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始兴大义

快马加鞭,晌午到达陈留。

我直奔叔父曹德家,果然见到父母和一大家子,亲人安好,令我甚慰,让他们为我避祸到亲戚家来,我心中颇有点不是滋味!

无暇与一双妻儿厮混,先得向父亲大人汇报,关键是我还有求于他。

先讲在洛阳行刺董卓之事,父亲的态度有点复杂:先是肯定我做得对,铤而走险、精忠报国;后又责怪我鲁莽行事,准备得不够充分细致,应该事先通知家人,最后总结道:“国贼虽未刺成,活着回来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在听父亲大人训话的过程中,我一直在犹豫着:说不说我在成皋杀了吕伯奢一家三口的事?吕是父亲的把兄弟,属于发小,情同手足,我不该刚一回来就给他送上这份刺激,但纸包不住火——想瞒又怎能瞒得住呢?知道是早晚的事,等父亲听到传闻再来质询我,我就被动了,极可能从此失去他的信任,还不如现在主动交代,以求得父亲谅解,也让自己心中的这块石头落地。好汉做事好汉当——也是父亲打小给予我的男人教育。因此,等到父亲总结完上一个话题,话音刚落,我便接茬儿说了,一五一十,从实招来。

我尚未讲完,还没有讲到那场大火,父亲一个巴掌就打了过来,将我打回小时候——将曹操打成了阿瞒!父亲一边打一边咆哮着:“你个畜生!狼心狗肺!禽兽不如!你你你……竟敢杀我兄弟!杀人全家!”母亲闻声赶来,将其拉开……

午饭时父亲没有露面,母亲说他被我气得毫无食欲。我与一对妻儿共进午餐,面对一桌美味佳肴,饥肠辘辘的我哪里顾得什么吃相,狼吞虎咽大吃大喝,丁氏为我夹菜添饭,卞氏为我端汤送酒,九岁的曹昂、两岁的曹丕满脸惊讶地望着我这个像猪猡一样能吃的父亲……我望着他们,爱在心头,深知自己必须起事,否则以全国通缉的首要逃犯之身东躲西藏,如何能够让他们过上安生日子?吃饱喝足,又有口无心地与他们说笑一阵,丁氏便带孩子们到院子里去玩,卞氏服侍我沐浴——这本该在成皋庄上吕家洗的澡终于在陈留叔父家洗成了,令我心头又飘过一片昨夜的黑云,后来我竟躺在倒满热水的大木盆中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中看见吕伯奢一家三口全身是血,踉跄走来,向我索命……

我大呼:“救命!救命!”

“夫君!夫君!”我睁开眼,见是卞氏,便紧抓其手,回到人间,“做噩梦了吧?”

“哦,是个……噩梦。”我支吾着。

“你不做噩梦奴家也得唤醒你。”卞氏温婉道来,“父亲大人差人来叫你去,在后花园亭中等你,看样子已经消了气。”

我赶忙起来,任卞氏擦干身体,换上一件干净衣服,便朝后花园去了。

远远地便看见父亲独自一人坐在亭中吃茶,神态已经恢复如常。

我加快脚步,迈上台阶,步入凉亭,“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行叩首礼,口中道:“孩儿让父亲大人操心生气了,孩儿知罪!”

稍等片刻,父亲道:“我知你是有情有义懂道理的人,并不想滥杀这一家三口……”

我赶紧附和道:“父亲说得是!只不过这对母子见利忘义,起了歹心,当时又情况紧急,情势逼人!”

父亲道:“我信你说的,伯奢娘子是有些爱财,我给她这个她还想要那个,我这个侄儿也被她惯得不成样子,有便宜就占,但你吕叔却是个老实人……”

我道:“父亲恕罪!我知吕叔老实,也知吕叔与您情同手足,但是当时我已杀其妻儿,他一定不会放过我,您说对吧?”

“那倒是,哪个男人妻儿被杀会咽得下这口气?他是头蔫驴也会踢死人的!”

“盖因如此,我也只好将他一并杀了。”

“唉!人总会碰上自身难保无法选择的时候!”

“感谢父亲大人理解孩儿!知我不是有意作恶!”

