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给我沉着而公正的头脑做出的判断,而不是每次都推出法律。箴言和手册催生模式化行为。所有模式化行为都会逐渐变得不容置疑,逐渐积聚毁灭的动量。
——达尔维·欧德雷翟
黎明前塔玛拉尼出现在欧德雷翟在艾蒂奥的住处,带来了前面釉道的消息。
“过海后有六处道路受流沙影响,十分危险,有的甚至根本无法通行,都是很大的沙丘。”
欧德雷翟刚做完她的日常养生活动:简单的香料之痛,然后是晨练,最后以冷水浴收尾。艾蒂奥的客房休息间只有一张悬椅(他们知道她的喜好),她就坐在上面等着斯特吉和早间报告。
塔玛拉尼的脸在两盏银色悬浮球形灯的映射下显得暗黄,但无疑显露出了满足感。你早该听我的!
“备好扑翼飞机。”欧德雷翟说。
塔玛拉尼悻悻地走了,显然对大圣母的平淡反应颇为失望。
欧德雷翟召唤了斯特吉:“查看一下备用路线,了解一下海西端的道路信息。”
斯特吉急匆匆地走了,几乎和正回来的塔玛拉尼撞了个满怀。
“很遗憾,交通厅的人说无法立刻备好足够的扑翼飞机。他们正重新定位东边的五个社区。大概中午的时候才能给我们。”
“我们南边的沙漠支脉那里不是有观测站吗?”欧德雷翟问道。
“第一个障碍就是越过那里。”塔玛拉尼还是有点得意扬扬。
“让扑翼飞机在那里和我们会合,”欧德雷翟说,“我们早餐后立刻出发。”
“但是,达尔……”
“告诉克莱比你今天和我乘一辆。什么事,斯特吉?”那位侍祭站在了塔玛拉尼身后的门口处。
从塔玛拉尼离开时耸动的双肩,不难看出她并没把新的座位安排当作对她的原谅。火上浇油!但塔玛的行为很符合他们的需要。
“我们能到观测站,”斯特吉说,表明了她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会有些尘土飞扬,但没什么危险。”
“那就快些吃早餐。”
越接近沙漠,国家就越贫瘠。向南方前进的路上,欧德雷翟作了如此评价。
距离上次报告中沙漠边缘一百千米内,他们看到社区起营拔寨的痕迹,它们已全体搬离到更凉爽的高纬度地区。处处可见**的地基、拆除时被损毁且再难修复的墙壁、沿着地基层面被切断的管道。将这些管道都挖出来代价太大。不久,黄沙会将这一片狼藉彻底掩埋。
这里没有沙丘星上那种屏蔽场城墙,欧德雷翟观察到了这一点,向斯特吉示意。不久的将来,圣殿居民将搬离到极地地区,采冰作为水源。
“是真的吗,大圣母大人?”和塔玛拉尼一起坐在后面的一个人问道,“据说我们已经在制造香料开采设备?”
欧德雷翟在座位上转过身。提问的是一位通信部成员,高级侍祭。这是一个年长的女人,通信部的重责已使她额头布满深深的皱纹,黝黑的皮肤和微眯的双眼则是其长时间操控设备的结果。
“我们必须做好迎接沙虫的准备。”欧德雷翟说。
“如果能出现的话。”塔玛拉尼说道。
“你在沙漠上走过没有,塔玛?”欧德雷翟问。
“我以前在沙丘星上待过。”回答相当简洁。
“但是你出去过吗,到开阔的沙漠上?”
“只去过科恩附近的几个小型积沙区。”
“那是两码事。”简短的回答应该回以同样简短的反驳。
“他者记忆告诉我需要知道什么。”这句是对那位侍祭的回答。
“那是两码事,塔玛。你必须亲自体验才能知道。在沙丘星上,沙虫随时可能出现,把你吞入腹中,那种感觉异常奇妙。”
“我听说过你对沙丘星……的利用。”
利用。不是“体验”。利用。非常精准地表达了她的谴责之意。正是塔玛的风格。“和贝尔仿佛就像是一个模子扒下来的。”有人会这么说。
“在那种沙漠上行走会改变一个人,塔玛。他者记忆会更清晰。从弗雷曼先祖那里抓取灵光一现的经历固然很好,但亲身体验一下像弗雷曼人般行走在那片沙漠上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哪怕只是几小时也好。”
“我享受不了。”
塔玛太过大胆了,车里每个人都见过她处于下风。人们是会风言风语的。
火上浇油,一点没错!
