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了正因迷心求善

习忍达无所伤

王阳明在1506年11月间被刘瑾投入了“诏狱”——所谓皇帝直接关注的锦衣卫监狱。刘瑾将包括王阳明在内的五十三人列为奸党,榜示朝堂,创造了内官把朝臣打成朋党的恶例。当时还没有彻底不上朝的正德是能够看到奸党榜的。最后拿刘瑾作替罪羊以“谢”天下,以缓冲与文官集团的紧张关系,说明正德比刘瑾还赖。

阳明坐在大狱里,很难“不动心”。他奶奶、父亲、还有妻子,都与他同在一片天下,但几乎是人间与地狱般地隔开。他留下了《狱中诗十四首》。第一首就是《不寐》。北京的12月,冷酷如世道。铁窗之内更是魍魉世界,越睡不着,越觉得黑夜无尽头。他自己也承认“我心良匪石”怎么能不会被深悲大戚搅动?“滔滔眼前事,逝者去相踵。”要用一句话概括他此时此地的心境,就是后悔。不是后悔营救戴铣他们,而是根本就不该重返仕途!“匡时在贤达,归哉盍耕垄!”这个世界是他们的,我就不该来参与,现在倒好,想回家当个农夫,也找不到自己的地头了。

他还没有谢迁那种宰相“功夫”。面对锦衣卫牢狱大墙,感到前途比这大墙里的黑夜还一塌糊涂。“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唯独坐大狱如掉到无底黑洞中,除了“荒诞”,飘忽,没准儿,他还能感觉到什么?铁窗生涯“窒如穴处,无秋无冬”!像在漫漫长夜盼望银河欲曙的任何人一样,他也只是“岂无白日?寤寐永叹”!除了说一些“悠悠我思,曷其极矣”便毫无办法。

等最初的尖锐的痛苦稍微地靠“习惯”变得能忍受时,他靠学习来打发有天没日头的狱中生活。当对命运毫无把握充满恐惧感时,谁都想“明白明白”。所以,他此时想读而且读了的是《易经》:“暝坐玩羲《易》,洗心见微奥。”自己也占卦,什么“遁四获我心,虫上庸自保。”遁,这个卦象是艮下乾上,象征退避。卦中二阴自下而生,阴渐长而阳渐消,小人渐盛,若山之侵天;而君子退避,若天之远山,故名遁。《经典释文》解此卦曰:“隐退也,匿迹避时,奉身退隐之谓也。”获我心云云,无非是想“重返阳明洞”而已。

《见月》《屋月》二首,再明白不过地表露了道教情调的生命意识。纯然是在“拟”《古诗十九首》。他在体验道教义理时,能触类旁通到儒家的高明;在“泪下长如霰”时,能体证颜回箪食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并非矫情。狱中有儒门“战友”,他们在大墙之内依然讲学论道,在高明远大的圣道之中,体验到了俗人难以理解的精神愉悦。(“累累囹圄间……至道良足悦。”《别友狱中》)

他最伤感的是对家人的怀念。什么“思家有泪仍多病”“萧条念宗祀”等等,叫人觉得他这个人真实自然,无虚矫之气。只有这种人才可能体证真正的心学,这是他与玩弄心学之人的本质区别。

在幽室中他度过了最黑暗的1506年,大年夜,他只有对着从墙缝中射进来的月光,在“彷徨涕沾裳”之余,勉强滋长出“逝者不可及,来者犹可望”的自勉式的朦胧希望。他在狱中过年,家人牵挂着狱中的亲人,他也因知道家人的牵挂而“忽惊岁暮还思乡”。打断他乡愁的只有忽然蹿上床的狡猾的老鼠。在会稽山下散步,在余姚江中放舟,这最最普通的家常生活,现在成了他高不可攀的梦想——成了他做人的全部代价。

因为,要想重新拥有这一切,也很容易,只要他提笔给刘太监写一封悔过书、效忠信,他就会被车马迎还。因为刘在严酷打击文官的同时,也急需树立“投诚”的标兵,以分化敌人。当时刘瑾几次暗示王华,只要王华去刘的私宅一趟,不但阳明可以平安无事,而且他父子俩都可以得到升迁。但王华就是不去。刘瑾有个最大的特点是爱才,当他还是东宫一个只管文体活动的普通太监时就听说过王华的大名。现在他想学蔡京揽杨时的办法,想靠网罗名人来装点治平。

文官集团内部远非铁板一块,任何时候都有奔走权门的无骨奴才。在宽松的弘治年代,依然有人疏劾谢迁、刘健、李东阳堵塞言路,压抑胜己者。(《今言》)现在,言路真堵了,却听不见反抗堵塞言路的呼声了。这叫作“天下无道则庶人不议”。

阳明绝不会想到去走那敞开着的狗窦。

他不得不静以待命,做被人决定生死明晦的“主人翁”(戏用心学术语)。

好在刘瑾要从重从快地处罚他们,以敲山震虎。所以,皇帝和宦官在皇宫内,阳明他们在铁窗内过完年后,处分决定下达了。阳明被发配到贵州龙场驿当驿丞。好大的一个官儿!不入流的役吏而已。自然比在阙下当场杖毙,明正典刑要强一万倍了。因为这种差别是生与死的差别。阳明比戴铣、蒋钦等幸运多了,他应该唱“赞美诗”,写“强盗颂”。

他还行,很镇静地也很黑色幽默地说“报主无能合远投”“且应蓑笠卧沧州”(沧州是宋代发配人的地方,一如清代之宁古塔、伊犁,遂成为戍地之别名)。其实这种发配只是叫人死得慢点儿而已,是置于死地的另一种方式。他明白,但他要活下去,不甘心像这样被当成臭虫般地踩死。为“留得升平双眼在”,他接受刘太监这一安排。他留着这双眼睛看看螃蟹能横行到几时。

尽管前途渺茫难言,他还是从容地与狱中曾一起讲学论道、切磋砥砺的难友深情地一一道别,并留诗勉励:

愿言无诡随,努力从前哲!

流动着死而复生的健康乐观的情调。

据说不死的囚徒比任何人都富有梦想。

任何艰难困苦对于志在成圣成雄的人来说都只是培训进修,只要能活下来。这次培训使阳明终生受益,血的教训使他明白必须“道术一体”才能有效地“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