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鸠雄

1

李津最讨厌月圆之夜。

依照他从医五年的经验,月圆之夜总是最忙碌的夜晚。不到四个小时,他至少已经给三个癌症患者注射了强效止痛针,其中有两个已经注射了两次,病房里的呻吟声还是此起彼伏,几乎每个患者都出现了状况,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月亮慢慢地升到最高处,仿佛是一个最美丽的棺材,等着迎接即将出现的新主人。李津让护士们打起精神——他预感到几个危重患者可能熬不过今夜。当他把同样的警告传递给那些病人的陪床家属时,看到的是对方脸上的麻木与茫然——对噩耗的麻木和对死亡的茫然,那甚至是一种带着解脱色彩的茫然。绝症之所以称为绝症,是因为它所破坏的并不只是患者的身心,它最可怕的症状是株连——人们可以找到方法避免被传染,但却没有办法制止株连——亲情、爱情、友情就是那条把他们和病人连接在一起的锁链,除非他们斩断它,否则他们便注定会被拖入那个深渊——家底被一点点地抽空掉,生活被一点点地蚕食掉,亲情也被没有尽头的疲倦和周而复始的失望腐蚀殆尽……他们期盼结束,他们期盼死亡。

李津憎恨这样的放弃,这样的妥协,这样的背叛。他更加憎恨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寒窗20年所学到的东西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到最后,唯一能帮助那些人的方法竟然是把他们推给毒品……这一切似乎都在印证一个可怕的道理:天使不能终止痛苦,但是魔鬼可以。

“李大夫……”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他,“你能过来一下吗?”

他强笑着转过头走过去,召唤他的是12号床的老头申华容,这个身患骨癌的家伙眼神奇异地亮,那明亮与满身颓败枯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快要燃尽的蜡烛头上的火星。

“我身上痒痒,”老头抱怨,“你给我看看吧?”

他总是在要求医生给他看病,竭力证明除了骨癌之外他还有诸多储备良久的苦难,他时刻都在召唤护士,“我要喝水”“我头痛”“我睡不着”“我好像发烧了”……他会在夜里大声呻吟,他是值班护士的噩梦,也是他家人的——他们很快就消失了,只把钱按时打进医院账户。

“人老了没意思哦,养子女没意思哦,久病床前无孝子啊,他们这样对我以后也就是我这样的下场啊……”

“哪里痒啊?”李津强忍住不耐烦地打断老头的抱怨,知道如果不例行公事,这样的咒骂很快就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脚心痒。”出乎李津的意料,这次老头子居然说了一个十分具体的位置。李津掀开他的被子下角,露出后者的唯一的脚丫子,另一只已经连同小腿一起被截掉了,但是并没有阻止癌细胞在他身体里扩散。

李津侧头看着老头的脚心,只见枯瘦的脚底板上,居然真有一只白色的小虫子在蠕动,他的第一反应是蛆——这个长期卧床的病人长有褥疮。

“你们怎么搞的?我说过不止一次了,有褥疮的病人必须天天清洁,你们自己过来看这是什么。”李津恶心地皱皱眉头,挥手叫来两个护士,他憎恨她们的散漫,更憎恨这样的散漫是源于他的无能为力,因为他什么也改变不了,所以他在这里也失去了最起码的威信,护士们甚至实习生们似乎总是在敷衍他的医嘱。李津指着病人的脚心,然后他卡壳了——因为那只小虫子居然不见了:“嘿?!”

他几乎把脸都凑到了脚丫子上,脚踝、床单、裤子、被子……他又看见它了,在靠近床尾栏杆的地方,一条白色的行动缓慢的小虫。

“喏,喏,就这个!”他兴奋地指着它,就在这一瞬间,那只小虫忽然以一种他想象不到的速度极快地跳到了他的左手背上,他恶心地猛甩着手:“呀呀!”接着他看见它在他的皮肤上消失了——不是被甩掉了,而是直接钻进了皮肤里。

“啊!”他惊骇的叫声把周围的人都吓坏了。

“李大夫你怎么了?”一个小护士靠过来问,“被咬了?”

他倒宁可是被咬了,他的手背上起了一个红色的小斑点,就像是被蚊子咬过,不痛,有些痒,但不是在皮肤表面,像是有什么在皮下迅速爬行——李津狐疑地反复仔细检查着自己手背上的皮肤,红点中间的咬口还没针眼大。

“你们把衣服给他换了,床单、被子全部换。”李津下完命令之后几步走出了病房,他几乎是冲进了值班室的卫生间。他脱光,冲澡,一寸寸地瞪着自己的皮肤,镜子里的**上没有异物。唔,应该是看花眼了,他对自己说,却把更多的肥皂抹到自己身上,水流冲走了泡泡,却没有冲走那种恐惧感,它们在他的血液里拼命繁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在这里做了主治医生后他很少不混乱,但却是首次这样方寸大乱。

李津透过卫生间的小窗看着那轮圆月——它也影响了他吗?洗完澡,李津穿上值班前准备好的换洗衣服和另一个同事的白大褂,将被他脱下了的那一堆扔进了桶里,桶里放上了高浓度的消毒液。他说服自己在椅子上坐下来,随手拿起一本《读者文摘》,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一篇短文里,可是没用——他脑子里总有它们在蠕动的画面。

