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儒冠的道士

他刚刚中进士时,既以极大的热情关注边患、有点儿大丈夫立功异域的幻想,又清醒地看到世事难为,如他在《对菊联句序》中所感慨的:“西北方多事,自夏徂秋,荒顿窘戚。”这个极想做一番大事业的人,也不得不有“吏而隐”之思了:“守仁性僻而野,尝思鹿豕木石之群。”各位同道也是虽为国之“利器”,“而飘然每有烟霞林壑之想”。让最软弱的也起来反抗说明压迫得过了头同样的道理,让最有事业心功名心的人生隐退想,足见世道太难以用其志了。他“观政”的结果是不如回去。打擦边球的办法也试过了,七子的诗文运动、兵法谋略的考究,都未能找到精神家园、成圣的门径。

这也许是少年气盛视事太易也易受挫伤。他后来也说此时将就着刚到“狂”的境界,退而生隐志要是走“狷”一路,养洁操,高其道,有所不为。离通行无碍的“中行”之境还有可悲的距离。

一个有牢骚气的隐者绝不是个真隐士。他这一时期的诗作表明,他之学道,基本上在平衡失意情绪失败心态。他上了九华山想的是“吾诚不能同草木而腐朽,又何避乎群喙之奴奴”。(《游九华赋》)他不大看得起只会作诗的李白,但是此时已与之心契焉:“谪仙凄隐地,千载尚高风。”(《李白祠》)也有了同龄人如唐伯虎一类人的名士气:“却怀刘项当年事,不及山中一着棋。”(《题四老围棋图》)就是他再度返回官场,去山东当考官时,还在牢骚:“尘网苦羁縻,富贵真露草。不如骑白鹿,东游入蓬岛。”(《登泰山》)诸如此类,不必遍举。这个率真的人我手写我口,我口言我心,从不像那些机心深重的假道学真官僚口是心非曲说深藏。只要翻开他的集子,就什么都看到了。

他三十一岁这年上九华山时,专去拜访了一个善谈仙家事的道士蔡蓬头。蔡见了王只说:“尚未。”过了一会儿,王避开左右,与道士到了后亭,再度请教。蔡还是两个字——“尚未”。王再三恳求,请道长指点。蔡才说:“汝后堂后亭礼虽隆,终不忘官相。”说完,一笑而别。道士的意思是,他的“底子”可望成仙,但太想当官了。仙人是觉得想当官的人是聪明的傻瓜,其聪明与其傻相资相用,绝难度化,比单纯的傻瓜难度化多了。所以,一笑而别。

他还是不明白,明白须用许多痛苦才能换来。他听说地藏洞有异人,坐卧松毛,不火食,只吃天然的东西,如松子瓜果之类。王攀绝壁走险峰,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他正装着熟睡,以试验来者的道行。王也不俗,坐在他旁边,摸他的脚。道士觉得他不酸,就“醒”了。问:“路险何得至此?”王说想讨教怎样修炼最上乘的功夫。道士说:“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

周濂溪融化释道,开辟出宋代理学新世界。明道是大程,与弟弟伊川同受业于周濂溪。周的《太极图说》公认是从道家宇宙论模式中深化翻转而来,其《爱莲说》则融合了《华严经探玄记》的基本意思。宋儒明着交通二氏之学,多很坦然,也不以言神秘为羞。因为中国儒学虽非绝对神秘之宗教,但有超验性,借助神道是其天人合一逻辑的必然要求。

他从九华山下来后,回到京城复命。当时流行的诗文复古运动,已经安顿不了阳明,他说:“使学如韩、柳,不过为文人,辞如李、杜,不过为诗人,果有志于心性之学,以颜、闵为期,非第一德业乎?”(《明儒学案·浙中王门二》)

不管怎么说,无论是对现实失望还是觉得文学不足成圣;或者是对朱学失望想退而为隐士,反正他决计要告别京师,告别政治,告别文坛,告别那些喧哗与**。他刚刚干了三年,就不想干了。弘治十五年八月,他上书请批准他回家养病。他不是什么离了他地球不转的人物,自然照准。

