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高炉
“你觉得自己很冤么?”贾旭看着房成的脸说道:“你父亲不过是个军器少监,六品的官,在临安府中就是个芝麻绿豆般的存在。年俸八十贯、加赏一百二十贯,却在城南皇宫附近置了一座二十亩的大宅子,房屋二百七十多间,家里娶了十四房妾室,家外还有四个外宅。在绍兴府、庆元府、嘉兴府有庄园十余处,良田数万亩。至于你,诸如在韵红楼与人争风吃醋、花了四千两黄金梳拢清信、玩了一个多月腻了就转头送给别人这类事数不胜数,我就不多说了。”
“那么我想请问,房少监这般豪富,钱从何来?不过就是依附董宋臣,与其一同上下其手,贪污大宋朝廷的钱财而已。可是你不要忘了,那是军器监啊,那是军器监!前线的将士们与蒙古铁骑拼死而斗,你们这帮蛀虫才得以在临安府歌舞升平,可你们回馈给将士们的是什么?锈迹斑斑的‘百炼刀’,一捅就漏的‘黑漆顺水山字铁甲’,拉几下就断弦的‘强弓劲弩’?多少忠君爱国的勇士就拿着这些破烂去与骁勇的蒙古蛮子以命相搏,却因兵甲不利而含恨他乡?”贾旭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房成的脸蛋:“朝廷没将你一家敲骨挖髓、挫骨扬灰以慰将士在天之灵,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你不过是干了几天力气活儿,还他嬢得有脸喊冤叫屈?”
“那些人不过是些市井小民、乡野村夫,为国家效死,本就是应有之义,怎配与我相比?”房成犹自不服地喊道。
贾旭笑道:“讲出身是吧。”他转过身去,扬手从随行的新兵营中随便点了一个士卒,当众问道:“你姓甚名谁,祖上家世如何?”
士卒大声答道:“回军使大人的话,小人李华东,祖上乃是参知政事李光,至今已历四代。”
贾旭又随便点了一人出列,继续当众问道:“你也讲讲你的家世。”
“是,军使大人!小人折文渊,祖上乃是知枢密院事折彦质,已历五代。”
贾旭又随手点了第三人出列。“你也说说。”
这士卒底气却有些不足,回话道:“小人祖上是……临安知府兼户部侍郎曹泳,已……已历三代。”
贾旭对他的表现略有不解,以为他嫌自己祖上官小,这时旁边一人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曹泳是秦桧的姻党。”他这才明白,大声说道:“祖上犯错,与他何干?今日为我大宋戍守边陲,就是好男儿!”
那士卒受了贾旭的鼓励,满心感激地退下。贾旭转过身来看向房成,其实内心里也有一点点小尴尬。
他忽地扬起手,一个清脆的大耳光扇在了房成的脸上。“宰相之后尚为一普通士卒,你一个区区六品少监之子,也敢在此大言不惭地讲出身?”
他转向一旁围观的人群,大声说道:“我希望你们清楚一点:所有人生下来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没有谁跟谁不一样,谁就比谁天生高贵!尤其在我昌化军,标准更是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有没有真本事!我不管你祖上是显贵还是罪人,只要你有真本事,并且踏踏实实地工作,你就能吃饱穿暖、养家糊口,将来也许任个一官半职、搏个封妻荫子也说不定。而你若没有本事……那就不要跟我讲什么条件,老老实实在这里劳动改造!”
