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专案组

刑警支队会议室。

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尹正山坐在长条大会议桌的远端,程巍然走过去坐到他右手边,支队一干办案骨干也一字排开陆续坐下,方宇拉着戚宁坐到他身边。

会议正式开始,程巍然首先将案发现场的情况以及两名被害人的背景资料详细介绍了一遍,之后便是汇报案子的侦破进展,总结起来有以下几点:

一、王益德被杀当晚,医院值班人员和病人都没有发现可疑人物,仔细看过医院保卫科提供的当晚监控录像,同样没有发现嫌疑人。但是通过勘查,基本上已经掌握凶手进出医院作案的路线。南明医院门诊大楼一楼靠近防火通道左侧男卫生间中窗户的防护网遭到人为破坏,凶手应该就是从这儿潜入医院的,从而通过防火通道上到没有监控的医院行政办公区域,实施作案。事后凶手清理了现场,而勘查员收集到的毛发和指纹经鉴定都是陈旧的,意味着在案发现场没有采集到任何可以指认凶手身份的证据。不过与上一起案件不同的是,被害人尸体被发现时,右手中握着一把手术刀。经确认,手术刀是一件工艺品,是被害人从网上定制的。至于景程花园的案子,由于天气恶劣监控拍下的嫌疑人影像没有参考价值,同样该案至今没找到目击者,除了两个脚印,凶手在现场也未留下其他痕迹。

二、两名被害人在各自单位都身居要职,与之有利益关系的人群比较广泛。于梅这边,马成功等办案人员从相关诉讼中筛选出几位嫌疑人,其中除了一个出国的,一个病故的以外,对每个人都进行过讯问,没有证据显示他们与本案有关。办案人员甚至找到了吴鹏所涉及的做伪证的官司的受害人——曾经在某宾馆做过服务员的黄小柔。

自官司之后,黄小柔患上重度抑郁症,不久便住进了精神病院。黄小柔是家中独女,没有男友,母亲在外地工作,父亲黄发是一名出租车司机。案发当晚,由于天气不好,黄发和几个车友聚集在一家小酒馆喝酒。车友证实,在聚会中,黄发没有离开过小酒馆。办案人员从侧面了解到,黄发并不知道于梅才是那次官司的幕后主使人。

王益德这边,与他合作过的医疗机构都表示合作很愉快,并没有产生过纠纷。至于医疗事故,南明医院确实出现过几起,但受害人家属主要追究的是医院或当事医生的责任,而医院也设有专门的部门和法律机构来应对,根本接触不到王益德这个层面。所以到目前为止,除了已经排除嫌疑的一名与王益德有嫌隙的离职医生,还没发现其他有明显报复动机的嫌疑人。

三、队里组织人力对两名被害人的家属以及社会关系等进行了排查,至今还未找到可以将两人联系起来的证据。家属们都否认他们彼此认识,工作上没有业务交往,手机、宅电、单位电话、社交软件也从来没有联系记录,甚至连亲戚朋友之间也没有出现过交集。

四、技术处的法医科和鉴定科对所有证物都进行了反复仔细的鉴别,没有发现可以联系到凶手身份的证物。案件中被用于勒颈和捆绑尸体的绳子正在排查相关销售渠道,目前还未有结果。

综观两起案件:

被害人都是被绳索从背后勒死的,也同样被脱光了衣服,并被绳子捆绑住上半身,摆成跪立的姿势。两案中绳子的材质、捆绑的方式,以及绳扣的打法都如出一辙。两案中凶手均有割掉被害人某个器官带离现场的行径。还有,让人很费解的是,凶手在作案后把两名被害人的衣物都整齐地叠好、摆放。

虽然凶手在两起案子中的表现略有不同,但以上证据足以证明两起案件系同一凶手所为,已经可以并案调查。

案件的调查进展很难说让人满意,尹正山脸色很难看。程巍然看在眼里,既尴尬又无奈,他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冲尹正山说:“目前情况就是这样,请局长指示。”

尹正山冷眼四下环视一圈,语气严厉地说:“首先我要说的是,局里对支队这一阶段的工作很不满意,短短一个多礼拜连发两起命案,你们竟然连一丁点儿线索都没找到,你让局里怎么向市里的领导交代?怎么向广大市民交代?案子多、辛苦都不是理由,我也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既然穿上这身警服,就要有能力承受这份压力!我宣布,由即日起成立‘8·22专案组’(1),全力以赴侦办此案。组长由我来担任,程巍然支队长为副组长,全市所有警员取消一切休假,24小时候命!”