说着,我又连叩数头。

父亲道:“你起来吧。”

我道:“孩儿不起,还有一事相求。”

“我刚恕你无罪,你便得寸进尺,要提无理要求!”

“父亲,孩儿安敢无理?不过这是关乎我们曹氏家族生死存亡的大事!”

“什么大事?”

“适才我与妻儿共进午餐时,望着丁氏、卞氏,望着昂儿、丕儿,想到父亲、母亲,我想我不能苟且偷安、安于现状,以全国通缉的首要逃犯之身东躲西藏,让你们替我担惊受怕不得安生!是以,我唯有起事一条路——散家资,募义兵,讨国贼,伐董卓!父亲以为如何?”

“甚好!好男儿当做大事,这才像我的儿子!只是……我们曹家两辈人攒下的家资,再养活一两辈人是可以的,但要募义兵,起大事,还是嫌少。”

“请教父亲,如何是好?”

“你或可去找一人问问。此间有孝廉叫卫弘的,其家巨富,疏财仗义,一掷千金,若得其助,大事可成!”

有的人,仿佛天兵天将,为你下凡人间,埋伏在命运的某个转角,挺身而出,为你助阵——如此之人,我们在事后常心怀感恩,称之为“贵人”。

卫弘正是我命中的贵人。

话说翌日,我便携重礼去往卫府拜见他,刚将姓名报进去,便出来一位鹤发童颜的花甲老者,满面春风,笑脸相迎,一把拉住我的手,一直将我拉至府内客厅,方才抱拳拱手拜道:“英雄大驾光临,老夫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我赶忙自谦道:“操杀贼未遂,安敢称英雄?”

卫弘请我入上座,说:“此言差矣!曹公有报国济世之心、舍生忘死之举,便是大英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更何况——对‘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之说,我是早有耳闻!”

我抱拳拱手还礼道:“先生过誉!操杀贼不成,反遭其通缉,一路逃亡至此,投靠本家亲戚,然杀贼报国拳拳之心未死,素闻先生美名,乃忠义爱国之士,今贸然登门拜访,还有大事相求!”

卫弘说:“英雄落难,还来看我,是看得起老夫,有事请讲!”

我道:“操决心已下,欲募兵起事,讨贼报国,无奈家资有限,难成大事,素闻先生家富、疏财仗义,望得先生资助,挽狂澜于既倒,救社稷于既崩!”

卫弘起立,再度抱拳拱手拜我,感慨至涕泪交流:“老夫家财万贯,用之不尽,膝下无子,留有何用?早有此心,在我生前,捐之于国,无奈上未遇明主,下不见英雄,今日曹公自天而降,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年富力强,胸有大志,精忠报国,令老夫一见如故,相识恨晚!既然,英雄看得上老夫这点家财,那就全都拿去吧,拯救我大汉!”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行叩首礼,如待父亲一般。

朗朗乾坤下,扯一块白布,书“忠义”二字,成一面大旗,募讨贼义兵。

乐进来投。

李典来投。

夏侯惇来投。

曹仁、曹洪兄弟引兵千余来助。

袁绍、袁术率军三万前来会盟。

我心振奋,作檄文一篇,慷慨陈词——

操等谨以大义布告天下:董卓欺天罔地,灭国弑君;秽乱宫禁,残害生灵;狼戾不仁,罪恶充积!今奉天子密诏,大集义兵,誓欲扫清华夏,剿戮群凶。望兴义师,共泄公愤;扶持王室,拯救黎民。檄文到日,可速奉行!

此文作罢,我方才意识到:我天生的文采,一直貌似无用,只是为了通达这寥寥数语,字字千斤!

