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据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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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还要从我们途经俄亥俄州哥伦布市那次说起,我们从匹兹堡到圣路易斯的半路上,去那儿打了一场表演赛。时序马上就要进入九月,虽说赛季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以六七场胜利的优势在联盟领跑,然而就目前而言,我们第一的位置已经岌岌可危,只领先圣路易斯半场球,这点优势微弱得简直可以从针眼儿里穿过去。赛事失利令小伙子们急得直跳脚,他们活像一群雷雨将至,却仍滞留在草坪游园会的老太太,没头苍蝇似的团团转,你怪我,我骂你,吃不好,睡不着,球队的平均打击率大概只有0.186。通常,他们谁也不跟谁说话,非说不可的时候,都是在大声骂人。
球队当时的总教练是呱呱·玛格鲁,这人跟疯子差不多。他被称为“呱呱”,是因为事情一有什么不妙,他就会丧失语言能力,或基本丧失语言能力,而是一味冲你尖叫,洋娃娃或别的什么宝贝被人踩到的小女孩就是那个样子。人人都免不了挨他的吼,他却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或许我算是例外。我带球队的小伙子们训练已经十年了,和别人相比,我的话他多少还肯听那么一点儿。他也清楚,我比他聪明,反正,往下看你自然就明白了。
那是在三十或是三十一年前,这都是有据可考的,就在同一年,哥伦布市决定更名为拱桥市,因为城市的主干道上空架起了很多安了电灯泡的铁拱桥。托玛斯·阿尔伯特·爱迪生给他们拍了封电报,他们加在了致辞里,甚至可能是由塔夫特总统亲自按下了某个按钮,从而开启了整场庆典。那个星期对七叶树之都(1)而言意义非凡,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把我们请过去打这场表演赛。
其实,和匹兹堡刚刚结束的一天双赛,我们两场都输了,一场5比11,一场3比7,于是我们去哥伦布市的这一路大家一直在互相指责,直到抵达奇塔登酒店之后,这场架都还没吵完。每个人的脾气都暴躁得一点就着,早餐时,比利·克林格拿了只袜子扔怀蒂·考特,怀蒂便把橘子酱泼了他一脸。
“尽管把对方弄瞎,我操什么心啊?”玛格鲁说,“反正,你们跟瞎子也没什么区别。”
哥伦布市以3比2的比分赢下了这场表演赛,与此同时,玛格鲁坐在场边的球员休息区,像个十四岁的苏格兰男孩儿那样嘀嘀咕咕,骂骂咧咧。他把球队的每个人都臭骂了一通,还把跟球队不相干的人也都捎带上了,其中就包括莱特兄弟。他说,他们怎么还没造出足够大的飞船,那样,我们球队随便哪个小伙子就都能一棒打中了。
“我还不如死了,”他跟我说,“我宁愿上天堂,去陪天使。”
我跟他说,让他振作起来,他再这样继续下去,没完没了地乱发脾气,骂骂咧咧,哼哼唧唧,孩子们就要被他逼疯了。我比他年长,也比他聪明,他心里其实也有数。说到对那个珍珠·杜·蒙维尔的看法,我的见地要比他高出十倍,我看到珍珠那个小矮子的第一眼,便开启了我这辈子最为悲惨的一段日子。
如今,珍珠多半用于女孩儿的名字,但这个珍珠·杜·蒙维尔是个男人,假如不过三十四五英寸(2)高的家伙也可称之为男人的话。珍珠·杜·蒙维尔是个侏儒。他有点儿法国的血统,还有点儿匈牙利的血统,或许还有点儿保加利亚或别的什么血统。我仿佛又看到了他,那张鞋拔子脸上挂着一丝冷笑,挥着竹节手杖,吸着大雪茄。他有一件灰西装,上面钉了一大块黑色的补丁,还有一顶灰色的呢帽,上头缀着七彩的帽带,那几年,小年轻们都爱这么打扮。他说话的声音像嘴巴前面罩着个铁罐似的,但没什么外国口音。你说不清他到底多大年纪,可能十五岁,也可能一百岁了。这就是珍珠·杜·蒙维尔。
虽说和哥伦布市队的比赛已然结束了,但去圣路易斯的火车还要再过三四个钟头才开,于是玛格鲁径直去了奇塔登酒吧,他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边喝黑麦威士忌,边和酒保吐露心扉。
“你不知道我有多可怜,老兄。”玛格鲁对酒保说道,“我真是心疼自己。”他说话一向最钟爱这个调调。他坐在那儿,对酒保说,给一群蒙住眼睛的马戏团小丑当总教练多么令他痛心,就在此时珍珠·杜·蒙维尔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玛格鲁被吓了一大跳。起初,他以为八成是他的妄想症又犯了。他说自己曾经患过这种病,周遭突然冒出好多戴着红帽子、白帽子、蓝帽子的小人儿。
“走开,快!”玛格鲁嚷嚷道,“离我远一点儿!”
