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德·彼得斯的运气
The Luck of Jad Peters
爱玛·彼得斯阿姨八十三岁时,也就是她去世那年,那块粗糙的大石头依然放在她闲置的前厅里,它约有二十磅重,和贾德·彼得斯收藏的其他幸运纪念品一起放在那张桌子上。石块搁在了中间,旁边尽是些稀奇古怪的零碎玩意儿:一块帐篷的碎帆布片、一小截松木、一份泛黄的电报、一些旧的剪报、一只软木瓶塞、一张外科医生开的账单。对这些奇怪的收藏,爱玛阿姨向来是避而不谈的,只有一次例外,在她弥留的日子里,有人问她,要不把那块岩石丢掉吧,这样她会不会好受些。“就留在利斯贝思原来放的那儿吧。”她说。有关这些幸运纪念品的故事,我其实都是听家里其他人说才知道的。其中有几位亲戚觉得把岩石摆在这些收藏里有点不“体面”,但是利斯贝思阿姨,也就是爱玛阿姨的妹妹,坚持要这样。事实上,就是利斯贝思阿姨雇人把石头搬进屋,和其他东西一道摆在桌上的。“和其他东西一样,这也是上天的意旨。”她说。她不苟言笑地坐在摇椅里前后摇晃。“造物是不容亵渎的。”她补充一句。她是那种很虔诚的信徒。我见到她多是在葬礼上,她高且干瘦,不苟言笑,只要能躲开,我一定不去跟她搭话。她喜欢葬礼,喜欢看人家的尸体,我有点儿怕她。
还是接着聊爱玛阿姨放纪念品的那张桌子吧,桌子上方的墙面上挂了一个沉重的相框,里面是一张贾德·彼得斯的全身照。他是爱玛阿姨的丈夫,照片里的他,头戴帽子,身穿大衣,还拎了一只箱子。20世纪初,我在孩提时代每次被送到俄亥俄州糖林市的爱玛阿姨家时,总爱跑去看那张照片。我当时跑去只是为了看那张照片,岩石以及其他东西都是很久之后才陆续放过去的。我觉得好好笑,怎么会有人戴着帽子,穿着大衣,还提着箱子拍照。更好笑的是,竟然还把照片放大到等身尺寸,镶上那么花哨的相框。每当我们小孩子偷偷溜到前厅去看照片时,总会被爱玛阿姨赶出去,从来没有侥幸得逞过。要是我们问她照片的事,她就说:“不关你们的事。”不过长大以后,我还是知道了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以及贾德·彼得斯是怎么成了人们口中的幸运贾德。其实呢,真相就是贾德本人最先这样称呼自己的;当年,他竞选县政府的职位,把“幸运的贾德·彼得斯”印在了竞选名片上,然而他最终落选了。人们只在想嘲笑他时,才会提这个绰号。
早在1888年,贾德·彼得斯三十五岁左右时,他的生意似乎做得相当不错,经常要来往于各地之间。有一个星期,他去了纽约,打算稍后坐船去纽波特。然而,家里出了点儿事,他的一位员工给他拍了封电报说:“勿往纽波特,速回。”贾德的故事是这样的,他已经上了船,船马上就要起航,这时电报送到了。他说,电报送到酒店时他退房才几分钟,是一位热心的酒店工作人员硬要信差把电报送到码头的。这是贾德讲述的版本。不过听过这个故事的人,普遍认为贾德是在酒店收到的电报,也许离开船还有好几个小时,因为他讲故事其实挺爱添油加醋的。不论如何,管他究竟是不是赶在收踏板的最后一刻冲下船,总之起航时他已经不在船上了,大船离港八九个小时之后,遭遇到了风暴,船沉了,船上的人全部罹难。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拍下那张照片,并且放大:他说,他下船时就是这个模样。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收藏幸运纪念品。几年来,他一直把那封电报和船难的相关剪报夹在家里的《圣经》里,忽然有一天,他又全都拿了出来,放在前厅的桌子上,外面还罩了只玻璃大钟罩。
从1888年到1920年贾德去世,这段时间他过得很太平。在人们的记忆中,去世前的几年,他成了个唠里唠叨,有点烦人的老头儿,而且由于总是游手好闲,生意也惨淡收场,他最终在糖林市附近的一个小农场安顿下来,生活很是拮据。六十多岁时,他开始酗酒,爱玛阿姨的生活从此可以说是愁云惨雾。我实在想不出,她靠什么坚持缴他的寿险保费,不过她总算做到了。她的一些亲戚私下里议论,贾德这样经常喝醉,还不如哪天吐着吐着就死了的好。爱玛阿姨一直也没多喜欢他,这从来不是秘密——她会嫁给他,完全是因为他每星期求两次婚,一直求了七年,而她也没其他心上人;她不和他离婚,一是为了孩子,二是她家没有离婚的先例。不说贾德如何,一年年过去,她成了一位话不多,但很亲切的老太太,但晚餐时,贾德不知又从哪儿冒了出来,她也会不由得紧紧抿起嘴唇。他经常在外头厮混一整天,通常是在村子里普伦蒂斯的店里,他闲得无聊就爱往那儿一坐,说他1888年在纽约港,赶在最后一刻从那艘注定要沉没的船逃出生天的故事,还有几个新近的逃命故事,都多多少少有点信口开河。例如,说到他的阑尾炎手术,他说,医生已经决定放弃他的时候,他才从麻醉中苏醒过来。主刀的本汉姆医生听说后,很不高兴,在街上遇到贾德后,就立即告诉他以后不要再乱说了。结果,贾德却反而把医生的账单添加到他收藏的护身符之列。还有一次,他夜里胃酸得厉害,就从**爬起来,想去喝一大口胃药,却糊里糊涂抓起一瓶苯酚。他说,拔开瓶塞前,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告诉他,先看一眼瓶子,于是他把药瓶拿到灯下,打开灯一看,竟然是苯酚!就是这次,瓶塞也进入了他的收藏。