尹正山收住话头,又对众人目光凌厉地扫视一番,敲敲桌子,说:“你们都知道,我不喜欢说限期破案这种空话,但是留给我们的时间确实不多了。现在是8月下旬,备受瞩目的春海国际商业博览大会将在9月底开幕,紧接着又是国庆节旅游黄金周,市里要搞大型游园以及彩车巡演活动。这两项任务是市里今年最为看重的,而且对咱们市的经济发展都有着深远的影响。市里已经邀请了国内外众多政经人士以及媒体出席,届时会有大量游客蜂拥而至。如果到时候案子还解决不了,一方面容易模糊焦点,另一方面也会影响各种活动的顺利开展,进而影响到春海市的整体形象。我想,这个责任有多大,大家心里应该有数吧?好了,我也不多说了,你们看着办吧!”

尹正山喘了喘,怒气好像平复了一些,缓和口气对程巍然说:“接下来怎么打算的?”

程巍然没接话,稍微欠欠身子,俯到尹正山耳边低语起来。随着两人的“交头接耳”,尹正山把视线投向戚宁这边,然后眼神中带着审视的意味点了几下头。

程巍然坐回椅子上,说:“刚刚我已经讲过,两起案子的凶手已经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所为,但对于案件的性质、凶手作案的动机,以及案件未来有可能的走向,我们都缺乏有效的线索指引,所以我现在要请咱们市局心理服务中心的咨询师戚宁,从犯罪心理和行为科学分析的角度来阐述下案子。”

戚宁这会儿才明白程巍然让她参与开会,还让她理顺案子思路的用意,不过她根本没想到要发言,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好在关于案子的分析推论她早已成竹在胸,再一个她本身也属于那种不会怯场的性格,所以她只是怔了一小会儿,便大大方方地说道:“眼下两起案子可能和大家以往经历的案件不同,通过分析凶手的行为特征,我认为并不是并案调查这么简单,我们可能遇到了一个变态杀人狂,而且他随时都会继续作案!”

戚宁一张嘴抛出如此爆炸性的观点,着实让除程巍然之外的所有人都大感意外,尹局更是错愕不已。从事刑侦工作将近30年,尹正山还没遇到过这种案子,甚至追溯春海这座城市的历史,也没有发生过此类变态案件。虽然近年来偶尔会在公安部内部通报上看到一些有关变态杀人的案例,但他一直觉得那是极个别的、鲜有发生的,没想到现在竟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尹正山虽没经历过这种案子,但深知其影响性和危害性,他盯着戚宁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脸狐疑地说:“说说你的根据。”

“这样,戚宁,你还是利用你的专业结合案情具体地讲讲,我们大家也可以顺便学习、探讨一下。”程巍然先于戚宁发话前,特意提醒了一句。

“那我就当着各位前辈的面班门弄斧了。”戚宁点点头,冲程巍然投出意味深长的一瞥。她知道程巍然说这话的用意,是想让她把论据说得充分一点儿,争取获得大家尤其是尹局的支持,便斟酌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知道,队里在处理这两起案件时一直找不到凶手作案的动机,所以无法给案件定性。这是因为变态犯罪人的动因是心理性的,没有现实意义,是一种无动机杀人。他通过支配、操纵、控制他人的生命来获取心理上的宣泄以及某种特殊情感的释放,以至于这种犯罪人很少能够自行终止。他们无法抑制自己的欲望,只能通过连续不断地作案来获取满足,直到被毁灭或者出现不可抗力为止。