那个侏儒却爬上桌对面的一张椅子,和玛格鲁相对而坐,他说:“我看了今天那场比赛,小子,你那根本算不上球队。小子,你们那个充其量,”他说,“就是场助兴表演。”
“你说‘小子’是什么意思?”玛格鲁说着,摸了摸那个小矮子,想看他是不是真的。
“别搭理他了,先生。”酒保说,“珍珠管谁都叫‘小子’,因为不管对方多大,他总能比人家大一岁。”
“哦?”玛格鲁说,“他多大?”
“你多大了,小子?”侏儒说。
“谁,我吗?我五十三。”玛格鲁说。
“那么,我就五十四。”侏儒说。
玛格鲁一乐,问他要喝点儿什么,如果你不是特别抠字眼儿的话,他们美好的友谊便由此开启。
珍珠·杜·蒙维尔站上椅子,挥舞着他那根手杖,好像在为马戏团招徕生意似的。“来啊,朋友们!”他大呼小叫着,“快来瞧瞧这世界上顶级的怪胎大赏!来看没有胳膊的投手、没有眼睛的击球手、五根手指全是大拇指的内野手呀!”诸如此类,没完没了,这么说吧,简直让玛格鲁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只听他和珍珠·杜·蒙维尔的大呼小叫和荒腔走板就这么飘上了奇塔登的四楼,而小伙子们正在那儿收拾行李。请您试想一下,到了要去车站的时候,当我们通通挤进酒吧门口,看到他们俩在那儿边唱歌儿,边折腾,心里该有多么不爽。
“哎哟,哎哟,哎哟,”玛格鲁说道,他一抬头,看到了我们,“看看这是谁……小丑们,这是珍珠·杜·蒙维尔,他可是一位老——老江湖了……别跟他们握手,珍珠,他们的手指头都是粉笔做的,一握就碎。”说完他立即爆出一阵大笑,珍珠也随之咯咯发笑,我们站在原地,刀子一样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他们身上,他的这番作态已达到全民娱乐时代以来,棒球队总教练自甘堕落的下限了。
然后,侏儒开始向我们招徕生意了。“来啊!”他挥着手杖说,“来瞧瞧没有腿的跑垒手,长着黄油手的外野手,手臂发育不全的左撇子投手啊!”
紧接着,他和玛格鲁怪叫怪笑起来,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令人不由得纳闷,难道这个小矮子是世上最有趣的人,甚至比查理·卓别林还好笑?小伙子们什么也没说,鱼贯离开酒吧,朝联邦车站而去,而我被留了下来,对付玛格鲁和他新延揽的死党。
总之,我最终把他们俩都弄了出来。我不得不带上那个小矮子,因为玛格鲁的手紧紧抓着他,活像个钳子,我实在掰不开。
“他也一起来,就当是吉祥物。”玛格鲁说道,他像夹橄榄球那样,把侏儒夹在胳肢窝底下。而侏儒呢,一时呵斥一时哀求地高声抗议,还拿他的小拳头捶打玛格鲁,话说他要是不这样才怪了吧。
“松开,成吗,小子?”小矮子不停地哀号,“拜托,放开你老哥我吧,成吗,小子?”
然而他口中的这个小子依旧紧紧抓着他,同时嚷嚷起来:“来瞧瞧长了玻璃胳膊的人,脑袋里全是生铁的人,手腕上长了双脚的外野手啊!”
就这样,我们一行穿过联邦车站的这一路,惹得人们纷纷侧目,彼此窃窃私语,然而玛格鲁始终都不曾放开侏儒,直到把他带上车。
“没有牙刷,要我怎么跟你走啊?”侏儒质问道,“而且,我就这一身儿衣服,怎么办?”他又说一句。
“有博士在呢,”玛格鲁说,他指的是我——“博士会把你当亲生儿子那样照顾的,对吧,博士?”