不过现在更容易解释她将在议会上倾向于什阿娜(如果她适合的话)了。
观测站是一块熔制的大片硅石,颜色浅绿,质地光滑如玻璃,中间还有热气泡穿过。欧德雷翟站在它经过熔制的边缘,注意到她脚下的草地已无法向前延伸,结成了块状,这片小山坡曾经绿草如茵,如今山脚的斜坡已经开始被沙地侵占。沙漠的魔爪贪婪地向前延伸,在这些不速之客的边缘有新的盐生灌木丛(由什阿娜的人种植而成,欧德雷翟的一个随行人员说),形成了一面不经意的灰屏障。这是没有硝烟的战争。一场叶绿素支撑的生命对抗沙子的后方保卫战。
她右边,一座低矮的沙丘在观测所之上隆起。欧德雷翟挥手示意其他人不要跟随,她自己爬上了小沙丘,这片遮挡视线的沙堆后,就是她记忆中的沙漠。
这就是我们的造物。
没有生物存在的迹象。她没有回头看那些植物,它们正面对沙丘的入侵做最后的绝望挣扎。她把目光聚焦在远处的地平线,能看到沙漠居民看守的边界。在那片干燥的空阔地带,任何移动的东西都是潜在的危险。
她返回到其他人身边后,盯着观测站的光滑表面看了一阵。
那位年长的通信侍祭走过来,给欧德雷翟带来了档案部的请求。
欧德雷翟扫视了一眼。内容简洁,无法忽视。这些话中所说的变化并非突然发生。他们要求增加地面设施。这不是由意外的暴风雨突然而至带来的,而是来自大圣母的决定。
昨天?我昨天才决定逐步淘汰大海吗?
她把报告递回给通信侍祭,目光越过她,投向了光滑的沙地表面。
“批准请求。”然后她说,“我看到那里的建筑都消失了,让人伤心。”
侍祭耸了耸肩。她竟然耸了耸肩!欧德雷翟有种想打她的冲动。(那岂不是会让不安的情绪在姐妹会中轰鸣而过?)
欧德雷翟转身背对那个女人。
我又能对她说什么?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的时间是年龄最长的姐妹一生的五倍。这位却在这儿耸肩。
然而……根据某些标准,她知道姐妹会的建设才勉强算成熟。合成玻璃和塑钢适于保持建筑物和其环境间的有序联系。用土地和记忆来固定。乡镇和城市没那么容易向其他力量屈服……除了人类的奇思妙想。
另一种自然力量。
尊重年龄的概念很奇怪,她判定。人类生而有之。老霸撒在勒尼乌斯谈起家人时,她见过这种感情。
“我们觉得保留着我母亲的装饰比较妥当。”
连续性。这些感觉也会随着死灵的复活一起回归吗?
这就是我的同类生活的地方。
“我的同类”是说血脉相连的祖先,这使这个词披上了一层奇怪的古老外衣。
看看我们厄崔迪人在卡拉丹坚持了多久,恢复古堡,打磨用古木深雕而成的工艺品。即便雇用一整支团队,都要让这个吱吱作响的老地方维持在堪堪能用的状态。
但那些维护的人并不认为自己的工作毫无意义。他们劳作时自有一种优越感,在打磨那些木制品时几乎是在爱抚它们。
“古老。和厄崔迪一起很久了。”
人们和他们的文物。她感觉工具仿佛是自己有生命的一部分。
“我的情况更好些,因为我手里握着大权……因为这根火焰长矛能为我猎肉……因为这御寒的避难所……因为这石窖储藏冬天的食物……因为这艘快艇……这艘巨大的远洋巨轮……这艘金属和陶瓷的飞船载我到太空……”
那些最早进入太空的人类冒险家很少怀疑这趟航行会延伸到哪里。在那些古老的年代,他们是多么孤独!充有维持生命气体的小小胶囊,由原始的传输通信系统连接着笨重、烦琐的数据源。独自一人,孤独无助。除了生存,任何其他的事都不太可能做到。保持空气清新,确保饮用水可用,积极锻炼防止失重造成的身体虚弱,保持积极的状态、健康的身心。不过,健康的心到底是什么?