老贾德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几乎糖林市当地或附近的每场天灾人祸,他都能为自己琢磨出一则死里逃生的故事。例如,有一次风灾,费尔菲尔德县市集的一顶帐篷被吹塌了,有两人遇难,还有十数人受伤。过去九年、十年来,贾德年年都去那个市集,只有那一年没去。他说,那一年冥冥之中有什么告诉他,离那个市集远一点。事实上,即使他往市集去的那些年,他也只挑星期四去,而帐篷倒塌的那天是星期六,但贾德完全不在意这些细节。他没去,帐篷被吹塌了,死了两个人。这场事故之后,他前往搭建市集的营地,从那顶帐篷上割下一块帆布,紧挨着苯酚瓶塞放在了前厅的桌上。幸运的贾德·彼得斯!
我觉得,爱玛阿姨已经达到不管贾德说什么都当听不见的境界了,只有晚上邻居们来做客时例外,那时她得好好把握谈话的方向,绝不能让贾德有丝毫机会说到他那些死里逃生的惊险故事。但他总能见缝插针。他擅长等待时机,他坐在椅子里前后摇晃,让椅子吱嘎作响,一下下叩着牙,至于农作物、秋海棠,近来关于斯宾塞家那个智力不足的孩子的报道,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只要谁说话时停顿得稍长,他就会立即清清喉咙,说这令他想起他打算去普伦木材场找几块4乘2的方材加固鸡舍那次事件。我说,先生们,他先在家转悠了几圈,正要出门去普伦木材场,冥冥之中有什么告诉他一步都不要动。正是那天,木材场的一块木料从料堆上滚下来,压断了格兰特·普伦的腿,他最终不得不截肢。我说,先生们,他起了个话头儿——不过这个关头,爱玛阿姨就会立即打断他。“大家都听过那个老掉牙的故事了。”她干巴巴地笑笑,抓着旧蒲扇冲自己狠狠摇几下。贾德就沉下脸,坐在椅子里前后晃,还一下下叩着牙。一般到了这个当口,客人们就要起身告辞了,但他是不会起身送一送的。至于普伦木材场虎口脱险的纪念品,当然就是那一小截松木啦。
我觉得,贾德的那些纪念品,凡是记得的我已经都说了一个遍,只剩那块粗糙的大石头还没提过。这块石头的故事很不寻常。1920年8月,市政规划师打算加宽霍金河位于糖林市城外的这段河道,需要把河床炸开些。我从未听克里姆·沃顿亲口讲过这件事,不过反正有听他讲过的人告诉我了。大概就是克里姆正沿糖林市的主干道走着,大约差一刻四点,他看到贾德迎面走过来。克里姆和贾德是老交情了——他们这辈人中,没几个人受得了贾德,他还可以——两人站在人行道上,聊了起来。克里姆后来估计他们也就聊了五分钟左右,忘了是谁说“那就这样吧”,于是两人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贾德要去普伦蒂斯的店,因为左髋风湿痛,他走得很慢,克里姆则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走了十来步,克里姆突然听到贾德叫他。“嘿,克里姆!”贾德说。克里姆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贾德掉头朝他走来。贾德走了约有六步,突然飞上天,用克里姆的话说是“像一麻袋盐巴”似的,砸到了麦瑟尼马具店的正墙上。克里姆赶到他身边时,他已经走了。克里姆说,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砸中的,而且过了好几分钟,也没有任何人弄清是什么砸中了他。之后,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发现排水沟旁的路面上有一块沾满泥巴的大石头。是炸药引爆炸飞了河**的石头,因为这组炸药分量特别大,威力也就特别猛。于是石头就像加农炮的炮弹一样,飞过四层高的杰克逊大厦,正中贾德·彼得斯胸口。
我估计,老贾德下葬还不到两天,普伦蒂斯店里的小伙子们提起这件事时就不再一边说一边沉痛地摇头了,而是纷纷当成了笑话。其中要数卡尔·格雷格最会耍贫嘴。“我说,先生们,”卡尔道,“如今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不过冥冥之中一定有什么告诉贾德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