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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上。”他说。

天气有点热,我松了两颗扣子,敞着领口,像个无所事事的混混。我耸耸肩,无所谓:“姑娘们喜欢。”

他什么也没说,左手压制我上半身,右手攥住我衣领,整个过程就一瞬间,纽扣已经扣上了。整个过程我动弹不得。

后来我问安德蒙怎么做到的,他很随便地说:“军情所是谍报机构,人人都会一点格斗技巧。”

安德蒙放开我,若有所思:“如果你能稍微像样一点,或许我们可以试试做朋友。”

埃德加指出:“艾伦,这几天你太恍惚了。你能对着一根电线杆笑半个小时。”

我声音缥缈地告诉他我去找了安德蒙改成绩,他答应试试和我交朋友。

埃德加正在画画,我给他当模特。画布上的青年身材颀长,眼神明亮,坐在树荫下,在微风中读一本厚壳书。

“我的头发是深棕色,不是浅金色。风不可能把它们吹成这么好看的效果。而且我从来没有这么蓝的眼睛,我的眼睛是灰蓝色。”我抗议,“你画得一点也不像。”

埃德加说:“我觉得这件事很奇怪,艾伦你最好离安德蒙远一点。”

安德蒙每月开车来见我两次。我们并肩穿过人来人往的街道,去餐厅吃饭,偶尔看一场电影。餐厅总是由安德蒙选。他总是预约昂贵体面的餐厅,但似乎对任何菜系兴趣都不大。我们在餐桌前讨论最新的数学问题,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维森教授,而我是个还算可以交流的学生。

我冲他扬眉毛:“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安德蒙很认真地考虑了片刻,摇摇头,用小银勺轻轻在咖啡杯里搅拌,碰出风铃一样的声响:“密码。”

他和我说起时局。S国觊觎着P国,T国开始走向独裁。G国有一位新当选的政治领袖,四处宣称只有自己的同胞才是最优秀的人种,劣等民族不配和优秀人种一同享用面包。少数族裔在那个国家遭受排挤,狂热的种族分子占据了主流舆论。安德蒙管这位政治领袖叫“小胡子恶魔”,说他令世界走向战争。

“魔鬼都比他更善良,至少魔鬼会等到你死后才会吞噬你的灵魂。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破译‘迷’。”

他说的时候微微侧过头,仿佛在凝望餐厅外很远的地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灰蓝色天空尽头的长云。

他经常提到密码。

早在二十年前那次大战时,密码就已经被广泛使用了。战争中,无线电波可以把地面部队、空中的飞机、海面的舰艇和水下的潜艇连成一个统一的整体。重要军事情报往往通过无线电波的形式进行传输。

然而无线电不仅能被自己部队收听,也能被敌方监听。政府在各地都有监听站,这些无线电密码被收到后会直接送到安德蒙这里来,等待破译。如果我们破译了G国在无线电中的密码,我们就能清楚知道“小胡子恶魔”和他的军队到底想做什么。

上一次大战我还没出生。等我出生以后一切已经结束了,经济在缓慢复苏,人口在增长,城镇和乡村都逐渐变得热闹起来。时间在书本和埃德加的画中慢慢流淌。我思念父母,但是不自怨自艾。如果不是安德蒙,我不会知道隐藏在繁荣表象下面的危机。所有人都看好和平的时候,安德蒙从破译的密码中得出结论(这个结论现在看来是正确的),说我们的世界在走向战争。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要走向战争,”他说,“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快结束它,越早取得胜利越好。”

有时候我也去他位于首都郊区的府邸。

彼得开车把我送到门口,安德蒙通常会在钢琴前等我。他的住处比我想象中的简单。两层的独栋别墅,带着露台和长满野草的后花园。他一个人住,只有一个老用人定期来打扫,因此房间显得有些空。

客厅装潢很简洁,木质地板上铺着印花羊毛地毯,卡其布的沙发,因为很少有客人来而盖着沙发套。四壁只挂了几幅名家油画,后来我知道这些画都是真迹。

楼上是书房和卧室,旁边空出一间大房间放钢琴。偌大的房间空空****的,只有临窗的地方放了一台黑色三角钢琴。

“你住得挺简朴的嘛。”我环顾四周。

“这是临时住的地方。秋天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带你去我家族的庄园那边打猎。”他笑着解释。

我才知道安德蒙会弹钢琴。他总是弹同一支曲子,反反复复,轻柔神秘,像是情人夜间的低声倾诉。

“这是爱德华·艾尔加的《谜之变奏曲》。‘迷’的发明者用它为这台加密机器命名。‘迷’的解密可能性有3乘以10的114次方种,而我们能观察到的宇宙中的原子数只有10的79次方个。理论上说,它是不能够被破解的。”

