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营地
回程时的速度还要更快些,每天能行大概三十五里到四十里,不足五天便到了昌化。
操练熟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整个新兵营都憋着一股气。虽然如今都落魄了,可论及祖上,各个自诩忠臣名将之后,又拿了贾旭良田厚禄,平日口头结草衔环、知恩图报的话也没少说。没想到临到事时,却吓得手心冒汗、双脚打颤。还得贾旭去承受羞辱,与人约战,方才救得他们回来。
真是丢死人了。
贾旭对此倒也乐见,如果新兵营真能知耻后勇,这番也算因祸得福。
七月二十六日,贾旭率领亲兵营回到昌化。
金鸿超到底完成了贾旭临行前交待的任务,贾旭也直接带着队伍入住刚刚建成的新的兵营。
此时的民房材质,框架用木制,墙体则用砖石,再填以砂浆。当然,穷人家是用不起砖石的,大多是用泥土、木板,岛上居民则多用竹。
以岛上的气候,倒是不用过多考虑房屋的保暖问题。可即使是用以遮风挡雨,过于脆弱的墙体,到了每年的风季,总要给城中增添几十处房倒屋塌的惨剧。
而昌化军的军营,除了几名指挥使的住处是青砖房,其他士卒的住处尽是帐篷。当兵的睡帐篷,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只是不知道一旦飓风来了这些只有帐篷的士卒要躲到哪里去。好在指挥使们也不关心,消失了更好,每顿可以省一碗馊饭。
怎么,馊饭不是米做的?
当然,贾旭让金鸿超亲自监造的新军营,规格形制和用料自然大大不同。
进入军营,当先就是二十余栋宽约七八丈、长约三十余丈的二层长条形建筑,整齐地列作一排。近前一看,竟是由砂石、石灰浇灌糯米浆而成。这种造价昂贵的古式混凝土以往只有皇室陵墓、大郡城墙方才使用,如今却被用来给一群苦哈哈盖宿舍,让在一旁陪着贾旭参观的金鸿超心疼得不得了,不住地抱怨。
即抱怨这些房屋造价昂贵,同时也抱怨往来城中与建设工地之间路途遥远,多有不便,于是他除了军营区的一期工程外,顺便开始了规格形制与军营区相同的军属区的建设,也已经建成了十余栋,询问贾旭能不能让工匠营也陆续携家属搬进来?
贾旭一边笑骂着金鸿超“你倒是会玩心眼”,一边推开一侧的房门,进到内部。里面是一个深约两丈的玄关,右侧是通往二楼的宽大楼梯,左侧是一条丈许宽的走廊。里面并排的十间宿舍,通过这条走廊相连。
贾旭走进一间宿舍,两丈多宽,六七丈深,一侧整齐地码着六张木床,床对面是一个摆放个人物品的木柜。宿舍最里面做了一个半隔断,上部镂空透光,隔出一个单间,单间里放着木制桌椅,还有一个书架,以及两扇大窗户。
每间宿舍住一伍士卒,每栋宿舍楼住一都百余人。
还未曾有人入住的屋里只有简陋的家具,却透出一种整齐简洁的美感。贾旭敲了敲用石灰抹得十分平整的墙面,夸奖道:“活儿干的很细啊。”
“耗费这么昂贵的房子,再不把活儿做得精细点,哪里对得起良心呦。”金鸿超依然对造价喋喋不休。
贾旭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别急,以后整个昌化城,都会是这样的建筑。这只是个开始。”
“我的天啊,那得花多少钱啊。”金鸿超惊叹道。
“不要急,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以后会有更便宜的材料。”贾旭不以为意,说话间走出宿舍,又进了食堂。
食堂是单层建筑,进门就是一个大厅,除一侧封闭的炊事房、库房以外,士卒就餐的区域是一个由许多柱子支起的硕大的空间,里面密密麻麻地摆着桌子和凳子,可供数百人同时就餐。
这样的食堂一共建了四个。
中国古代的建筑水平已经相当高超,对房屋受力结构的研究、大跨度屋顶的搭建都很有造诣,只是考虑到原料造价的因素,民间才多用木制,给后人留下古人只会建木屋的虚假印象。而只要不需考虑成本,建几座仅容数百人的小房子,又算得什么难事?