“大圣母?”
又是那个该死的通信侍祭!
“什么事?”
“贝隆达说立刻告诉您,有一位巴塞尔的信使到了。她说来了陌生人,把所有圣母都带走了。”
欧德雷翟急速转过身:“这是她全部的信息?”
“不是,大圣母。那些陌生人是受一个女人的命令。信使说她的外表看着像尊母,但是没穿她们那种袍子。”
“多吉拉那边没什么消息吗?其他人呢?”
“大圣母,他们没什么机会发信息。那位信使是一阶侍祭。她是乘小型无舰,按照多吉拉的明确指示来的。”
“告诉贝尔千万不能让那个侍祭离开。她带来了危险信息。我回去的时候有话要带给信使。必须是一位圣母。你有吗?”
“当然,大圣母。”通信侍祭对欧德雷翟怀疑式的询问颇感受伤。
开始了!欧德雷翟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兴奋之情。
他们已经吞下了诱饵。现在……他们已经上当了吗?
多吉拉如此依赖一位侍祭是很危险的。但她了解多吉拉,这位侍祭一定极其可靠,即便被抓也会宁死不屈。我必须见见这位侍祭。她也许已经可以进行香料之痛了。也许这就是多吉拉给我的信息。就像她一样。
当然,贝尔会暴跳如雷。依靠一位惩罚站的人太愚蠢了!
欧德雷翟召唤了一队通信小组:“建立与贝隆达的联系。”
便携投影仪不如固定装置那么清晰,但还是能看出贝尔和她周围的环境。
坐在我的桌子后,就好像那就是她的位置一样。好极了!
欧德雷翟根本没给贝隆达一点机会爆发,直接说道:“判定一下那位侍祭是不是准备好进行香料之痛了。”
“她准备好了。”众神在下!这样的回答对贝尔来说够简洁的。
“那就做。她也许可以做我们的信使。”
“已经是了。”
“她足智多谋吗?”
“非常聪明。”
贝尔到底是经历了什么鬼事情?她的表现极端怪异。一点不像平时的她。一定是邓肯!
“对了,贝尔,我希望档案部能与邓肯建立直接联系。”
“今早已经做过了。”
果然如此。与邓肯的接触已经开始生效了。
“看见什阿娜以后我再和你谈。”
“告诉塔玛她是对的。”
“什么事是对的?”
“这么说就行。”
“很好。我必须说,贝尔,你处理得让我十分满意。”
“你那么对待我之后,我怎么还能失败呢?”
她们断开连线的时候,贝隆达还在微笑着。欧德雷翟转过身,发现塔玛拉尼就站在她身后。
“什么事是对的,塔玛?”
“艾达荷和什阿娜之间可以挖掘的东西比我们怀疑的还要多。就是这件事。”塔玛拉尼靠近了欧德雷翟,压低声音说,“在发现他们那点秘密之前,不要让她坐上我的位置。”
“我知道你能看出我的意图,塔玛,不过……真那么明显吗?”
“有些事确实很明显,达尔。”
“幸好你是我们的朋友,我很幸运。”
“你还有其他支持者。监理们投票的时候,是你的创造力为你赢得了选票。你的一位拥护者说‘令人鼓舞’。”
“那你应该知道,在我做出令人鼓舞的决定之前,会先把什阿娜放在火上烤透的。”
“好极了。”
欧德雷翟示意通信组将投影仪拿走,然后走到光滑区域边缘等待着。
创造性的想象力。
她知道她同僚的复杂感觉。
创造力!