安德蒙弹钢琴时总是很沉醉,眼睛微闭着,睫毛覆在眼睑上。旋律从他修长的手指间流淌出来,在宽大空旷的房间里打旋。

安德蒙在家的娱乐很简单,要么弹钢琴,要么看书。大部分时间他都在书房演算到深夜,稿纸一沓一沓叠在桌面上,墨水摆了长长一排。

我试着帮他。

除了“迷”以外,G国还有级别更低一些的密码,一些别的国家也有需要破解的文件。这些密文在没有破解出来之前,堆在桌上跟废纸一样毫无意义。

安德蒙给了我代号S。这是一个使用频率并不是很高,破解难度却很大的密码。到手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密文,锁在保险柜最下面一层。

我们各占据书房一个角落,他演算“迷”,我研究代号S。我们可以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就听见笔在纸上沙沙响。而且我还得学G国的语言,方便密码翻译成明文后阅读。

我拿着语法入门书靠着书房的窗户读单词。我读得一塌糊涂,有时安德蒙会停下笔走过来,站在我的背后,轻声指出我读错的地方。我回头抗议,他就微微扬起嘴角。

后来安德蒙承认他只是觉得我打扰到他了,才找了代号S让我安静点,根本没指望我能破解出来。

最好的解密条件是有明文和密文,有过期的密钥更好。而我只有密文。我试过频率分析法,试过无数种经典密码解法,毫无头绪。我甚至用了G国流行的钢琴曲曲目对着密文猜,因为天知道加密者会把密钥藏在什么里面。有一天我和安德蒙聊天,他说使用代号S最多的是G国军队的天气预报系统。G国军队为了海上舰艇安全,在N国海岸附近定期派出天气预报巡航船。船只一出海就是一两个月,其间联系就是通过代号S加密过的无线电波。

“那发回去的内容应该相当单一了。”我说,“天气情况、湿度、风向……还有什么?”

安德蒙想了想:“不只是内容单一,而且汇报对象是固定的。”

他拉住我:“艾伦你怎么了?!”

我迅速翻手上的密文,每一页仔细对比寻找。我抓住安德蒙的肩膀:“还有没有截获的密文?越多越好!”

灵感总是在你几乎放弃的时候光临。

其实很简单,我之前尝试的是字母频率分析法,即找出目标语言中出现率最高的字母,和密文对照,试图理清其中的对应关系。

其实我错了,需要被分析的不是字母,而是词组。

我需要找出天气预报最常用的词语,比如“风向”“多云”“北风”等,和密文被截获当月的N国海岸天气情况对比,猜测密文内重复出现的词组的意思。

最为重要和肯定的是,安德蒙说气象船的汇报对象是固定的,那么密文的开头很可能有对被汇报对象的称呼。

我破解出的第一句话是密文开头反复出现了三次的词组:

尊敬的里昂上校

破译代号S花了我三个月的时间。安德蒙不允许我把密码密文带回学校,我每次回去前都背一小段密文下来,再誊写到笔记本上,带在身上继续想。

埃德加说我变了,还瘦了。

以前我们在学校河畔的柳树下消磨时间时,总是他架起画板画素描,我负责评价来往姑娘的脸蛋和身材。现在是我躺在地上看笔记本,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最近迷上数学了?”

“不,我是迷上去维森教授那儿了。”我说,“志同道合的感觉你永远不懂。”

“我们不算志同道合吗?”他抗议道。

我说:“把毕生的爱都奉献给油画的人,怎么能理解数字的优美?”

密码解开时,我从图书馆桌位上蹦起来。全阅览室的人都在看我,我不在乎。我冲出图书馆拱形走廊,对着天空毫无意义地大喊三声,然后搭上了去普林顿庄园的汽车。

我听见埃德加在背后叫我,激动地回头冲他挥手。

然而我被拦在了普林顿庄园的门口,因为这次没有受到邀请。安德蒙不在,警卫给他的助理安妮打了电话。片刻后金发美人出来接我,让我到上次的房间等安德蒙。

“你上次假称林顿。”她颇有警告意味地看了我一眼,“这里是军情所,如果不是加西亚先生替你说话,你差点就被当成间谍逮捕了。”

我靠在皮沙发上等安德蒙,等得百无聊赖。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相框,相框内是少年时期的安德蒙,胸前别着普策利数学勋章。他和现在变化不大,神情严肃,因为眼眶很深,他碧绿色的眼睛显出和年龄不相符合的忧郁气质。

我把相框拿起来,想取出照片仔细看。一张叠在它后面的照片掉了出来。

我大吃一惊。

藏起来的那张照片是位有着栗色鬈发的女士。她独自站在窗户边上,侧过头对着镜头微笑。她的笑容柔和甜美,灰蓝色的眼睛看上去很温柔。

我深知这温柔的目光,我被它注视了五年。

因为那是我母亲。

安德蒙曾说过:“我让你放弃解密,是出于对你过世父母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