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4

五十个显示屏挂满了整堵墙,每个显示屏里都有一双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一堵长满了眼睛的墙。活人的眼睛,瞳孔里映出摄像头的影子,一眨也不眨。

黄振城感到恶心,他别过头看着廖舟,后者戴着眼罩,以一种很随心的姿势将头仰放在转椅的枕垫上,腿高高翘起,搁在桌面上。

“学学我吧。眼不见心不烦,他们身上都植入了预警器,要是有大动作就会发出警报的,用耳朵就好。”

“我想上面就是不太信任仪器,所以才把我们两个放在这儿。”

廖舟扁扁嘴,不置可否。尽管这样说着,黄振城还是不敢再多看一眼那些显示器。

“我宁可被派外勤。”

“他们不会派你这样的雏儿出去的,”廖舟轻蔑地笑道,“要是那样,很快你就会是这里面的一个了。”

“嘀——嘀——”

2号显示屏里突然传出了两声警报。廖舟把眼罩摘了下来,将2号显示屏的画面放大显示在左侧的墙上。画面中的男子已经转过了身,不再看着摄像头,他躺到了**,盖上了被子,黄振城在记录本上写下:22:04,2号回到**睡觉……

5

柳余乐瞪着从门口走进来的每一个人。对于一个四肢都被链条固定在床框上,连嘴也被胶布粘住的人类来说,这是唯一能够表达愤怒的方式。她把最恶毒的眼神留给了最后一个走进来的——不需要旁人做出姿态她也能够做出判断——因为“最重要”,这三个字几乎就刻在对方强大的气场里,但他表现出来的气质偏偏却是安静的——那样的安静是风雨欲来前的安静,是海啸前突然露出的大片海岸,柳余乐能够感受到但却无法估量出正在这具身体里孕育着的力量——而这力量就如他那中西合璧的混血儿样貌一样带着模棱两可的特征。

“放开她。”这个人说。

“老板,这个女人不太安全……”

“放开她。”重复的声调是轻描淡写的,却也是没有余地的,听到的人忙不迭地执行了,于是锁链离开了柳余乐的身体,柳余乐揉着手腕坐了起来,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让屋子里的其他人如临大敌。

“你们都出去。”唯一泰然处之的人对他的属下们下令,“没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你不用担心。我从来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

柳余乐不得不仰望着跟她说话的男人,她开始找鞋,但床下压根就没有为她准备的鞋子,于是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赤脚站到了地上,然后发现情况并没有太大改善——万俟南比她高出了一大截,所以她要想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还是不得不仰着头。

“别说废话了。我现在是砧板上的肉,要杀要剐一句话就行,你没必要跟我玩虚的。”

“你说的对,我是没必要,”男子笑了笑,“所以我说的是真话。”

“那你把我关在这里做什么?!”

“你受了伤,”万俟南说道,“你需要治疗。”

“那我应该说谢谢了?谢谢——我的伤现在已经好了,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不行。”

“所以,别再绕了,开门见山好吗?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合作。”

“合作的基础是平等自愿,”柳余乐冷笑,“可是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你们会说‘生意不成人意在,希望下次有机会合作’吗?”

万俟南哈哈笑了两声:“柳医生很幽默啊。”

“所以这不是合作,”柳余乐说道,“你们擅长欺人,但我不擅长自欺。”

“相信我,我并不想强迫你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我来这里,是为了说服你,”万俟南说道,“在你做出决定之前,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把一切解释清楚,我相信当你了解了一切之后,我们的合作对双方来讲都是平等自愿的。”

“我不想听!”柳余乐冷笑,“我劝你不必浪费力气了。”

“你在害怕我说出你会相信的东西吗?”

“激将法?”柳余乐挑着眉头,“省省吧!”

“就像你说的,你是砧板上的肉,如果我们真要对你做什么,不管是拿你当小白鼠用还是把你切零碎了,你也反抗不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强迫比引诱要省事多了。我实在没有必要在这里多费唇舌向你解释什么,但我来了,是因为我不想这么做,”万俟南微笑着,“柳医生是聪明人,你应该能判断得出这就是诚意吧?”

“为什么?”柳余乐沉默良久之后问。

“因为我欠你一个很大的人情。”

6

小余数躺在摇篮里,酣睡着。

摇篮上方挂着一串红色的小马风铃,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正跪在地上仔细擦洗着地板。房间里摆着各种各样的玩具和公仔:泰迪熊、皮卡丘、孙悟空、熊猫、变形金刚、飞机模型、小火车、铃铛、拨浪鼓……墙角放着一套高级音响,碟片架占了半堵墙,柳余乐看见几张莫扎特和贝多芬的唱碟。

“他喜欢肖邦。”万俟南微笑着,眼里的光彩像所有父亲说起自己儿子时候的光彩一样。柳余乐可以看得出来,这个男人会给这个孩子最好的,而且轻而易举便能做到,她丝毫不需要为他担心。

“他的母亲恨我,她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告诉我她怀孕了。”

柳余乐没有再问下去,她不喜欢捅开伤口,哪怕这个人是她所厌憎的。她没有问那个女人在哪里,她不会说这个孩子需要母亲,她更不会建议把小余数的母亲找回来,永远不会这样建议——当那个女人抛弃自己孩子的时候,就已经不配再做一个母亲了。

柳余乐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是你的敌人想要杀死你的孩子?”

