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阿诺德透过金丝眼镜片看我:“太好了,你们现在是真没有关系了。”

他一个人泡吧寂寞,缺少一名同伴,我很荣幸地获得了他的入伙邀请。

周末上午我为红毛小家伙补数学,阿诺德在大厅里喝红茶等我。那个冬天我们混遍了本地的所有地下酒吧。

我们通常傍晚的时候到樱桃酒吧,两个人逆光往门口一站,就挡住了冬天稀薄的阳光。店内有姑娘向我们打招呼:“嘿,帅哥!”

反正是安德蒙的钱,我花得大方。

我喝酒,但是从来不和姑娘鬼混。

不喜欢刺鼻的脂粉味。

阿诺德情场得意时,我就吊儿郎当地靠在吧台上,隔着人群远远向他举起酒杯致意。

这里充斥着劣质香烟、鸡尾酒和故意拔高的笑声。

因此我从来没有想到安德蒙会来这个地方。

那天晚上街上下着冷雨,滴水成冰。

阿诺德和他的新女友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了,或许去了樱桃酒吧楼上的客房。

我一个人靠着吧台喝兑水的杜松子酒。

以前经常去的咖啡店的女招待进来躲雨。她是个漂亮的姑娘,穿着工作时的格子裙,抱怨着点了一杯苹果酒,坐在吧台旁边的椅子上。正好有一群喝得半醉的青年路过,就缠上了她。

他们玩得实在是太下流了,后来我就走过去,挡在她面前。

我解开衬衫前排三个扣子,露出勉强过得去的胸肌,对五个混混抖腿:“这是我的女朋友——”

“莎拉。”她在我背后颤抖着说。

“对,这是我的女朋友莎拉。”

然后我们打了起来。一个手臂上文了文身的男人一拳打在我小腹上,我打断了他旁边胖子的牙齿,还没回过神脸上又挨了一拳,顿时满口血腥味。

如果阿诺德在情况会好很多,但是现在我在孤军奋战。

胖子被我推到人堆里,砸倒了一片客人。

我们动静很大,大厅里的人开始往外走,酒保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当安德蒙出现的时候,樱桃酒吧几乎空了。

大门突然打开,外面的冷风灌进来。

安德蒙站在狭窄入口处高高的台阶上,俯视地下一层的酒吧大厅。

他没有带雨伞,黑色呢子大衣不停地滴水,头发贴在前额上。

安德蒙很瘦,被雨淋透后身材显得单薄,然而他的俯视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

当时我的背心破了,衬衫扣子掉了,满脸是血,一只眼睛又青又肿。

我的五个对手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紧紧抓着女招待的手,把她挡在身后。

安德蒙扫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顺着台阶走下来,先给了站得最近的胖子一拳,然后转身踢飞前来帮忙的文身男人。我第一次看安德蒙动手。他的动作流畅简洁得可怕,下手部位非常精准,总是选在最脆弱的地方——比方说颌下和咽喉。攻击这些部位能给对手造成巨大的疼痛,同时解除他们的反抗能力。

安德蒙反手掰住其中一个人手腕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了骨折的声音。

这时我才意识到,他来自军情所。

从前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在保护安德蒙。

原来不是这样。

他踢了踢躺在地上不能动的五个人,向我走来。

我看见安德蒙的嘴角扬起,但是碧绿色的眼眸里一点笑意都没有:“保护女朋友,是吗?”

那一刻我像着了魔。我说:“是啊,谢谢你。”

他淡金色的额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大衣依然不停地滴水。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直接给了我一拳,打在我肚子上。

我毫无防备,痛得蹲了下去。满世界都在晃。

我听见安德蒙对站在我身后的女招待说话。他的声音很轻:“和他分手。他不值得。”

然后他的手臂穿过我的胳膊底下,把我架起来,往外走。

安德蒙没有开车来,我们在茫茫大雨和黑夜中顺着漫长的街道一直走。

“你的车呢?”

“没开。”安德蒙说,“我不想被人跟踪。”

我苦笑:“这么大的雨,车都没开你来这里做什么?疯子。”

他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了:“我来找你。”

我胳膊脱臼了,全身是伤,淋了冷雨一直发抖,全靠安德蒙一路支撑。他把我放在出租房的门廊下,伸出手,还算轻柔地擦去我脸上混了雨水的血迹,检查伤口。

安德蒙打量我:“如果我外套是干的,可以帮你披上。”

我吐掉嘴里的碎血块:“谢谢你。”

他突然把我推到门廊高高的圆柱上,就像在酒吧给我那拳一样,毫无征兆。我背部撞上了坚硬的石头,一瞬间痛得龇牙咧嘴。

我说:“我以为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花园铁栅栏边有一盏照明用的煤气灯,安德蒙清秀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半明半灭。

他手撑在柱子上:“我记得我提醒过你,最好少结交一些‘朋友’。”

“包括女朋友?”我嘲讽,“你不信任我,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没有权力再要求我什么。”

“我不信任你,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有任何来往。艾伦,你的父母生前是敏感人物。”安德蒙的脸上一瞬间仿佛有些悲伤,“是你一定要求我的信任,我们才走到这一步的。”

我一直认为不再来往是安德蒙先提出来的。他委婉地告诉我父母死亡的真相,暗示我们以后最好不再见面。但他现在说得仿佛主动权一直在我手里,一切都是我的选择。

“你现在仍然不信任我?”

安德蒙摇摇头。

我说:“那我们的关系完了。以后的时间还很长,我会有新生活,你也会有新的挚友。”

他还是摇头。我提醒他林顿,安德蒙显得有些迷惘:“我们只是同事,我欣赏他的思路。就像我非常欣赏卡斯特夫人的学术观点一样。这不意味着我能完全信任你的母亲。”

但是安德蒙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仿佛有一种犹疑,就像回忆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她很完美,有着和你一样的灰蓝色眼睛。”

我挣脱出来,铜钥匙怎么都对不上正门的锁眼。安德蒙跟上来,从背后拉住我。

他说:“艾伦,我今天是专程来找你的。政府要在大洋沿岸部署一些新的无线电接收站,我可能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你可不可以等我回来继续我们的友谊?”

“到什么时候?”我问他。

“到战争结束。”

安德蒙突然变得很安静。我侧过头,看见他纤长的睫毛垂下来,覆盖住眼眸。

“艾伦,对不起。”停了很久他才说,“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虽然即使政府内部的大部分人也不敢相信,但是它将是一场空前的战争,很多国家都有可能被席卷进去。等它结束了,我就离开军情所,回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