最后,他向身边众将下令道:“以三月为一期。下人仆役出身者,表现良好,男子可编入第二营,给饷,待其成家后授田;女子可安排婚嫁,不愿者亦任其自由;官宦出身者,则必须习得一技之长,否则不得放出。明日起从城中招募泥瓦、纺织、木匠、烹饪、种植、锻造等诸业师傅,入驻流徙营,每天白日干活后,于夜间开课,爱学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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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未见,终于盼得贾旭回府来的茹娘,这几日恨不得无时无刻不揉在他怀里、粘在他身上、盘在他腰际、坐在他腿间。这万般柔情虽然让人流连忘返,只是贾旭还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做,实在无法过于沉溺在这温柔乡。
尤其是这次归来,还多了一个必须要做的事——练武。
贾旭这副身体,自小便好游猎,喜舞枪弄棒,也在家里延请临安城中武师,打熬了身体,学了些花拳绣腿,加之自身体型魁梧,看起来着实有些勇武。
但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唬人可以,真的要两人对面而战、以命相搏,他还差得远。
上次在鄂州就险些叫那个蒙古蛮子开膛破肚,要不是府中守卫及时赶到,怕不是就挂了。
他请了张世杰、姜才来府中教自己真正的战场搏杀之术,每日都要花些时间认真练习。虽然与德旺番茂约的是五战三胜,自己未见得就需要真的上场去比试。但若是到时不得不上,却叫人一刀砍了,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昌化城中经过前段时间的纷纷扰扰,如今已经渐归于平静。只是与之前的死气沉沉相比,街面上已经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城中原本凋零的商业开始缓缓抬头,往日几乎无人问津的店铺渐渐有了一些客人,酒肆中也多了不少饮客。主街两旁有数家门店售了出去,如今正在紧锣密鼓地装潢,往来的人们兜里有了三五文闲钱,竟也在期待着开业,只是不知道会卖些什么物什?
城中的学堂已经陆续开学。每日清晨,学堂门口熙熙攘攘,送孩子来上学的家长和趁机卖早点、糖果或是一些孩子喜欢的小玩意的商贩将本就不宽阔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让巡捕营每天早上都要派出一队人马来维持秩序。
其他街面上来往的行人也渐渐增多。昌化城中发生的一系列变化,不仅吸引了岛上其他地方的官绅关注,也渐渐在普通岛民中泛起波澜。许多在他处挣扎求活的人在艳羡之余,也开始背井离乡,到昌化来碰运气,大多人选择到日渐忙碌的港口上做脚夫,虽然活计很累,每天只能挣个几十文,却比原先忙碌终日连口饭都吃不上要强上不少。当然,一些偷鸡摸狗之事也日渐增多,让城中的巡捕营每日忙得不可开交。
工匠营和流徙营暂时停止了军营的建设,建成的规模已经足够现有的新兵营使用。贾旭倒也没让他们闲着,在贾旭的要求下,他们从城东南转战城北。琼州境内的琼山有煤矿,廖莹中回琼州后即按贾旭要求,扩大了煤矿的生产规模,将大量的煤用船运到昌化,随后便由金鸿超组织工匠营和流徙营在城北建了许多小土炉,开始炼焦炭,按时人说法叫“打炭砲”。
而与昌化相邻的临高也有褐煤,只是褐煤质量不甚佳,炼焦的效果不好,这里更让贾旭在意的是石英砂,贾旭派人大量采购,与昌化自产的高岭土、黏土一起,交给金鸿超让他大量制作耐火砖。
铁匠出身的金鸿超对这些东西自然不陌生。神州大地上物产丰茂,只是铁矿的平均品位委实不高,也催生出炼铁技术的发展,秦汉时期即已有了高炉炼铁的技术,基本原理已与后世无甚差别。耐火砖的应用也同时发展,至宋时也已是十分成熟。
唯一让金鸿超不解的是为什么贾旭要这么多,几千人全力营造,足够造几十个小高炉了,贾旭依然说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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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转瞬即逝,这便到了十月。琼州岛也经了几次飓风,只是今年的风主要刮向广南东路,岛上只是受些外围波及,兼之东南的黎母山又遮挡了大半,昌化倒是没有造成多少损伤。
