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合一“心”路难

所谓悟道,就是找到了本源、正路,这个找到是落实到了感性直觉的层面的明白,不是推论,不是说闲话,是从心意的根本处明白了“心即理”,洞见了心物之间的根本关系(他后来说“心外无物”)。这一悟上距“格”竹子大病一场、距坚定“圣人必可学而至”的信念将近二十年了。贾岛作诗二句十年得,一吟还双泪流呢。他这悟道语一句二十年得,一出怎么能不“四泪流”?

这十几年,他一直在这条线上摸索,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不欺心”的对自己的交代。以往此意不出,是力不从心,心力未至,是感受不到这种境界,精神到不了这个层次。其中的关键是世俗心态总也化不干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让他像蛇必须蜕皮、蜕不了就是个死一样,一层层地蜕。先是打击他的好名之心,越好名越让他得不到“名位”;再锤炼他的荣辱耐性,廷杖、监狱、贬官、抛到一天数死的绝地;直至他将生死观打通,活脱脱还他一个“赤子之心”时,他才明了心,见了性,悟通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阳明后来教人“良知人人天然现成”——就是现在说的这个“吾性自足”。但是人们很难“明心见性”——拥有“吾性”。因为一入滚滚红尘,童心变成了凡俗的利害心、是非心,就将良心“放逐”到得失计较的人欲海中,遂成为自负其尸到处游走的行尸走肉。

志在成圣者的一生就是“求其放心”的一生。求者,找也。找啊找,阳明在不惑之年到来之前终于把放逐了的心找回来了,他怎么能不“绝处逢生”一般“呼跃”呢!虽然是经衣带渐宽终不悔地苦苦追求,但这找着的刹那,却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是拔苗助长反而不得的“自然过程”。

并不是一悟便万事大吉。这一悟固然是拔出了地平线,但还只算是把心安回了自己的腔子,怎么从里往外地去求证大道呢?破除、代替析心物为二、道器为二、言行不一、知行歧出的“支离”学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心学是这样一种精神现象学,它将世界聚焦于我心,遂将所有的问题变成一个问题,任何一个问题也就是所有的问题。没有表里、内外、上下,任何“一”都是具体而微、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整体。这叫破除二元论,返回道本体;挣脱“话语”的异化,重返“意义”的伊甸园。

作这样的性灵玄言诗是容易的,对于久久浸润在中国这个古老的语文传统中的文人,只要他愿意,很容易做到这一点。但要以此精神生成具有再生产能力的、自身具有叙述功能的哲学来,便还真是“哲学转换”这样一个根本转变的大问题了。用得上东方朔那个浩叹“谈何容易”!

阳明的一生像一部动人的成长小说。一个外省青年四处寻求圣在哪里,道在哪里?而且基本上是“赤手挽银河”。当他在差近原始生活的天地中做卢梭式漫步遐想时,悟出圣、道就在我心里后,他去种地去了——因为不自己种就得饿死。

刚刚过了最初的适应期,没有像有的中土人士被抛到此地,还没过高山反应这一关,就被瘴疠气雾给送走了。一个也是被贬过来叫刘仁徵的原主事就是这样死的。阳明因“足疾”,不能去哭奠,便作了一篇祭文,发了一通哲学性的感慨:“仁者必寿”,而你却“作善而降殃”。瘴疠盖不正之气,与邪人同类,你死于兹,亦理固宜然矣。人,总是要死的,死生如夜旦,生,不足喜;死,不足悲。

这就是他悟通了的生死观?从理论上说,实在没什么稀奇。但真正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便不是滑舌利口的野狐禅、言行歧出的支离学了。阳明的心诀是“生死两忘”,空诸所有,无念无执。这更多的是释道心经,非儒门的“本生经”。这叫“拿来主义”。

有出息的拿来主义是中国智慧的一大法门,即中国式的实用主义。只要有主人翁的气概,朴实的实事求是的作风,明睿的全局眼光,这种“拿来法”便是宝术。阳明是具备这些必要条件的高人。正好,他又是在深渊境遇中,在无外势可依的情况下,找到“我心即宇宙”这种“心术”的。所以,他没有变成“大独裁者”,也不是“喜欢谁就是谁”式的唯意志主义的赖皮。同是心学路数,来路不同,其表现和效果迥异,更关键的要看有没有权力,没有权力的心学是诗人,有了权力的心学就会是唯意志主义的独裁者。因为“心”不是单纯靠学理能够决定的,所以,不仅后来心学门派林立,而且持心学大态度的诸色人等的作为也五花八门。可惜,伪道学,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伪心学”必须有了后果才能真相毕露。