他遂回到绍兴,在会稽山的阳明洞盖上房子,摒弃诸凡冗务,专意修炼道术,静坐行导引术。导引术是制气术,如汉张良功成身退“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乃学辟谷,导引,轻身”(《史记》本传)。他的学生王龙溪追记听老师讲的经验是这样的:阳明在洞天精庐日夕勤修,练习伏藏,洞悉机要,对道教的见性抱一之旨,不但能通其义,盖已得其髓。能于静中内照形躯如水晶宫,忘己忘物、忘天忘地,与空虚为体,光耀神奇、恍惚变幻,似欲言而忘其所以言,乃真境象也。这种感受是阳明在龙场洞悟的一个基础,也是他后来总坚持先让学生静坐以收放心这种教法的一个来源。

《年谱》载,他在洞中持续修炼,“久之,遂先知。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舆等四人来访,方出五云门,先生即行仆迎之,且历语其来迹。仆遇诸途,与语良合。众惊异,以为得道。久之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又摒去。”他摒去的是气功状态。据说,这种能感应万物的气功态是相当折磨人的,别人浑然不觉的信息,他就收发不停了,自然是相当簸弄精神的。

他自然并不总枯守古洞中,而是到处游玩,登高览胜,留诗不少。烟霞之气盎然,什么“池边一坐即三日,忽见岩头碧树红”“青山暗逐回廊转,碧海真成捷径通”“江鸥意到忽飞去,野老情深只自留”,(《归越诗》)似乎是魂归自然了。

他在这种静养中尝到了甜头,凡干事专注的人惯性也大,他情绪化地想“离世远去”,大隐息声,彻底下决心了断尘缘了。自然又犹豫不决,不忍心丢下奶奶(岑氏)和父亲,他一直还没有孩子,他自幼读孔孟之书达周公之礼,知道天伦不可违,这血缘的力量把他拉住在人间。灰心绝望对自己使唤可以,却不能对亲人使用。他虽有桀骜不驯的个性,但善良温情,他做不了绝情绝意撒手天涯的事情。更主要的是他是个儒生。而且诚如道士所云“终不忘官相”,他的山水诗中依然有这样的话头:“夜拥苍崖卧丹洞,山中亦自有王公。”尽管是将山中生活与王公生活相比,显然,“王公”还是在他心中占分量的。

看来,练功夫并没有彻底治好他的病。他要为亲人活下去,还得治病。第二年,即他三十二岁时,搬到钱塘西湖养病去了。

到了西湖之后他心情沁爽起来,什么“十年尘寰劳魂梦,此日重来眼倍清”。(《西湖醉中……》)又开始热爱生活了,“复思用世”。(《年谱》)在虎跑寺中,他遇见一坐关三年的老僧,不语不视,王喝问:“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什么!终日眼睁睁看什么!”这一喝,足见阳明熟稔此道,他在四处寻找“真理”时不可能忽视弥漫士夫既深且久的佛学。(《与胡少参小集》中明说:“道心无赖入禅机。”)

这次从绍兴到西湖一路漫游,佛门寺院是必去的,但似乎不“入”,什么“最爱山僧能好事,夜堂灯火伴孤吟”是诗人的惯性;“林栖无一事,终日弄丹霞”又是道士语。(均见《化城寺六首》)在面对二氏之学时,他像个淘气的孙悟空,心猿意马不可羁,说什么“独挥谈麈拂烟雾,一笑天地真无涯”。有了这“半啃半不啃”的功夫和态度,才向老僧发出那一喝。

老僧被这内行的一喝给震得还原了,“开视”并与王“对语”。王问他家里情况。僧说:“有母在。”问:“起念否?”僧说:“不能不起。”王刚转变过来,很有热情地跟他讲了一通“爱亲本性”的理论和心得。僧可能也正思想斗争到这个坎儿上了,遂哭着谢过阳明,回家去了。这当然是个“故事”,显示了儒学对老僧的教化。

阳明不但回到滚滚红尘中来,而且急忙返回了耗人的官衙。

他若深入掌握了道术,他至少不会五十出头就留下“所学才见到几分”的憾恨而骤返道山。儒学使其成圣,道术本来可以使其长寿,他偏要急着返回主航道,去圆他的宰相梦。事实上,他若晚点儿死,也许真能当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