我一记像刀一样的凶恶眼神朝他杀过去,不过他总算是到火车上了,而且大概衣服都没脱就去睡了。
于是,这里只剩下我和侏儒两人。“我说,”我对他说,“你何不趁现在回家去呢?明天早上,玛格鲁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的。说不定,他会以为做了个噩梦,你是他梦里的人。而且,他早上可没那么随和爱笑,”我说,“所以,你何不回家去呢?”
“得了,”他对我说,“小妞,”他说,“你还是快走开吧,小心被人看到裙底风光。”(3)然后,他把手杖往车厢前的通过台一扔,像只猫一样追了过去。珍珠·杜·蒙维尔就这样跟着球队一起去了圣路易斯。
第二天,我看到他们的第一眼是在早餐桌上,两人面对面坐着。侏儒在弹簧风琴,曲子是《稻草中的火鸡》(4),而玛格鲁则盯着他的鸡蛋和培根,仿佛那是一只未曾烹饪,甚至羽毛都没拔的鸟。
“还记得你是在哪里找到这位的吗?”我挑着大拇指朝侏儒一比,“还是你觉得他们都是随火车餐附送的。”我说道。那段时间,我毒舌的功力简直炉火纯青。
侏儒放下琴,转头找上了我。“快打个喷嚏,”他说,“你脑袋里进灰了。”接着,他又从玻璃杯里蘸了点儿水,往我身上弹了几滴,“净化。”他故意用那种很低沉的声音说话。
啧,其实这两个笑话都是南北战争时期老掉牙的玩意儿了,可是瞧玛格鲁那样儿,你还以为这是什么新炮制出来的,他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他笑得喘不上气来,侏儒也有样学样,于是我从他们旁边走开,去和巴格斯·考特尼及汉克·麦特斯一起坐,连一个眼色也不给过道对面那对傻了吧唧的达蒙和皮西厄斯(5)。唉,朋友们,我们和圣路易斯的头场比赛最终因雨停赛,所以第二天我们得一天之内连赛两场。我之前大概说过吧,之前的三次一天双赛,我们都输了,六场球,约有多达二十五次失误,若是盲人学校的小朋友这个成绩还说得过去,但对要争世界冠军的球队而言可太丢人了。公园里湿漉漉的,不能去,而玛格鲁又不让我们看电影,因为那个年代银幕实在闪得厉害,所以我们只得干坐着,又烦又闷。
一位记者过来想拍一张比利·克林格和怀蒂·考特握手的照片——他想必是听说他们俩打架的事儿了——正当他们面对面站着,两手相握之际,比利后撤一大步,猛地一拽,给了怀蒂一个过肩摔,把他一下摔到房间的一角去,就好像他是一袋盐。怀蒂拎了把椅子反扑回来,伯利恒当场撒起欢儿来。结果相机像浆果篮一样,被踩得粉碎。当我们终于把两人分开之际,我听到一阵笑声,是玛格鲁和那个侏儒,他们站在门口,轻蔑地看着我们。
“摔跤选手,”玛格鲁冷冷地说,“我们的球队尽是这一号人物,杜·蒙维尔先生,摔跤选手——而且,不瞒您说,还是不怎么样的摔跤选手。”
“人不可能样样精通,”珍珠说,“不过总应该有一样拿得出手的绝活儿吧。”
这句话令玛格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够了他们便一道离开了,侏儒像只猎犬似的跟在他身边,一个接一个地讲着自诩幽默的笑话。
第二天下午,我们出去迎接当天的连续两场与圣路易斯的比赛,小伙子们一个个像上了发条的锡制玩偶似的,坐立不安。第一场比赛,我们输了,比分是2比7。第二场比赛开局才不过十分钟,我们又以0比4落后。玛格鲁像尊石头雕像般僵坐着,谁也不理。之后,比赛来到第四局上半场,圣路易斯有人击出一记一垒安打,结果两人成功跑回本垒。
这一下,玛格鲁又忍不住呱呱叫了。“我只有一个愿望,”他说,“我宁愿给老太婆缝纫马戏团当总教练,也不想当这个球队的总教练了。”
“是呀,小子,是呀。”那个熟悉且讨人嫌的声音逢迎着。
又是那个珍珠·杜·蒙维尔,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挥着他那根竹节手杖,吸着得缩小到三分之一大,衬着他的脸才不觉得突兀的雪茄。到了这个关口,我们终于忍不住翻脸了,汉克·麦特斯拿球棒贴着地面横扫过去,侏儒被逼得跳起来,不然两只脚踝非骨折了不可。
依我看,玛格鲁的血管都快气爆了。“你要是伤到珍珠一根毫毛,看我不扭断你的脖子!”他叫嚣道。
汉克嘟囔了几句,朝本垒板走去,边走边挥了下球棒。