按当地经验丰富的老人所言,今年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大风了,于是贾旭除了金鸿超所属的工匠营外,还尽募城中能工巧匠,来到城北工地,亲自主持炼铁高炉的建造。
是的,贾旭要建的是一座“史无前例”的炼铁高炉。
华夏大地物产丰茂,铁矿总含量也在世界前列,只是平均品位之低也是让人颇为无奈,那些后世的产铁大国是铁矿中含杂质,我们是杂质中含铁。品质低下的铁矿石催生出了领先世界的炼铁技术,现存最古老的高炉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一世纪的西汉时代,相关技术在更早的公元前五世纪的就已经实用化了,而欧洲最早的熔炉要到公元1150-1350年间才在瑞典出现。
到了宋代,高炉炼铁技术以及相应配套的耐火砖、鼓风、铸造等等技术都已经发展得十分完备。但仍有多方面因素限制整个社会进入全面的铁器时代:低劣的铁矿石品质导致的熔炼成本高企、人挖斧凿的低下的开采矿山的效率和历朝历代盐铁专利的制度限制等等。导致直至宋代还有很多农户在耕地时使用石制工具。而来自后世的贾旭当然清楚,如果能够获得相对廉价的铁,让它们进入千家万户的生活,会给整个社会带来怎样的翻天巨变。
他要做的,就是依托石碌铁矿这座神州罕有的富铁矿和自己超脱时代千年的认知,打破这层层禁锢。
金鸿超手中拿着贾旭给的图纸,心里表示自己好像很熟悉,但是又一点也不懂。他自己就是铁匠出身,高炉不是没见过,那简直再熟悉不过了。贾旭图纸上的诸多细节和变动,虽然与他以往印象中的高炉不太一样,但经过贾旭的详细解释,也能明白属实是解决旧式高炉很多痼疾的良方善法,此炉若能建成,怕是太上老君也要惊叹不已。(古时铁匠奉太上老君为打铁的祖师爷)唯一让他理解不了的,就是这个高炉,实在是太大了。
“这……按大人所绘,此炉是要有五六丈高?”金鸿超用无法置信的眼神望着贾旭。
“这上面不是有尺寸么,六丈七尺五寸。”贾旭毫不在意,反问他道:“怎么,怕了?”
金鸿超无暇顾及贾旭的嘲讽,而是眨了眨睁大的双眼,又问道:“那这一炉子得炼多少铁啊?”
贾旭看他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说道:“铁这种好东西,谁嫌多呢?这才是第一座,我计划里,我们要在这里建十几座这样的高炉呢。”
金鸿超犹自有些不敢相信:“可是我们有这么多的铁可炼么?”
“我前些日子不是在南边发现一个大铁矿么。”贾旭有些不耐的说:“你到底行不行,你要是看个图纸就吓得不敢建了,要不我换人?”
“行!行!我行!”金鸿超猛地前扑,将图纸按在自己怀里,生怕贾旭真的换了人,还边叹边说道:“我的乖乖,我家祖祖辈辈守着不到一丈的高炉打了十几代的铁,今天才知道以前那个‘高’字有多么可笑。这个炉我必须建,也必须我建!光宗耀祖的机会就在眼前,我怎么可能让给别人?等这个炉子建成了,我要给祖宗好好烧几柱高香,让他们看看,我金氏后人也有出息了!”说着说着眼中竟似含了泪。
金鸿超就这样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高炉的建造工作中,从炉底的平整开始,逐渐向上营建炉缸、炉腹、炉腰、炉身、炉喉,期间遇见了无数的问题,但是在贾旭这种后世精英级别的冶金工程建设专家的指点下,各种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而金鸿超本就是心思极其精巧之人,不然也不会发明出突火枪这种改变世界之物,在整个工程建设过程中,作为贾旭后世技术思维与当世具体操作方法之间的沟通转换桥梁,他对于炼铁技术本身和工程筹备组织方方面面的理解,都有了质的飞跃。
到后期,他甚至时不时地也会提出一些建议,让贾旭也觉得颇有收获。
预先准备了大量材料,又集全城之力参与营建,这座被金鸿超及参与建设的所有人都称之为奇迹的炼铁高炉,历时一个多月,终于在十一月中旬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