一石激起千层浪,待此檄文发出,各镇诸侯纷纷起兵响应:

第一镇,后将军南阳太守袁术。

第二镇,冀州刺史韩馥。

第三镇,豫州刺史孔伯。

第四镇,兖州刺史刘岱。

第五镇,河内郡太守王匡。

第六镇,陈留太守张邈。

第七镇,东郡太守乔瑁。

第八镇,山阳太守袁遗。

第九镇,济北相鲍信。

第十镇,北海太守孔融。

第十一镇,广陵太守张超。

第十二镇,徐州刺史陶谦。

第十三镇,西凉太守马腾。

第十四镇,北平太守公孙瓒。

第十五镇,上党太守张扬。

第十六镇,乌程侯长沙太守孙坚。

第十七镇,祁乡侯渤海太守袁绍。

星星之火,顿时燎原。诸路军马,多少不等,有数万者,有几千人,各领文官武将,纷纷来投……

且说某日,北平太守公孙瓒统领一万五千精兵来投,顺道引来刘备、关羽、张飞,我亲自出马上前迎接——哦!这是我头一回得见我的毕生之敌刘备。虽说此前我们都参加过征剿黄巾军的战役,但在战场上并无交集,也就不曾谋面——细细回想起来,是有一点异样:这三位相貌不凡,气宇轩昂,迥异于公孙瓒等,他们仨组成了一幅画,个个都像画中人……也许我的另一面是诗人,我的一只眼睛是诗人之眼,在审美上有着较常人更多的敏感,人不可貌相——谁说的?

各路诸侯纷至沓来,依次安营扎寨,绵延百余里,好似一条长龙伸展于大地之上……

我与儿时伙伴袁绍、袁术两兄弟登临附近小山丘,俯瞰这一幕,无不为之动容,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袁绍说:“阿瞒,咱们小时候玩打仗的时候,你想到过今天这一幕吗?”

我笑道:“我不曾想到过。”

袁绍说:“我就想到过,有朝一日,统率千军万马,席卷大地,直捣黄龙!”

我笑道:“没听你说起呀!兄乃名相之后,敢作如此之想也正常。”

袁绍说:“你这宦官之后就不敢想了吗?有什么不敢想的?!”

我听罢不快,无语。

袁绍显然注意到了我在瞬间里的情绪变化,立马夸赞我说:“阿瞒,你有一支好笔啊!大笔一挥,雄文一篇,各路诸侯,无不响应!”

我更像是喃喃自语道:“乱世当前,国贼当道,徒有一管秃笔何用?那是大伙见操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纷纷拔拳相助,给我一个面子罢了!”

袁绍正色道:“各路诸侯纷至沓来,貌似一条长龙,实为群龙无首。既然结盟,又要进兵,当迅速推举一位盟主。”

我赞同道:“是这个理儿!”

袁绍趋近观察我道:“以绍之见,既然是你曹阿瞒率先起事,昭告天下,高举义旗,那就当为盟主,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我尚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还来不及考虑,竟一时语塞……

一直沉默的袁术立马开腔道:“我说阿瞒,实话告诉你吧,我哥这是看在咱们是发小的分儿上,对你客气,你说你好意思当这盟主吗?你本来手下并无一兵一马,凭一己之力杀贼未遂,匆忙起事,仅招募千人。我们哥俩统有三万大军,皆是精兵,为诸侯之首,这个盟主,当由我哥来做!”

这下我全明白了:此为袁氏兄弟合演的一出双簧,估计来投之前已经合计好了,我知道一只胳膊扭不过两条大腿,便连声道诺。

三人随即下山。

当晚夜宴,杀牛宰羊,美酒尽上,款待诸侯。

席间,由我主持,商议进兵之事,河内郡太守王匡率先发言:“与其商议进兵,莫如先立盟主;否则群龙无首,该听谁之将令?”

我道:“有理!那就先商议立谁为盟主吧。”

北平太守公孙瓒起身道:“曹孟德单枪匹马只身刺贼,虽未得手而胆识过人精神可嘉;加之率先起事,发矫诏撰檄文,召唤各路诸侯纷纷起义,云集到此,功不可没,当立为盟主。”

“不妥,实是不妥!”我赶忙起身道,“操不才,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亡命陈留,幸得卫弘先生慷慨资助,匆忙起事,手下仅募有区区千人,势弱不足以服众,立为盟主实是不妥!望诸公不予考虑,另请高明。”

座下窃窃私语,莫衷一是。

我见无人发言,便道:“以操之见,祁乡侯渤海太守袁本初当立为盟主,各路诸侯中,以之为最强,与其弟袁术统领三万大军,皆是能征善战之精兵,加之其出身于豪门望族,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乃堂堂大汉名相之后,在我等之中,乃盟主之不二人选。”

“不妥!不妥!”袁绍推辞道,“是曹孟德率先……”

我对其抱拳拱手道:“本初休要推辞!”