第六局轮到打击的半场我们拿下了几分,可惜第七局他们打击的那半场不但找回了场子,还比我们多拿了三分,这种考验对玛格鲁而言实在太严酷了。
“来,珍珠,”他说,“咱们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儿?”我问他。
“得再去见一见律师了。”他阴恻恻地说。
“我还不知道,你之前见过律师了。”我说。
“现在你明白了,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他说。
说完,他们就走了,那一天,我再也没见过他们,叨天之幸,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当天的第二场比赛我们又输了,比分是3比9,我们的排位顿时下落到第二名,在我们的认知中,假若排位再低一点儿,就根本不配被称为球队了。
第二天的一切,对所有事件的亲历者而言,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我们刚刚结束适应场地的练习,把球场交还给圣路易斯队,就在这时,我听到看台上传来了疑惑的声音,如同马儿闻到了风中飘来的可疑气味而紧张得咴咴嘶鸣。恐怕你已经猜到了,是珍珠·杜·蒙维尔闯入了观众的视野里。侏儒突然出现在球场上,他穿了一套迷你的球衣,包括袜子、帽子,胸前还绣着小小的字母,披挂得非常齐全。他还挥着一只儿童球棒,如果你忽略他抽着的雪茄,他看上去还挺像位货真价实的棒球选手的,只不过是你把显微镜倒过来用时看到那种。
巴格斯·考特尼上前,一把把雪茄从他嘴里抽出来扔掉。“你现在穿着球衣,站在球场上。”他仿佛法官一般严厉地对侏儒说,“你胆敢亵渎棒球的话,我会把你带到动物园去喂熊。”
珍珠却只是把没吸完的那口烟喷到了他脸上。
犯了四五次规之后,怀蒂被三振出局,而我则去找玛格鲁谈了一下。“假如我和你一样那么有幽默感,”我说,“我早就笑死了。”我接着又说,“你就这样对待球衣吗,非得要抹黑它?”
“我说了你可能不信,我本意并不是要抹黑球衣。”玛格鲁说,“珍珠·杜·蒙维尔已经成为这支所谓棒球队的正式球员,我已经在长途电话里和高层敲定了。”
“哈?”我说,“是啊。我仿佛都能听到迪尔沃斯先生或巴特·詹金斯先生亲口同意球队签下一个侏儒。好像他俩就在我面前那么真切。”迪尔沃斯先生是球队的老板,巴特·詹金斯先生则是部长,他们素来对各类出格的事零容忍。“我能否冒昧地问一下,”我说,“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告诉他们,”他说,“我要签一个人,全联盟没有任何投手能把他三振出局。”
“啊哈,”我说,“那你有没有告诉他们,这个人有多高?”
“那不重要,”他说,“我拿到了文书,任命珍珠·杜·蒙维尔为这支名存实亡的棒球队的正式球员,手续正当且合法。也许这能激起那群巨婴一点羞耻心,让他们振作起来,让他们知道,只要我想,他们任何人都可以被一个侏儒取而代之。我找的那位圣路易斯的律师,我见了他两次,他告诉我,一切都是正当、合法的。”
“圣路易斯的律师当然这么说了。”我说,“我们的球衣代表着至高的荣耀,如今你被他哄得这样抹黑它,他岂不是再高兴不过了。”
唉,朋友,这些全都记录在了三十年前,或三十一年前的报纸上,一切都是有据可考的。比赛进行到第七局,双方都无人得分,不过是轮番上场,再被三振出局,对球迷而言,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于是他们的心思便被珍珠·杜·蒙维尔分掉了一大半,看看他又在干什么了。他就在球员休息区前面,翻跟头啦,把球棒顶在下巴上啦,走直线啦,诸如此类。球迷被他逗得又是鼓掌,又是哄笑,他照单全收,且等闲视之。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第八局的局末,双方是风平对浪静,加总不过七八支安打,无人失误。这一局中,我方投手轻轻松松就送对方最先出场的两名击球手出局。接下来上场的小伙子名叫波特,要不就是比灵斯,或别的什么差不多的名字,他一棒挥出,球高高飞起,打在了烟草广告牌上,这是一记三垒打。