创造力对根深蒂固的权力而言永远是危险的,永远会伴随着意想不到的新事物出现。新事物会摧毁对权威的掌控。即使是贝尼·杰瑟里特,在对待创造力上也心怀忧虑。若要一艘船的龙骨保持平稳,就会有人受到鼓动,把让船颠簸的人推到一边。这就是多吉拉所受惩戒背后的因素。麻烦的是有创造力的人通常喜欢与世隔绝。他们称之为隐私。把多吉拉找出来颇费了番力气。
一定要好好的,多吉拉。成为我们用过的最好的诱饵吧。
这时扑翼飞机到了——共十六架,飞行员们平日已经竭尽全力,现在又要执行额外任务,因此不太高兴。撤离整个社区!
欧德雷翟情绪不佳,她看着扑翼飞机降落到坚硬光滑的表面,两翼风扇折回到侧荚舱中——每架飞机看起来都像是只睡着了的昆虫。
疯狂的机器人以自己的形象设计出的昆虫。
起飞以后,斯特吉又坐在了欧德雷翟身边,问道:“我们会看到沙虫吗?”
“有可能。不过目前还没有相关报告。”
斯特吉坐了回去,有点失望,但是没法把话题转移到另一个问题上。欧德雷翟想,事实有时很令人不安,而她们把极高的期望投在了这场进化赌博上。
否则为什么要摧毁圣殿上我们所爱的一切?
意识并流插入的是很久前一幅标志的画面,一道窄窄的入口上方呈拱形,通向一栋粉色砖结构建筑:“不可治愈类疾病专门医院。”
这就是姐妹会所在之处吗,还是她们忍受了太多失败?他者记忆的侵入一定有其自身目的。
失败?
欧德雷翟把它搜了出来:如果它来临,我们必须把默贝拉当作是姐妹。不是说这位被俘的尊母是无法治愈的失败。她与其他人毕竟截然不同,而且接受深度训练的时候年龄已经很大了。
身边的人多么安静,每个人都看着窗外风卷沙移的场景——鲸背状沙丘上有时会覆满干涩的鳞纹。正午刚过,斜斜的日光投下,周围的景致化成了光影的世界。尘土飞扬,模糊了前方的地平线。
欧德雷翟蜷着身子在座位上睡着了。我早就看过这些。我是沙丘星上的幸存者。
飞机准备降落,在什阿娜的沙漠观测站上空盘旋,机身的颠簸把她惊醒了。
沙漠观测中枢。我们又来了。还没给它取个真正的名字……和我们给这颗星球起的名字一样随意。圣殿!这算什么名字?沙漠观测中枢!这是描述,不是名字。临时顺嘴说出的名字而已。
降落的时候,她看到了自己想法的证明。临时住处的感觉被所有连接处那斯巴达式的粗暴放大了。任何连接处都没有柔化,没有缓和的弧形过渡。这个连到这里,那个连到那里。所有地方都由可移动的连接器连接。
降落的过程很颠簸,飞行员这样解释:“抵达目的地,旅行愉快。”
欧德雷翟立刻赶去一直为她准备好的房间,并召来了什阿娜。她的临时住所是另一个带小硬板床的斯巴达式隔间。这次有两把椅子。朝西有一扇窗正对沙漠。这些房间典型的临时设置让她很恼火。这里任何东西都可以在几小时内拆散运走。她在隔壁盥洗室洗了脸,洗去这一路风尘。在扑翼飞机上,她睡在狭窄的空间内,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
洗了脸,她感觉神清气爽,走到一扇窗边,感谢建筑工把这座塔竖了起来。塔共十层,这是第九层。什阿娜住在顶层,要做这建筑的名字所描述的事情,顶层是个有利位置。
等什阿娜过来的空当,欧德雷翟做了必要的准备。
放空思想。抛却先入为主的想法。
什阿娜到这里时的第一印象必须用天真的眼睛才能观察。耳朵不能有会听到某些特定声音的准备。鼻子不能期待记忆中的气味。