万俟南的脸抽搐了两下,眼里闪过一丝狰狞:“不,他们只是想要利用他把我引出来。”

很明显,那些人没有得逞,万俟南顺利地救走了他的孩子——她见识过万俟南的势力。展烁肯定就是万俟南派去的人,他在石室内使用的钢针和在NICU里钉死蝎子的那些钢针是一样的,但显然展烁没有完全尽到保护小孩的责任,如果她没有及时救下小余数,后者很可能已经死了或是成为一个人质——而万俟南也可能在盛怒之下落入某个圈套。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那间石室里,展烁一伙人始终在保护她的安全,并没有因为她失去了利用价值而对她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缘故。万俟南为了他的儿子保留了一份良知。但他仍然利用了她,而且使用了一种最卑鄙的手段。

“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为什么非要把它放出来不可?”柳余乐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白色虫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它们的繁殖再生能力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她从没有见过或听说过类似的生物,那个五毒蛊阵的作用原本是封锁那东西的,也就是说,基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这些东西是必须被封锁起来的,它代表着某种可怕的威胁。

它们钻入人体会导致什么?一只蜱虫就能让人体崩溃,柳余乐不敢想象这些被蛊阵设计者如此重视的东西会带来怎样的危害,而这些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她放出来的。万俟南在纸上写下“魑骐”两个字递给柳余乐。

“它在地球上的历史,搞不好比人类还要久。”

7

她看上去很老了,但这种衰老与她的实际年龄无关,她的皮肤整体呈现出一种灰败的透明色,可以清晰地看见青色的静脉,它们死气沉沉地躺在皮下,像已经枯涸的河道。她的脸罩着氧气面罩,柳余乐无法看清她的脸。她身上唯一还活着的地方似乎只有眼睛,而这双眼睛大部分时间也是相当于死去的,只有在见到万俟南的时候,它们才缓缓睁开,流露出一丝生气。

“你来了?”她按下氧气面罩上的一个开关,声音便从面罩里传了出来,但依旧很小,要很仔细听才能听见。

万俟南在病床旁边坐下来,十分温柔地拿起那个女人瘦得只剩一张皮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贴着。但女人是无法真正摸到他的皮肤的,因为他穿着防护服,他的脸和女人的手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塑料壳。

“不要紧的,让我摸一摸你。”

万俟南摇着头:“很快就可以了。”

“你总是说很快,”女人似乎是在抱怨,但嘴角却是笑着的,“可我总是怕等不到。”

万俟南说:“你跟我说过,要抱着希望,我就是一直抱着希望,才有了今天,我能做到,你也能做到。你不能骗我。”

女人便微微地点头:“我不骗你。”

这场对话没有持续下去,女人的体力已经明显不支,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万俟南带着柳余乐匆匆离开病房,几个医生冲进去对女人进行抢救。万俟南站在病房外,沉默地透过玻璃窗看着他们,直到女人身旁的生命检测仪上的数据显示正常,他才松了口气,说道:“她是我的母亲。”

柳余乐已经猜出了答案,她脱下了防护服,她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在进入这间病房前,她和万俟南都进行了严格的消毒。病房里所有的设备都进行过无菌处理,这种防备措施应该是针对那种非常严重的大面积烧伤或免疫系统有缺陷的疾病。

“她的免疫系统全部崩溃了,任何细菌或病毒对她来说都是致命的,一个小小的感冒就能要了她的命。”万俟南说道,“不是艾滋病,但比艾滋病还可怕。”

柳余乐沉默,免疫系统疾病是世界性的医学难题,至今仍没有良好的解决方法。她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能给出意见,也给不出任何安慰。

“她就是原因。”万俟南说道。

8

玻璃箱里有三只小白鼠。有两只畏畏缩缩地蹲着不动,还有一只十分烦躁地跑来跑去,它们对于放进箱子里的食物都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冷漠。

“编号2344的效应B细胞和记忆B细胞都增加了11.2%。编号2345的效应性T细胞增加了7.4%,但是肿瘤也增大了2.3%,也就是说,免疫功能有所提升,但是肿瘤复制的能力也在增强。编号2346的数据还没有变化,但是行为上出现了异常,目前原因还无法解释。”