贾旭从食堂中走出,吩咐道:“今后将校必须跟本部士卒在食堂中一起就餐,不许开小灶。士卒吃什么,将校就吃什么,士卒几时吃,将校就几时吃。”
最后参观的是军官住所。没有像传统般搞那种几进几出的宅子,而是像后世别墅一样的独栋二层小楼,周围用篱笆简单围成一个小院。这样的标准其实与当世将军们的府邸相比,已是寒酸了许多,那些吃空饷、喝兵血的将军们哪个不在城中深宅大院、妻妾成群?
如今给他们这样的待遇,已经很是艰苦朴素了。
好在自己现在手下的主要将领张世杰、姜才、王文军等人都还未入大宋高级将领之流,许多习气还没来得及沾染,不然怕不是要闹情绪。
参观完军营,贾旭再次对金鸿超大加褒扬。虽然都是些一层、二层的矮小建筑,但是一月时间建了三四十栋,即使考虑到他动用了二百匠营、在城中招募了七八百人、还有两千多流徙之人任其调用,这个速度已经不能算慢了。
“那些流徙之人劳动改造得如何了?”想到这里,贾旭开口问金鸿超。
“哈。”金鸿超笑了一下,答道:“还是大人教的招数管用——不干活,就没有饭吃!初时那些少爷小姐们还执执拗拗,没用上三天,也就一边叫嚷着‘有辱斯文’,一边撸脖子挽袖子的抢活干了。至于现在,嘿,站在你面前,估计你也分不出原来哪个是少爷奴仆,谁是丫鬟小姐了。”
“哈哈哈哈。”随行的众人笑作一团。
看有钱人破落遭罪,是穷人最畅意的乐趣,古今皆如此。
“他们都能干些什么活儿啊?”贾旭问道。
“盖房之类的技术活儿他们是干不来的,不过做一些耗力气的活计,也是帮了好大的忙。”金鸿超介绍道:“去海边捡卵石,在山上拾柴,照顾烧石灰的炉火,包括给施工的队伍做饭,这些都是女子来做,男子则负责一些重体力活,各种材料的往来搬运。也正是因为他们帮忙,我在城中招募的工匠才可以专心盖房,进度才能这么快。”
贾旭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有人逃亡或者死伤?”
金鸿超急急忙忙解释道:“逃亡者倒没有。都到了这里,又能再往哪逃?死伤……倒是有一些,不过可不是因为瘟疫啊,大人临行前交代的我都有严格做到,医护营也帮了大忙。只是有几十名老者和公子,体质实在过于羸弱,他自病倒不治,却与我无干啊。”
贾旭闻言沉默不语。基调是他定下的,出现伤亡也是无法避免,他不好过多苛责金鸿超。
粗略地参观了新建的营地,算作验收合格,便通知新兵营将士,今日且先回旧营收捡个人物品,明日便移入新营房。
之前有人说这是他们的新营房,士卒们还不敢相信,都说这是神仙住的房子,自己什么身份,哪有资格?如今得到了贾旭的亲口确认,新兵营众将士感动的不得了,几个为首的人被推举过来表示感谢,扑通一下就跪在贾旭的面前,咣咣地磕着头。贾旭急忙叫人将他们扶起,见几人也不知道是感动的还是刚刚磕的疼的,满脸留着泪,呜咽着说着感谢和自责的话。什么贾大人对他们极好,宛若再生父母,自己临到事上,却慌张怯懦的不堪用,真是让人羞愧,还表决心道今后一定平日好好训练、战时奋勇向前。
贾旭又花了些时间安抚他们,虽然这种动不动就磕头流泪的方式放在后世总叫人觉得不够真诚,但当世之人做出如此举动,正体现了军心可用。
离开了新军营,贾旭又去了距此不远的临时流徙营。
与刚刚新军营中一派欣欣向阳的气氛和众人的感激相比,临时流徙营内则是一片暮气沉沉。
