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喉处着刀

他出的各科题目都很大胆。如首场“四书文”(即决定考生命运的八股文)问的居然是:“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这是绝对符合儒学原教旨而不对圣上心思的问题。当年孔子就因坚持这一“以道事君”的基本原则而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周游列国而无可行其道之君,最后以终身不仕为代价。孟子强调得最厉害,几乎是不遗余力地狙击那些不讲道义、苟取富贵、以妾妇之道事君的无耻之徒。“不可则止”正包含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气节。

这个命题在大一统家产制君主专制体制中,是相当犯忌的。因为“不可则止”,包含着士子对君主“道不同不相与谋”的独立立场。朱元璋大骂孟子,先毁后删改《孟子》就因为他要打击孟子的这种“革命”倾向。若朱元璋看见王阳明这样出题非杀了他不可。就是此刻若有人盯着阳明,也是个事儿。或在明初洪武永乐“目灼灼似贼”时期,或在清兵入关生怕汉人不合作之际,王出这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题都是在找死,至少要倒一个连他老子也要折进去的大霉。

另一题目也见阳明心思:“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这是孟子之热心肠一脉儒者信守的教义,但真普照士林、成为士风,是到了宋代。有名的如范仲淹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号召;张载之“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信条,都是杰出的体现,如春风化雨,广泽人心。

阳明的心学就直承这一脉“仁者与万物一体”论而来。以天下为己任,事事皆关我心,“我”是“主人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强调小我统一于大我的历史责任感,是儒学留给中国人的宝贵精神遗产。阳明则是这一“生产线”上的一个不可替代的巨大“变压器”。这又与“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构成一种互补关系。其中的理论张力在于“天下”与“君国”不是一回事,儒家有一个同样让君主头痛的主张: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君主只是为民办事的“公务员”。儒家这个“大同”学说到了清末、民国时代才大放异彩。王阳明还只是讲“我”与天下一体,不可能变成一种社会改造运动。

在“论”这一项中,他出的题目是“人君之心惟在所养”。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标准的心学论式,也就是说,阳明能提出心学并非龙场一悟时从天而降的,也是“养”出来的,经过了十年怀胎的漫长的孕育过程。

孔子开启的中国文教传统唯重教养,所谓中国的伦理本质主义是教育万能论为其支持系统的。孔子的理想是把全国变成一个培养君子的大学校。儒家诸教材的第一教育对象就是“人君”,为帝王师是所有儒生的最高理想。孔子“施予有政”的入世策略就是通过“教”国君来实现的,这个构想在汉武帝这个儒门学徒手中才变成现实。

理想和现实总存在着差距和矛盾,而人又应该朝着理想化的方向努力,那么怎样才能完成从现实到理想的转变呢,只有靠“养”——“天下之物,未有不得其养而能生者”。人君之心既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他头脑中固有的,是其后天“养”出来的,“养之以善,则进于高明,而心日以智;养之以恶,则流于污下,而心日以愚”。

阳明的学生说这些保留在阳明儿子手中的四书文、策论范文,都是出于阳明的亲笔:

人君之心,不公则私,不正则邪,不善则恶,不贤人君子之是与,则小夫俭人之是狎,固未有漠然中立而两无所在者。一失其所养,则流于私,而心之志**矣。入于私邪,则心之智惑矣。溺于恶,而心之智亡矣。而何能免于庸患之归乎?

人君也许看不到这种大不敬的大实话,但有一批专门的“文化警察”在替皇帝照看着,科举制度的程序是有复核参校这一环节的:

两京各省乡试录,及中式墨卷,背圣言则参,背王制则参,不背则否。

官司评骘,送科复阅,各以虚心平心,从公从实,互相参校。

《春明梦余录》卷四十

如果可以像这样把君当“人”来正邪公私地加以漫议而不犯忌讳的话,则说明当时的自由度要比我们依据文字狱档得到的印象大得多。

“拟唐张九龄上千秋金鉴录表”的“问”和“答”肯定是王写的。“论”和“表”都是官牍中的常用文体,中国的行政系统主要靠文牍流通来支撑,科考是选拔干部,故这两项是必考的。但首场是经义,即八股文,若八股文被黜,则其论其表等皆不必看了。而“论”和“表”不作或作不好也不行。“拟”者仿也,仿前人的形式、语气,内容还是就“现实”发表意见。阳明这道“表”的指导思想是如何全面“治理整顿”,是篇如果“我”是宰相的施政大纲。其中的核心问题是改变“名器太滥”,清理“牧羊人”队伍。国家设官是为了治民,但历朝政治的难点和问题的爆发点都出在官身上。这好像刷子本是刷锅的,但刷不了几次,刷子就比锅还要脏了。

最体现阳明心思的问题是:“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这是王自己内心的两极,外在欲求对于书生来说就是当宰相,内圣的楷模是颜回。王拟的答卷也见心学路数:“求古人之志者,必将先自求其志,而后能辨其出处之是非。论古人之学者,必先自论其学,而后能识其造诣之深浅。”这与我们熟悉的“欲为革命文先为革命人”是同一逻辑。

最后一个问题的设置显示了他与当时的流行做法的“紧张”关系。他先亮明自己的观点:“明于当世之务者,唯豪杰为然。”然后笔锋一转,指责“今取士于科举,虽未免于记诵文辞之间”。意指这种做法是选拔不出豪杰来的,但又马上表明自己是要选拔豪杰的,所以让你们“备论当世之务”,如何削减冗官,如何理平繁重的赋税?更有几乎是出格的问题:现在藩王满天下,消费极大,国家几乎养不起了,他们还将发展到尾大不掉闹事的地步,怎么处置?军队遍海内而日耗甚大,怎么办?各种自然灾害造成大量流民,怎么拯救?社会治安混乱,“狱讼烦滋,流贼昌炽,其将何以息之?”权贵世家兼并土地,为害乡里,人情怨苦,怎么制裁他们?边境不宁,怎么对付那些戎和胡?

他几乎把当时主要的急务都摆出来了,他认为这都是“官冗而事益不治之所致”。

所有这些问题都是配套的,官多藩重必加重税赋,南军北用北军南用,征调运输粮食就使民不堪命。那些肉食者又只是满脑袋权钱经!怎么办?千言万语是得找出好官来,但国家“名器已滥”!

出个把真才也得被官场这个销金窟给磨灭了。

按世俗标准,他算一帆风顺,年轻轻的进士及第,刚入仕途也谈不上不受重用。但因他自度有宰相之才,却在边缘空耗时光,他内心的苦闷与其才华成正比。他虽然庆幸能来夫子之乡主持文事,但很快就又悲愤难舒了。现存他《山东诗六首》,既痛“浊世将焉穷”“下愚竟难晓”,更恨“我才不救时,匡扶志空大”。现实对于他来说是个“网”——“尘网苦羁縻,富贵真露草!不如骑白鹿,东游入蓬岛。”

呜呼,这位让举子作贾谊式《平安策》的考官,内心深处却怀揣着悲伤的《(左服右鸟)鸟赋》。

贾谊和晁错是他这次主考时屡屡提到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