袁绍还在推辞:“不妥!绍才疏学浅……”

我再拱手道:“非本初不可!”

在座诸侯纷纷起立,众语喧哗道:“非本初不可!”“非本初……”

袁绍这才应允:“既如此,我袁绍就赶鸭子上架先干着,干得不好大伙再将我撸下来便是。”

我主持道:“盟主已立,请新任盟主袁本初上座训话!”

袁绍起身,如沐春风,大摇大摆,来到上座,清清嗓子,开口道:“绍虽不才,既被诸公推为盟主,那就得干出点样子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军有军纪,有功必赏,有过必究,有罪必罚!”

我率先拱手道:“盟主在上,唯命是听!”

众人皆曰:“唯命是听!”

“嗯哼!”袁绍又清了清嗓子,将声音提高道,“请大家肃静!现在,为即刻开展工作,本盟主宣布如下两项任命:其一,任命曹操为副盟主,协助本盟主工作,负责全军调度、协调事宜;其二,任命袁术为粮草总督,满足各营需求,不得有误。”

众人皆曰:“唯命是听!”

我端起酒樽:“感谢盟主信任,操当不辱使命!”

座中袁术也站起身来举起酒樽:“感谢家兄……盟主信任,术当不辱使命!”

我提议道:“有请诸公举起酒来,敬袁盟主一樽!”

众皆响应,一并举樽敬酒。

我继续主持道:“盟主已立,现在商议进兵事宜。纵观当前局势,急需一人为先锋,直抵汜水关挑战,有谁愿往,担此大任?”

话音未落,但见一人自座中起立,抱拳拱手:“坚愿为前部先锋!”定睛一瞧:乃乌程侯长沙太守孙坚是也。

袁绍微笑道:“文台勇烈,堪担大任,本盟主准了。望即刻回营,连夜整顿兵马,整装待发,明日开拔!全军将士送你部出征!”

我补充道:“其余各部抢占有利地形,作好接应准备。”

在座诸侯纷纷起身向孙坚敬酒,预祝其出师告捷、马到成功。

各领其命,便再无闲心饮酒作乐,夜宴便早早散了。

新任盟主袁绍将我和袁术留下说话。

他先对我力挺他做盟主千恩万谢了一番,然后道:“阿瞒,我想借你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客气?”

“借你大笔一用!”

“一管秃笔,有何大用?”

“明日孙坚率部出征前,我将代表全军将士盟誓,急需一份铿锵有力,感天动地的誓词,你知我愚钝,自幼不好生读书,哪里写得出来?袁术连我都不如,更是写不了,只好借你大笔一用!”

这下我听明白了,我这个副盟主“协助盟主”所做的第一项“工作”便是起草誓词,相当于文书所做的事,我知二袁写不了,硬写必然闹笑话——这正是显示我能耐的时刻,便慨然应允道:“好说!只消一樽酒,一支笔!”

袁绍立马为我斟上一樽酒,并命袁术取来笔墨竹简,我举樽一饮而尽,挥毫泼墨而就……列位看官,千百年后,尔等盛传我此时尚未生出的儿子曹子建七步成诗的故事,殊不知这是来自于我的遗传基因,这是上天赐予我们曹家父子两代人超凡脱俗的文采与**!

次日上午,艳阳高照,乾坤朗朗。袁绍身穿华服,身佩宝剑,登上高台,焚香祭拜,慨然而诵如下誓词(正是出自我的大手笔):

汉室不幸,皇纲失统。贼臣董卓,乘衅纵害,祸加至尊,虐流百姓。绍等惧社稷沦丧,纠合义兵,并赴国难。凡我同盟,齐心戮力,以致臣节,必无二志。有渝此盟,俾坠其命,无克遗育。皇天后土,祖宗明灵,实皆鉴之!

这誓词不得了,先是将袁绍念激动了,两度哽咽,涕泪交流——这家伙,血性还是有的!继而感奋了全军将士:热血沸腾,杀声震天,一团杀气,腾空而起!读毕,歃血,下令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