一个护士惊慌地跑了进来:“李医生,你最好来看看12号床的病人。”

申华容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药物能对他产生作用了,李津站在病床前,他不是过来拯救的,这些癌症病人选择这里而不是进入更昂贵的大城市医院是因为他们早就选择了死亡,当然,也有心存侥幸者,幻想自己在这里能遇到奇迹。可惜李津不是奇迹,他放弃大城市,自愿来到这个小医院,他以为这叫作牺牲,而牺牲就代表无往不胜的爱,可以换来奇迹,但是没人跟他做这笔一厢情愿的交易,所以他最后成了一个把自己圈入悔恨与无能为力中的人。

命运是主人、是法官,死神是执行者,而他只是押送员,就像现在这样,陪着对方走最后一程,和死神做一个交接。没有谁能挡住死神,所以大家都不用内疚。死的解脱了,活着的也解脱了。可是老头子不想解脱,像一条在无水处挣扎的鱼,这样的挣扎让李津感到汗颜,因为汗颜,所以他开始恨他。

“没事了,没事了。”他用从未使用过的温柔俯下身,擦去老头额头上的汗水,“就快过去了。”护士们沉默地看着他,从某种程度上她们认同他的做法,并且庆幸并不是由自己去做。老头子愤怒地瞪着李津,他认出后者是魔鬼——尽管他的言语、服装都像是天使。

“救我!救我!”他使劲说,音调全部是变了形的,“我想活……”

大家等待着最后一刻,然而老头子挣扎了一会儿,竟又平静了下来,沉沉睡去了。李津看着生命监测仪上的数据,一切都回到了正常值。唯一不正常的是老头那条独腿的脚心,长了一大片红疹。李津的左手背也在发痒,有一些红点似乎正准备挤出来。

“李医生!有急诊!”护士沈倩在门口大喊。李津疾步走出病房,只见住院部狭窄的走廊里站了十几个年轻男子,一张推车上躺着一个男人,蜷缩着身子。

“你哪儿不舒服?”他拿出听诊器,朝推车上的人俯下身。一把枪顶在了他的头上。

“你们老实点,就不会伤害你们。”

2

“你们急诊室是当摆设用的?!”山风骂着来迟的年轻医生。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去处理了个紧急病人。”年轻医生忙不迭地道歉,一面扶了扶黑边眼镜,“都是我们不好。”

“医院的人都死光了?!”年轻医生的好脾气并没有换来山风的好心情,他继续发作,“什么破地方?”

年轻医生并不生气:“小地方嘛,人手一直紧张,您多包涵,请问您是哪儿不舒服?”

“不是我!”山风不耐烦地用手指着蜷缩在诊室门口椅子上的柳余乐,“是她啦!”

年轻医生伸手在柳余乐的腹部按压着:“哪个地方痛?”

柳余乐诧异,她现在是平躺着的,两条腿还没有曲起来,这不是标准的受检姿势,可是对方居然没有丝毫异议。柳余乐指着自己的右下腹上的麦氏点:“刚开始只是有一点痛,现在越来越疼,压着的时候特别痛,而且我还恶心,想吐,头也痛,全身没力气。”

这是阑尾炎的典型症状,但柳余乐却说:“我有个朋友说,这样痛有可能是胆结石,医生你说我是不是胆结石啊?”

“嗯!”年轻医生连连点头,“很有可能!”

“那我是不是要照CT确诊啊?”柳余乐又问。

“你别太过分啊!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山风抢在年轻医生前面说,并且一把将柳余乐从**拉了起来,“现在我们要走了!”

柳余乐呻吟了一声——山风碰痛了她拇指上的伤口,现在它开始流血了。年轻医生叫来一个护士:“这个病人的情况很危急,要马上准备手术……”

“我不做手术!”

“她不做手术!”

山风和柳余乐同时叫了起来。

“不行!一定要手术!”年轻医生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不马上手术,她会死!”

山风因这句话而犹豫,柳余乐偷偷地拽了拽前者的袖子。

“我们没有带够做手术的钱。”她向山风使着眼色。

山风困惑了:“啊?”

“没关系。”年轻医生说道,“医院的职责是救死扶伤,我们可以先做手术,然后再叫你的家人送钱来。”一个端着托盘的小护士把年轻医生拉了出去附耳。

与此同时,柳余乐也把嘴贴到了山风的耳朵边:“这个医院有问题,这医生也有问题,他根本就是个医盲,什么都不懂,我们得赶快走。”山风愣了愣,随即扶起柳余乐就往外走。

年轻医生拉住山风不撒手:“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来想办法,救人要紧,我们先把手术做了再说!”小护士也腾出手抓住山风的另一只胳膊:“先生,人命比钱要紧啊!”