至少有这样的分别:从绝境中“压”出来的心学,在顺境中“狂”出来的心学。前者知道天圆地方,从而想办法让“万物皆备于我”;后者万物已备于我,从而难以知道也不想知道天圆地方。这两种心学的差别比心学与汉学、理学的差别还大。面对心学世界必须明确建立起这种界限意识。这当然是最粗糙的一种区分。

阳明的我性自足不假外求,是逼出来的。从大千世界,功名事业,直至生死存亡,退到无可再退,不得不“反身而诚”“反手而治”——孟子的反手而治在政治上没有看见成功的范例,在人格修养上,阳明算是最耀眼的得天下大名的显例。圣学传统拯救了他,他又转过来拯救了圣学传统。社会的压力、理学内部的压力,压得他不得不来当“变压器”。当然,他也是个天才的“变压器”。

所谓天才就是有这样一种反思能力:除了知道自己了不起之外,更知道自己没有什么了不起。更准确地说,是有这样一种应变能力:就是在需要“了不起”的时候就可上九天揽月,在无可奈何时就混迹于鱼鳖,而不更多地去想什么委屈不委屈。大气浑然,元气淋漓,在儒家辞典中,这叫“通权达变”,唯圣人能之。阳明“悟”了之后,差不多“几于圣”了。

那么,差多少呢?——不动心(情)时,差不多;一动心(情)时,就差多了。

精神胜利法不灵光时,竟泪下如雨,五内如摧。尤其是冬天来了,“阳明小洞天”只是洞而已,不见天日,又没有多少御寒的衣服,霜凝在洞口,是真正的寒窑。他的健康大受摧挫,他日后东征西讨时常病得东倒西歪,都是此时落下的病根在作怪,他后来屡屡给皇帝上书请病假,请致仕退休,也都提到是这段岁月把他搞成了病夫。

他来时带着些盘缠,一路上车马船费用去不少,他还得留着预后的花销;再加上到达此地时正是春荒季节,他遂屡有“绝粮”之虞(“谪居屡在陈,从者有愠见”)。他决心学农,将南山开垦出来,自己来个小“军屯”。而且“夷俗多火耕,仿习亦颇便”。耕种的季节没过去几天,还能种出几亩来。他马上给这种生产活动找出“意义”来:不仅仅为了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还可以让周围的鸟雀也有了吃的,余粮就周济了穷人和寡妇。

他遂开始一边种地一边作“修理地球赞”:

起草不厌频,耘禾不厌密。

物理既可玩,化机还默识。

即是参赞功,毋为轻稼穑。

只要是自己干的就能且要找出通天的意义来,这是中国诗人哲学家惯用的“自我重要法”,从而给身处边缘的角色和一点儿也不重要的活动找出参赞化育、通天彻地的重大意义。寻找价值,赋予价值,投射价值,反正“我”想叫它有多大价值它就有多大价值。在身处危难之际,这是可爱的“精神胜利法”是哲人能够战胜许多苦难的秘密武器。但又毕竟是精神胜利,当精神不想胜利或胜利不起来时,就还是个当哭则哭、当苦则苦。悟透了格物致知的要义不在逐物而在正心,也依然不能必然保证“心”就刀枪不入了:“逐子望乡国,泪下心如摧。”

他最焦急的是生命——这种时间性存在——在白白浪费。有一次,他坐在石头上弄溪水,开始时,还欣欣然,有兴趣洗洗头。溪水太清澈了,照出了他的白头发,三十七岁的人长白头发已不算“早生华发”,但他却着急了:

年华若流水,一去无回停。

悠悠百年内,吾道终何成!

过去感到“生有涯知无涯”,日日逐物,何时是了?自从悟道以后又出现了新问题,就是知“道”了,怎么去做?他首次用了“吾道”这一庄严又隆重的大字眼。他终于有了不同于汉儒宋儒的“道”,完全有资格说“吾道”了。更严峻的问题是怎样“行”?不行终不“成”。他在开始逼近“知行合一”之旨。

他现在为“成道”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讲学。然而用正常眼光看,这是不现实的。客观条件几乎为零。在这种时候最见心学的“过人”之处和主人翁精神,绝不会没有现成饭就不吃。恰恰相反,首先是高度真诚,然后是为了“成道”,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凡人常常后悔,“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心学家是心中有灯于是能到处看到灯、并且早就知道灯是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