下一位上场的击球手,第一棒就击出一记左侧的安打,这样一来,三垒手成功跑回本垒,得到了比赛进行到现在的第一分。观众欢呼起来,玛格鲁又是一脸快不行了的表情,就连侏儒也不再胡闹。他们下一位上场的击球手被接杀出局,而上一位击球手来到了三垒,于是我们便迎来了对手最后的几次挥棒,当时的心情就仿佛一群还在读书的小女生下到冰凉的水池里一样。我的心,比1904年,在三垒有人的情况下,钱斯伯第九局一记暴投,高地人队最终不得不将职棒大联盟的冠军旗帜拱手让人的那天还要凉。我知道要出大事了,而且致命程度绝不逊于那一次,结果证明,我果然拥有,或说当时那一刻拥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
哥迪·米尔斯击出了二垒安打,我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当我重新睁开眼时,看到达驰·穆勒站在二垒的垒包上,拍拍裤子上的土,这大概是他二十次站上垒板以来的第一支安打。接下来是哈利·罗辛,他朝我方投手挥了挥棒,结果被四坏球保送上垒,我方投手投掷第四球用的劲儿,大约就是你梳头的力道。
接下来轮到怀蒂·考特上场了,他是我方的核心球员。他蹲下身来,这在职业比赛中被认为是预备击球时最具震慑力的姿势,然而他这一击,球却落在了本垒附近。跟着轮到了比利·克林格,此时两人出局,一垒和二垒各有一人。比利选择挥棒的那个球,高度恰好足以打掉卡内尔的高顶大礼帽,不过他后来学聪明了,等待时机,结果他被四坏球保送上垒,于是,一、二、三垒上都有我方跑垒员,我们满垒了。
没错,朋友,正如你所见:三垒手跑回本垒就能追平,二垒手跑回本垒就能反超,第九局上半,两人出局,汉克·麦特斯就要上场击球了。汉克的块头有如一台教皇牌汽车,但是他恐怕还不如塔夫特总统跑得快,不过本赛季他已有五支全垒打入账,就当时来讲,这个成绩可说是很不错。汉克是全队最强的击球手,看着他大步流星地朝垒板走去,令人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然而,他最终未能踏上垒板。
“等一下!”玛格鲁一声大喝,一跃而起,“我要换人!”他还有后话。
这相当于在耳边引爆了一颗炸弹。当球队总教练说要用替补队员换下球队的王牌击球手时,不仅你知我知,而是尽人皆知,他这是失心疯了。
“你再不清醒一点儿,人家就要派送精神病的救护车来接你了。”我紧紧拉住他的胳膊说道。
然而他一把挣开,朝垒板跑去,边跑边喊道:“杜·蒙维尔换下汉克!”
全场顿时一片哗然,只有汉克例外,他呆呆地站着,注视着玛格鲁,仿佛他疯了,叫嚣着要给“泰”·柯布(6)当奶奶之类的。对方的投手双手撑腰,一脸令人不快的表情,司球裁判让玛格鲁别胡闹了,赶紧让击球手就位。玛格鲁向他重申了一次,汉克下,换杜·蒙维尔上场击球,这时圣路易斯的球队总教练终于明白过来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他立即从球员休息区跳出来,连声咆哮、大叫,如同他的七只小狗和狗妈妈全都不见了。
玛格鲁推着侏儒朝垒板走去,同时吩咐他道:“你只管站在那儿,把球棒举过肩膀。这世上不管谁想三振你,都得先试试四坏球保送你安全上垒!”他如是说。
“我懂,小子!”侏儒说,“看他四坏球保送我上垒,再送一人回本垒追平比分!”他趾高气扬地站上了垒板,仿佛他是威利·基勒似的(译注:韦·威利·基勒身高只有五英尺四英寸,但他的技术促使棒球规则发生了变化,使犯规的击数成为第三击)。
伯利恒也不必我说了,又在球场上撒起欢儿来。球迷也都坐不住了,一片喧闹,还有人在吹口哨,而球场内的人也纷纷挥舞起手臂,互相推推搡搡,口出不逊。司球裁判大步朝玛格鲁走过去,他像个交警似的,不满地撇撇嘴巴,又伸出手指点点他,而圣路易斯的球队总教练还在嚷嚷,仿佛他房子着火了。珍珠踏上垒板,稳稳站住的那一刻,投手将手套一把掼到地上,上去跺了几脚,可是又有谁能责怪他呢。他刚刚送出两次四坏球保送上垒,对方还都是正常人的体格,而现在站在垒板上的这个家伙,肩膀到膝盖的好球范围,长度还不足二十英寸。