“就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两起案件有三个明显相似的特征。第一个,作案手法相同。凶手采取了从背后突然袭击以绳索勒毙犯罪对象的手法。这可能是他喜欢的,能给他带来某种快感的一种行凶方式。当然这不是一成不变的,凶手会随着连续作案累积的经验,根据环境完善手法,并灵活运用。第二个,作案特征相同,通常我们称作犯罪标记相同。在本案中,凶手在勒死于梅和王益德之后,几乎附加了同样的看似与杀人无关的行为,包括脱光被害人的衣物等。第三个,两名被害人都处于中年以上的年纪,职业一个是律师,一个是医生,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笼统地说都属于服务社会大众的专业人士,且事业有成,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最重要的,现在基本已经查实,他们虽然外在形象很好,但背地里都做过一些违规甚至违法的勾当。总的来说,他们都是在某一专业领域里有所成就的人,同时也都具有严重的道德缺陷。由此可以看出,被害人是具有固定类型的。

“以上三点,就是理论上判断变态连环犯罪的三个要素。通常,只要符合其中任何一个要素,案件就可能是一起连环案件,而本案显示的证据竟然与三个要素全部吻合,所以虽然目前只发生两起案件,但我个人判断这两起案件肯定是一个连环杀手所为。目前的分析就是这些。”

戚宁说完,长出一口气。虽然她并不怯场,但毕竟还是第一次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分析案件,心里还是有点紧张,手心里也已经全是汗水。

分析行为证据,剖绘犯罪心理,进而描述出罪犯轮廓的方法,作为一种辅助手段运用在刑事案件侦破中,在欧美国家已经比较广泛了。但国内接触这方面信息比较晚,而且缺乏本土化的系统研究和专业人员,所以在实战中运用得很少,大部分基层警员对此还是抱着观望和审视的态度。

果然,戚宁话音刚落,会场中便响起一阵嘈杂,疑问声也不断涌现。

“小戚,就目前的两起案件来说,你所谓的犯罪标记还是有不同之处的。比如说凶手在第一起案件中割掉了被害人的舌头,而在第二起案件中则是切除了被害人的心脏,这是为什么?”马成功首先发问道。

“哦,我说的犯罪标记相同,是指标记行为所映射的心理需求相同。在本系列案中,割舌和摘心对凶手来说都是一种惩罚手段。”戚宁从容地解释道,“凶手在两起案件中,对每一个步骤都执行得非常严谨,标记行为几乎是重叠的,所以我认为它是一种仪式化的标记行为。这可能来自某种信仰,或者模仿影视和小说中的情节,也可能是凶手自己创造的。”

“凶手为什么要在第二个现场留下一把手术刀?留刀肯定有他的目的,那么为什么在第一起案子中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这回是方宇在问。

戚宁盯了方宇一眼,心想这小子正经起来,提的问题还是有模有样的。不禁抿嘴笑笑,说:“理论上说,变态连环杀手的标记行为是不会轻易发生改变的,但他们人格中又都具有追求完美的天性,既然仪式被赋予了某种含义,当然是越完美越好。所以他们会通过不断修正和完善,使得仪式寓意的表述更加趋于完美,其根本目的是让自己获得更强烈的控制感和满足感。因此说,凶手留刀的行为,可能是对仪式的一种补充。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凶手是借此向咱们警方发起挑战,如果是这样就意味着凶手的作案升级了。”

之后,一干人等又七七八八地提了一些问题,戚宁都给予了令人信服的解答。程巍然看差不多了,便转过头对尹正山说:“尹局,您看……您的意见?”

尹正山一脸严肃,思索了一会儿,皱着双眉说:“当你们讨论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真像小戚同志分析的这样,凶手是一个变态连环杀手,他是依照某种固定的类型去寻找被害人,那是不是说他们之间有可能毫无联系,不发生任何交集?若是这样,那你们现在耗费人力的排查工作岂不是对破案没有任何帮助?”