几百架帐篷围在一片空地上。可以看出有经过具体的规划,帐篷间自然隔出宽窄不一的通道,将整个临时流徙营划分为数个不同的区域;地面经过简单的平整,能看得出洒过生石灰消毒的痕迹;各处间落着“禁止随地吐痰”、“禁止随地便溺”的警示语和“西行五十步处有厕所”、“垃圾送至北侧一百步处”之类的指示标牌;正中间处有警卫营的巡捕房和医护营的卫生所,是整个营区唯二的木制建筑。
看得出金鸿超属实下了力气对这里进行管理。
尽管如此,整个流徙营中依然显得十分脏乱:斑驳不堪的帐篷布,随意丢弃在帐篷四周的破烂衣物、缺了口的碗,以及来往奔走的蓬头垢面的人们。
贾旭到此时已过申时,正是开晚饭的时间。营地东侧的一排凉棚旁边已有不少人在徘徊,随着放饭的锣声响起,更多人纷纷从帐篷中钻出,手中拿着碗筷一窝蜂地挤了过来。警卫在一旁举着哨棒驱赶着,让人群勉强站成了几个长队。
放饭的凉棚前站着一名警卫营的士卒,仔细查验着人们递过来的竹签,签上做着各种记号,证明着此人今日做了什么工,该得多少饭食。核对之后士卒会如唱名一般喊出“米饭二两、菜蔬一两、熏肉一块”,盛饭的师傅就按此给面前端着碗的人发放相应的食物。这一幕,竟显得如此的井井有条。
果然饥饿是改造人最好的工具。
贾旭一行人正在一旁感叹,一名刚刚打完饭端着碗从他面前走过的青年,打量了他几眼,然后显然是认出了他,大叫一声“贾旭!”之后忽然将手中饭碗向他掷来,整个人随之就冲将上来。
左右亲卫急忙上前将他制服,反剪着双臂按在地上,而他犹自不住口地叫骂着“贾旭,你这个狗贼!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谁!”
亲卫就要将他拖下去,贾旭抬手止住,还叫人将他从地上扶起,只是亲卫无论如何不肯放开反剪着他双臂的手。周围打饭的人的目光均已被此处所吸引,还未打到饭的终究舍不得自己排了半天的位置,在远处的队列中伸脖探脚,打完饭的人纷纷端着饭碗,一边吃着,一边围在一旁看热闹。
贾旭打量着对面这个依然不住地挣扎着、叫骂着的青年,中等身材,一身质地上佳的青衫,此刻已经遍布灰尘油渍,还破了好几个大洞,说一句衣衫褴褛也不为过,一头长发又脏又乱,像个鸟窝一般堆在脑上,脸上也尽是黑灰色的条印,也不知道已经多少日没洗过。只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不断挣扎的身子显出结实有力、一声响过一声的叫骂着实中气十足。
贾旭看着他的脸,仔细辨认了半天,方才开口说道:“你是……谁来着?”
“呸!你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这人继续大声地咒骂叫喊着:“老子是房成!房成!军器少监房立忠的儿子房成!当年在临安时我们还同席吃过酒,一起射过猎!我家大人蒙冤此番被贬,我原以为你在这里,凭着往日的交情还指望你能照顾一二,谁想你竟是如此狼心狗肺之徒,竟如此作践我们这些读书人,让我们过这般猪狗不如的日子!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贾旭就这样双手环于胸前,站在那里听他骂了半晌,也不回嘴。待到他终于骂得累了,口干了,在那里不住的咳,贾旭方才叫人给他端过去杯水喝了,然后缓缓说道:“我想起来了,原来是房公子啊。我记得房公子当年用没有簇的木箭射走了三位塾师,放言宁可在城外风餐露宿游猎一月也不愿在家读一日书,怎么如今也开始自称是读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