司球裁判找来司垒裁判,两人谈了好一会儿,就像第一次见到田园瘟疫或类似疾病的一组医生在会诊。随后,司球裁判双臂交叉抱在胸口,他来到玛格鲁跟前,对他说,别闹了,快点儿让击球手就位,要不然他就要判圣路易斯队得分了。他掏出手表,捏在手里,然而混乱中被人打掉了,要我说当时场内称得上是一场全员参与的大混战,大家互相叫嚣着,彼此推打,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珍珠·杜·蒙维尔,他将那支小球棒举过肩膀,稳稳地站在垒板上,一块肌肉都没动。
接着,玛格鲁亮出了他的王牌。我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份文件,塞到司球裁判手里。裁判开始一一查看,但他的表情仿佛在说,这哪儿来的账单,上面的东西非但不是他买的,而且他连听都没听过。另一位裁判则像是在看死刑执行令。而在这期间,圣路易斯队的总教练、球迷以及球员一直在叫喊。
咳,朋友,他们争执的内容包括,他是个侏儒,他用的是儿童球棒,以及整个赛季从来没见过这么个人哪。他们拿出了八九本规则手册,大伙儿一起狂翻,想看里面关于侏儒有没有什么说法,然而根本没有只字片语提到侏儒,因为纵观整个棒球史,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甚至人们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即使是在噩梦里。或许现在已经不可能再让侏儒上场打球了,因为很多老规矩都变了,而且大多越变越没规矩,但显然,当时是可以的。
最终,司球裁判认定合同文书全都正当、合法,正如玛格鲁一早说过的,于是他招手让圣路易斯的球员都各归其位,并且伸手指着他们的总教练,告诉他别再叫嚷了,赶紧回到球员休息区去。对方总教练说,比赛应否进行还有争议,但裁判大吼一声:“开球!”盖过了一切的喊声和嘘声,他有一把堪比猪倌儿的好嗓子。
圣路易斯的投手捡起手套,狠狠捶了六拳还是八拳,接着站上了投手丘,研究起形势来。球迷发觉他真打算朝侏儒投球,一下子都疯了,嘘声和反对的声浪前所未有地高涨,人们纷纷把汽水瓶、帽子,以及坐垫扔到球场上。过了足有五到十分钟场面才得到控制,球迷重新平静下来,与此同时,我方已经上垒的几人都坐在垒包上等待。而珍珠·杜·蒙维尔则严格遵守得到的指令,保持着球棒举过肩膀的姿势站在原地。
于是投手开始重新制定战术,你不得不承认,这是球员剃掉胡子,戴上手套以来,棒球史上最诡异的战术了。真希望我能叫得出那位投手的名字——不是老巴尼·佩尔蒂,也不是尼歌·杰克·鲍威尔,也不是哈利·豪威尔,他是位身材高大的右手投手,可惜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了。你可以查一下,都是有据可考的。就算半蹲着,捕手也比侏儒高得多,像矗立在他身后的华盛顿纪念碑。
司球裁判一开始打算踮脚站着,后来又试着半蹲,最终他采用了一种棒球场上前无古人的姿势,基本算是蹲坐在地上了。
呃,投手像空闲时间被赶去拉车的老马一样,心情恶劣。他第一个球投得又快又猛,大概在侏儒头顶上方两英尺处飞过。
“一坏球!”球场内沸腾了,人人都喊得比之前更卖力,不过裁判的吼声还是盖过了鼎沸般的声音。
捕手朝投手丘走过去,把球递给投手,同时跟他商量了几句。这一次,这位高大的右手投手选择尝试低球,结果比上次好一点儿,可能只比珍珠的头顶高一英尺,或一英尺半。要是站在那里的是一个正常体格的人,那这肯定会是一记好球,然而裁判到了非裁决不可的关口,他只能照章办事。
“两坏球!”他大吼一声。
捕手又一次朝投手丘走过去,内野的所有球员都凑过来,纷纷给投手出主意,要怎么应对眼下这种两坏球——无好球的情况,而且击球手根本应该被关在酒瓶子里,不应该出现在大联盟两支冠军争夺者同场竞技的垒板之上。
第三投,投手就那么干站着把球扔出来,像在陪小女孩儿玩接球游戏一样。
珍珠像根拴马桩一样站着一动不动,而球迎面越飞越近,飞得又慢又高——当然,所谓高是对珍珠而言,大约到他眼睛的高度,也就是说比一般成年男人的膝盖高一点。
裁判也别无选择,只得喊道:“三坏球!”