柳余乐从走神的小护士的托盘里偷走了一支一次性注射针具,迅速地放入了外衣口袋里。这边正纠缠着,电梯门忽然打开了,十几个男人朝着急诊室奔了过来。

“妈的!”山风将缠住他的两个人使劲推开,年轻医生面露凶相,拔出一把匕首刺向山风,山风把柳余乐拉起来往前一挡,年轻医生慌忙收刀闪开。这个动作被山风看在眼里,他立刻明白了敌人的身份。

他将柳余乐拉到身前,用匕首抵住后者的脖子,恶狠狠地看着正迅速包围他的人群。

“盘子扯得够大的啊!要她活命,就别做傻事!”

年轻医生冷冷道:“把她放了,你可以走!”

山风狞笑:“这种骗三岁小孩的话,还是省了吧!不想她死,就离老子远点儿!”

柳余乐很是犹豫,她并不想落在任何一方的手里,但她很快也有了决定——整个医院似乎都被这些人控制了,对方的势力非同小可。而山风毕竟只有一个人,从一个人手里逃脱要比从一群人手里逃脱容易多了。她不挣扎,任由山风把她往门口拖。山风很有经验,选了个谁也无法射击到他的角度,而另一方则十分忌惮他手里的人质,没有任何人敢轻举妄动。山风知道他们没有人敢开枪,这是个小县城,枪声会很快把警察引来。山风挟持着柳余乐退到门口,他犹豫地看了一眼停在门口的黑色越野——他总不能一直这样拖着柳余乐去大街,虽然已经入夜,但街上仍有行人,惹上警察就更麻烦了。

他喊道:“把车门打开,车窗摇起来,把钥匙插好!”

为了表明他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他用匕首在柳余乐的脖子上划了一条小口子,柳余乐的血从她的脖子上流到她的衣服上。

“蠢货!”柳余乐心中暗骂,她身上的香水味已经很淡了,这意味着她很快就会成为一些毒物的攻击对象。

有人跑出去,将越野车的车门打开了。山风把柳余乐拖进车里,推到驾驶座上:“你来开车!”柳余乐迅速将车开出医院大门,山风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手里的匕首落到了车厢地板上,柳余乐侧过头,发现他的胳膊上挨了一颗子弹。

“你想落在他们手里吗?”山风抽着气说,他很清楚柳余乐的盘算。柳余乐继续开车,前方却有两辆黑色越野车迎面冲来,柳余乐试图避开,对方却紧逼不让,径直撞了过来,安全气囊轰地弹出,把柳余乐和山风都震晕了过去。接着,黑色越野车上跳下几个人,打开车门,把柳余乐拖了出来。另一个人拿起刀,准备刺向山风的颈部,却被一颗子弹击中了手臂。

“干什么?不许动!”两个警察正一边开枪一边往这边疾奔。众人匆忙扔下山风,架起柳余乐进了一辆越野车,疾驰而去。

3

“出事的时候我在非洲参与医疗支援项目,那边信息比较闭塞,再加上又出现了疫情,都是人命关天的事,所以这边的事都委托我们医院的业务副院长林栋在处理。我们医院在这个案子上还需要提供什么配合和支持吗?我会给各部门打招呼,让他们配合你们的工作,我们一定会竭尽所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还希望您多多包涵。”

容西医院院长沈先难的表情十分平静,谭镭认得出这是一种见惯风波的从容,那些洞悉世事、人情练达的老人常有这样的神情,赵一飞杀人事件对容西医院的影响十分恶劣,医院病员数量减少得厉害,人心不稳,连这个院长也受了牵连,被上级机关点名批评,不过谭镭在沈先难的眼里看不见任何焦虑。

“沈院长您太客气了。”谭镭说,“那您对赵医生这件事怎么看?听说他是您的得意弟子,也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

“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外科医生。”沈先难说道,“平时的为人也很不错,待人又和善,他还给一些病人和弃婴捐过款。说实话,我是不愿意相信他会杀人的,但如果他真的触犯了法律,那么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说着,沈先难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劳你们费心了,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他向谭镭伸出了手,这是很有礼貌的逐客令,谭镭也只好站起来握手告辞。

在离开医院之前,谭镭去见了柳斌,后者仍然没有和柳余乐取得联系。

柳余乐的失踪是谭镭的一个心结。他派了两个属下轮流24小时监视她,竟然会把人跟丢了,他们汇报说是柳余乐上了一辆尾号为3327的捷达出租车,中途并没有下车,可不知道为什么等到出租车停在路边时,车上却没有乘客。经过调查,那辆出租车的司机是没什么问题的,他只是接到客人预约,到指定地点去接人。

谭镭的猜测是对方使用了一辆同号牌的假出租车,跟警察玩了一出金蝉脱壳。但种种迹象都在表明柳余乐是自愿配合对方甩掉他的人,谭镭很肯定这一点,柳余乐身上有那样一只腕表,她又是那样聪明的人,可以有很多办法跟警方联系。

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之前张蔡打来的电话让他感到十分不安,听说南部县那家私营小医院里的人全部都失踪了。虽然那家小医院的规模只相当于一个卫生所,当夜值班的医护人员外加病人也不过十来个人,但全部失踪了。还有发生在医院附近的车祸和枪击,这个小县城只怕要震动全国了——假如消息封锁得不够严密。

目击者对那个被绑走的女人的描述很像是柳余乐,如果真的是她,那么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