待你啦。作用力与反作用力。”

柳余乐看着她的背影,尽管不是很能消化对方的话,但仍然不能不为之震动,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话,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医生这个行业。

可惜宋梅雅所提到的与她真正的烦恼一点都不搭界,柳余乐站起身来,她突然也有些想要出去吃,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正巧遇上开车外出的宋梅雅,后者脱下了白大褂,身上穿着考究的铁锈红色羊毛套裙,一个价值不菲的名牌手袋放在副驾驶座上。柳余乐想起来,曾经有人议论过宋梅雅的家境,听说很有钱,她到这家小医院做心理医生并不是为了挣钱,只因为喜欢这个职业而已。

她很幸运。生活与工作,鱼与熊掌,没有冲突。柳余乐想,她不亏待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生活也就不亏待她呢?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柳余乐恍惚着,又转身往回走,就在转身的一刹那,她发现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也立即转了身,并急速向住院大楼跑去,柳余乐没有看见他的脸,但她站在原地,没有追。

11

“又有人失踪了,又是女大学生。”赵廷飞一面看手机一面叹息,“不知道是智商越来越低了,还是坏人越来越多了。”

“我看就没少过,”唐睿冷冷地接了一句,“只是以前没有微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