“不,不,不。”戚宁赶忙解释,“他们可能不会产生现实利益的交集,但是并不表明他们互相完全陌生。一定会有某种关联将凶手与被害人,或者被害人与被害人之间联系起来。道理很简单,符合凶手作案条件的人可能有很多,他为什么偏偏选中这两个人?这种关联可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或者事件,也许他们曾经有过共同的经历,或者只是经常在同一家饭店吃饭,或者喜欢同一本书,经常浏览同一个网站,又或者他们身体上某个器官有相似之处。总之,它会是一种很不起眼的、很少有人在意的关联,但对凶手有特别的意义,所以大规模的排查是非常有必要的,而且要更深入、更细致。”

“哦,是这样。”尹正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程巍然说,“你同意小戚的分析吗?”

程巍然答道:“我是这样想的,一方面我们不放弃常规的侦查手段,另一方面让小戚做出一份详尽的罪犯侧写报告,然后我们有针对性地去排查嫌疑人。”程巍然知道像尹正山这样工作严谨细致的老刑警,心里肯定更倾向于遵循实际证据办案的方式,所以话到最后特意补了一句,“当然,主要人力还是放在常规排查上。”

“那就照你的想法来吧,双管齐下比较稳妥。”尹正山冲程巍然重重点点头,随即又冲着戚宁叮嘱道,“感谢你对刑侦的支援,不管有什么发现,都要及时跟小程沟通,绝不能擅自行动。”

“是,是,是,您放心。”戚宁连连点头,“我一定会及时与程队沟通的。”

散会之后,尹正山故意走得很慢,与前面的人拉开一定距离。程巍然知道他有话要嘱咐,便也慢下来等着他。两人会合后,尹正山冲着戚宁的背影努努嘴说:“这就是心理服务中心总缠着的你那位?不错,小丫头有两下子!”

“她学的就是犯罪心理学的实际应用,还算有点天分。”程巍然说。

“那你这是准备把她调过来?”尹正山问。

“不,我想还是维持现在这样,案子有需要时再找她。”程巍然答道。

“这样很好,毕竟这种辅助办案方式在咱们局是第一次,还是要低调些,别让人抓到把柄。”尹正山欣慰地点点头,然后压低声音说,“你也知道,这局里上上下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支队!”

“明白。”程巍然干脆地说。

“别光嘴上说,少给我惹点麻烦,听到没?”尹正山轻轻拍了一下程巍然的肩膀,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心理服务中心陆主任那边我会打招呼,如果咱们有需要,让她时间上尽可能给小戚行个方便。”

此时,尹正山更像是一位慈祥的长者,一位父亲。他和老伴膝下无儿无女,一直以来都把程巍然当儿子看待。也许是某种缘分,小伙子初进队里就让他喜欢得不得了,手把手地传授经验,一路呵护提拔。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现在坐的位子将来也由程巍然来接任。

与尹局分手后,程巍然回到办公室,推开门见戚宁坐在沙发上,便冲门外方向撇了下头,说:“待着干吗?回你们中心去吧!”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用完我了连声谢谢也不说,一句话就想把我打发?这都到饭点了,起码请我吃个饭吧?”戚宁仰着脑袋说。

“好,谢谢你,至于请吃饭我真没时间,回你们市局食堂吃吧。”程巍然语气很不耐烦,但脸上的表情明显是温和的。

“小气样。”戚宁俏皮地紧了下鼻子,然后说,“对了,我还有个事。”

程巍然脸色一沉,问:“又要干吗?”

“您别总跟我这么深沉,成吗?”戚宁皱着眉,然后举起右手,说,“好,我保证这段时间不再提心理辅导的茬儿。我是想向你请示,去趟景程花园做一次现场模拟,那里是凶手有预谋连环犯罪的初始,应该会有某种特殊的心理痕迹。从我的专业来说,实地勘查以及现场案件重现,对罪犯行为所映射的心理状态,会有个更形象的判断。”

程巍然稍微想了想,说:“好,我陪你去。不过待会儿我还有别的事儿,下午3点,我到市局门口接你。”

“好,我准时出来。”戚宁语气又俏皮地说,“对了,你要是去的话,得帮我扮演被害人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