所有人都坐不住了,投手就要投出第四个球了,人群发出一阵阵欢呼尖叫。圣路易斯的球队总教练又是指手画脚,又是挤眉弄眼,活像个杂技演员,而内野手正在就这一球要怎么投给投手一些意见。我方的小伙子们则紧紧黏在垒包上,在可以确定最后一记仍是坏球之前,决不托大。
嗯,投手决定再喂给他一个陪练时投的球,这种球显然比头一个快球效果要好。还从来没人见过这么慢的球,看上去就像一只气球飘过来,大联盟历史上从来没人扔过比这还慢的球。球正对着垒板方向而来,当它快飞到珍珠胸前时,在珍珠眼里可能就像一轮满月那样大。自从祖辈清教徒建立起美国之后,还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一样煎熬。
珍珠·杜·蒙维尔抓住这一球的机会,他挥棒击球了!玛格鲁发出一声呻吟,活像一头被砍了一斧头的骟牛,然而球落到了垒板前侧,滚到了内野区。
“好球!”裁判喊道,侏儒连忙以大约时速九十英尺跑向一垒,并且依然扛着他那支小球棒。伯利恒在球场上撒起欢儿来,看台上的观众也疯狂了。自从创世以来,还没有哪件事可与之相匹敌。
球滚得很慢,朝着三垒的方向,一直滚了有八到十英尺。内野手飞速跑过去,而我们守垒的小伙子则像从着了火的灌木丛中蹿出来的兔子,撒腿往前冲。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欢呼喊叫,玛格鲁直揪头发,侏儒则还在朝着一垒奔驰,他跑得一颠一颠的,已经使出了嘴里叼着小书包的小腊肠犬全速前进的速度。
捕手先触到了球,但是他一脚把球踢出了投手区,投手为了接住球,摔了个嘴啃泥,游击手竭力伸长身体想要追上球,结果球被他一碰拐了弯儿,朝二垒手滚过去,而这时,穆勒跑回本垒追平了比分,罗辛已经跑过了三垒,只要跑回本垒,就能反超比分了。如果击球的是“泰”·柯布,刚才的短打,便足以令大家急得满地找球,从而完成一记三垒安打,但是珍珠仍然距垒包有十五到二十英尺的距离,蹒跚得像个婴儿,惨叫声如同一只落入陷阱的兔子。终于,二垒手捡到了球,并用力扔向一垒。一垒手接到了球,立即奋力踩上垒包,司垒裁判一扬手,珍珠出局,这就是古老的棒球比赛,所有比赛进入职业时代以来,史上最为疯狂的比赛。
对方球员都有点消沉了,这时,我看到了玛格鲁。他正在追珍珠,我从来没见过谁跑得这么快。珍珠看到他冲上来,连忙跑到司垒裁判身后,抱住裁判的腿。玛格鲁跑到他们跟前,气喘吁吁还不忘大吼大叫,他和珍珠绕着裁判玩起了“编玫瑰花环”的游戏(7),裁判一只手要不停推开玛格鲁,另一只手则不断拍打侏儒,让他放开自己的腿。
最后,侏儒还是被玛格鲁抓到了,他叫唤得像只头被卡住了的羊。玛格鲁抓住这个小矮子的一双脚踝,把他甩了起来,在头顶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他正在扔链球,而珍珠就是那个链球。谁也不想被撞掉脑袋,所以也没人能制止他,只好站在原地,向他喊话。这时,玛格鲁松手了,侏儒飞了出去。他朝二垒的方向飞去,飞得又高又快,如同一支人体全垒打,朝中外场的肥皂商标撞过去。
对方游击手奋力想接住他,但是做不到。我很清楚,一旦落到地面上,这个小矮子就会像掉到柏油路面上的廉价手表一样粉身碎骨。也是碰巧,对方的中外野手刚好走过二垒,他立即折返回来,想要跑到侏儒下方,侏儒已经开始像足球那样侧旋,不再是翻滚,这便给了他更充足的时间和距离。