柳余乐打量着向万俟南报告情况的中年男子,估计有四十五岁以上,宽额加上秃头,使得他的头看起来有些畸形,这个人的脸上始终带着犹豫不决的神情。

“哪一只是活体植入?”万俟南问道。

“2346。”中年男子指着那只似乎得了躁狂症的白鼠回答,“其他两只都是从虫体内直接提取分泌物注射的。”

柳余乐震惊地看着这个实验区,面积超过1000平方米,实验人员至少有30名,有四五个洋面孔,她能认得出的高端精密仪器价值起码在千万以上,还有一些仪器她连见都没见过。

“他们都是我请来的,都是这一行里最好的人才,只要是人才我都不会亏待。除了这儿还有两个实验区。以后带你去看。给你介绍一下李曼教授,”万俟南一边说一边走向另一个实验台,“你这边的情况如何?”

站在实验台前的是一个高瘦严肃的亚洲女子,也是四十来岁,头发剪得比男生还短,颧骨高耸,她瞟了一眼柳余乐,但并不打算跟她打招呼。李曼指了指桌上的显微镜:“我做了一个金葡菌切片,从虫体里直接提取的**可以杀灭99%。你自己来看吧。”

万俟南通过目视镜看了看,嘴角便露出一个微笑:“看起来很好。”

李曼冷冷道:“对乳酸杆菌和双歧杆菌的杀灭率也是99%。”

柳余乐皱起了眉头,乳酸杆菌和双歧杆菌都是人体里的有益菌,假如这种东西是要注入人体的,那么意味着它是没有任何分辨能力的,这种大屠杀会导致肠道菌群失调,而部分在肠道合成的维生素,比如维生素K就会减少,引起维生素K缺乏症,进而产生腹泻或凝血障碍。

万俟南的眉头皱起来了:“不行,我妈的凝血机能本来就很差。”

“可以通过外部补充维生素K,”李曼建议,“不过,这只是一部分作用,还有很多实验要做,不可知的结果太多,我绝不赞成现在就进行人体实验。”

柳余乐因为这个词打了个寒战。

“你觉得什么时候可以?”万俟南问道。

“我不知道,”李曼说,“至少等动物实验结束后,三年,五年,不一定。”

万俟南沉下脸:“太久了。我妈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李曼并没有因此而改口:“这是规则。反规则的冒险很可能付出极大的代价。”

“我们可以和动物实验一起进行,可以得到更直接的结果。”万俟南反而更果断地做了决定,“就这么办,明天就开始进行登记,我相信只要有一线生机,有很多人愿意冒这个险。”

“我不会隐瞒后果。”李曼的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

“我跟你打赌,”万俟南说,“他们愿意赌。”

万俟南转身走出实验区,柳余乐紧步跟上。

“你知道最坚强的物种是什么吗?”万俟南一边走一边说,“是虫!像蟑螂,4亿年前就有了,到现在也没绝种,恐龙都没了。什么是最强的?能适应环境的就是最强的。人类有很多地方要跟虫子学,越小的东西越知道怎么活,因为它们就这一个念头。活!”

万俟南领着柳余乐走进他的书房,并挥手让属下全部退出,只留下他和柳余乐两个人。书房很大,但活动的空间并不多,差不多三分之二的面积都是书架,连地板上都乱七八糟地堆着书和图册,还有几个直抵天花板的大木柜子,其中一个柜子大开着,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卷轴,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

万俟南从书架上抽出一个木盒,打开木盒,从里面拿出一卷竹简,翻到一页,递给柳余乐。

“你看看,这是西汉时候的,这段应该是和魑骐有关的最早的记载了。”

柳余乐看着万俟南手指着的那一段,只见上面用篆书写着:

“如魑如魅,形如蚕,色如雪,迅如骐,刀火不死,擅钻人体肤,以金筒捕之囚之,以冰覆之,勿触其身,取其汁入药,久溃不愈之疮疡,敷之即愈,气血衰败者内服,有起死回生之效。喘疾者忌服。”

柳余乐因为经常接触古籍查阅资料,所以对篆书也十分熟悉,看起来毫不费力。

竹简的封面上用篆书写着《太平天慧甲乙经》,此书的其余部分都是医药偏方,无作者姓名,柳余乐估计应该是有人到各处收集药方整理而成——这一类的书极多,散佚的也多,流传到今天的一些读本,有些内容十分荒诞,千奇百怪,匪夷所思,当然,也不能排除其中包含着有参考价值的信息。她自己也常常收集这一类的东西,但她从不会轻易相信。见柳余乐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万俟南又拿出一本手抄本。

“这是一个彝族老人整理的,记录了一些他祖上发生的事情,其中有一件,便涉及魑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