我知道,你从来不曾见过侏儒被人接住,恐怕也从来不曾见过侏儒被扔出去。接住一个被某位肌肉发达的男人扔出,凌空飞来的侏儒,你得先跑到他下方,找准他的位置,伸出你的双手,接到他的时候,双手要向后且向下沉,以减缓他身体带来的冲击力,否则他会像根火柴般在你手中折成两段。我这一生见识过比尔·兰格、威利·基勒,以及特里斯·斯毕克完成的许多精彩的接球,但从未见过那个中外野手即将经历的一切。他后退,后退,再后退,将侏儒从半空中引向自己怀里,仿佛从摇篮里托起酣睡的婴儿。他的身上没有落下一丁点儿瘀青,只是脸色活像死猫的肉,胸腔里的空气也被榨干了。中外野手徒手接珍珠的时候,司垒裁判也跑过去了,此刻他依然无法按捺澎湃的心潮,遂运足中气喊道:“出局!”这使得伯利恒陷入歇斯底里,在球场上就折腾起来,脾气暴躁得有如尼亚加拉大瀑布。
大家吵呀,闹呀,叫呀,跑呀,球迷们纷纷拥到球场上,警察勉强维持着秩序,有的人在大笑,也有一些女球迷在哭,我们有七八个人拦着玛格鲁,不让他再靠近侏儒,免得他要了他的命。一些球迷把圣路易斯队的投手和中外野手抬起来,扛在肩膀上,开始绕场,他们是大西洋这一侧举办的职业赛事中,有史以来,人们所知最令人击节称叹的人物。
我瞧见珍珠·杜·蒙维尔在不断挣扎,一位胸部丰满的女性球迷把他搂在怀中,边哭边笑,他拿小拳头一个劲儿地打她,边骂边吼。他终于挣扎出一条路来,消失在了大长腿的森林中,球场因而看起来像是某个燠热夏日的科尼岛一般。
那是珍珠·杜·蒙维尔留给我的最后一眼。自从那天起,他对我而言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没有再见到过他。就像有人说的那样,他就这样人间蒸发了。作为比赛的结局,他被接住了,从而结束了他的比赛,这是他的结局。你也可以说,这是比赛的结局,我还将告诉你的是,这同样是我们一路连败的终点。
那个晚上,我们收拾好行囊踏上前往芝加哥的火车,然而,我们不再彼此诘责、吵吵闹闹了。是的,朋友,寒冰终于开裂,球队又迎来了新气象。随着珍珠·杜·蒙维尔的消失,那种失常的状态也不见了踪影,往日的活力又回来了。我们又可以一同欢笑玩闹,谈天说地,而且没过多久,玛格鲁也可以跟我们一起说笑了。他的脸上又有了正常人的表情,他不再怨天尤人,也不再许愿要上天堂,去陪天使。
啊哈,朋友,芝加哥的几场比赛我们大出风头,四场全胜,其中一场拿下了十七支安打。有趣的是,和我们的上一场比赛极大地挫伤了圣路易斯队的锐气,他们再也没能恢复元气。他们的中外野手对朝他飞过去的所有事物都失去了判断,其余的球员则追随了他的脚步,球队总是这样,一人倒霉,带衰全队。
我们离开芝加哥之前,我和几位球员出去了一趟,买了一双婴儿鞋,烫了金,当作纪念品送给了玛格鲁,而他欣然接受了这份礼物。怀蒂·考特和比利·克林格言归于好,又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我们如同引爆了一吨炸药般送出一支又一支全垒打,从那时起,我们所向披靡。
三四十年过去,我的记性没有从前那么好了。我再也读不了那些蝇头小字,而我唯一可与之回味那段人们所谓全民娱乐之黄金岁月的人,是我的朋友老米尔特·克莱恩,他住在春田市,并且脑袋也不及以前好用了。
比如说,他会把鲁比·沃尔德和鲁比·马夸德(8)弄混,任何人犯了这样的错,都应当被远远送走,免得妨碍到别人。所以,我也无法确切地告诉你,我们以多大的优势赢得了冠军的头衔,也许是两场半的胜绩,也许是三场半。不过这些都记录在了三十年前或三十一年前的报纸及比赛档案中了,像我说的那样,全都有据可考。
(2) 86~89厘米。
(3) 20世纪20年代流行于美国的俚语,意思是在被占便宜之前,请尽快离开。
(4) 美国古老的民歌之一。
(5) 指莫逆之交。
(6) 泰鲁斯·雷蒙·“泰”·柯布(Tyrus Raymond “Ty” Cobb,1886—1961),是棒球名人堂球员。1928年退役时,他是九项美国职棒纪录的保持者。他也是首届棒球名人堂得票率最高的球员。
(7) 一种转圈的儿童游戏。
(8) 二者均为美国著名职业棒球球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