是我选了她。我,她的启蒙导师,更容易犯错。
欧德雷翟听到门口传来了响声,她转过身,是斯特吉。
“什阿娜刚从沙漠返回,是和她的人一起回来的。她请大圣母在上面的房间和她会面,那里更舒适。”
欧德雷翟点了点头。
什阿娜位于顶层的住所在边边角角仍然有那种预制房间的感觉——沙漠前的一间快捷避难所。这是间大屋子,比客人隔间大五六倍,不过这既是睡觉的卧室,又是工作室。西边和北边两侧都有窗户。欧德雷翟惊讶于这种功能性和非功能性的结合。
什阿娜设法让她的房间能反映她自己。标准的贝尼·杰瑟里特小**铺着亮橙色和茶褐色相间的床单。房间一端的墙壁上用白底黑线条画着一只沙虫,最前面是沙虫的头,一根根晶牙**着,占满了整面墙。什阿娜亲手画了这幅画,她靠着他者记忆和她在沙丘星上的童年记忆指引着她的手。
什阿娜没有尝试用更具野心的手法去渲染——比如全彩——而且设置的沙漠环境也很传统,这些都说明了一些问题。画里只有沙虫和它身下一点点沙子,前景里有个小小的穿长袍的人类。
是她自己?
这幅画显示出令人钦佩的克制,以及一种对她为什么在这里的持续的提醒,还是一种对大自然的深刻印象。
自然从不制造糟糕的艺术?
这个说法太可笑,无法接受。
我们说的“自然”到底指的是什么?
她品尝过自然荒野的残暴:脆弱的树木看起来就像是蘸了错误的绿色色素,被抛弃在冻土带边缘,被风干成丑陋的劣质仿品,令人厌恶。很难想象这样的树木存在的意义。还有盲虫……它们黏糊糊的黄色皮肤,又哪有艺术可言?那是在通往别处的进化旅途中的临时歇脚点。人类的干预就一直都做得更艺术吗?猪蝓!贝尼·特莱拉同样制造了恶心的东西。
欣赏着什阿娜的画作,欧德雷翟觉得有些组合与人类的某些特定感观很不合。作为食物,猪蝓是美味佳肴。丑陋的组合触及了早期体验,体验会做出偏颇的判断。
坏事!
我们认定的“艺术”多数都迎合了人们对于安慰的渴望。不要冒犯我!我知道我能接受什么。
这幅画又如何安慰了什阿娜呢?
沙虫:盲目的力量守卫着隐藏的财富。带有神秘之美的艺术。
据报告称,什阿娜拿她的任务开玩笑:“我是牧虫人,我要放牧的沙虫也许永远都不会重现。”
即使那些沙虫真的出现,任何一条都要多年之后才有可能长到她画中所示的大小。沙虫前那小小的身影发出的是她的声音吗?
“这情景终将出现。”
房间里弥漫着美琅脂的气味,比一般圣母房间里的气味更浓些。欧德雷翟的目光在屋内的家具间巡视着:椅子、工作台、球形灯的照明——所有东西都放置到能发挥它最大优势的地方。不过那个角落里堆着的、形状奇特的黑色合成玻璃制品是什么?又是什阿娜的作品?
这些房间很适合什阿娜,欧德雷翟想。除了这幅追溯她出身的画,几乎没什么别的东西,但任何一扇窗外的景色可能都来自沙丘星深处干旱地带的达累斯巴拉特。
门口传来轻轻的沙沙声,惊动了欧德雷翟。她转过身,看到了什阿娜站在那里。她在站到大圣母面前之前打量了一圈房间,仿佛害羞一般。
行动即语言:“她确实如约来了我房间。很好。有的人可能会对我的邀请漫不经心。”
欧德雷翟早已就绪的感官因什阿娜的出现蠢蠢欲动。史上最年轻的圣母。人们经常会觉得她是安安静静的小什阿娜。她并不总是很安静,也并不小,但是已经打上的标签很难再摘掉。她也根本不胆怯,但会安静得就像一只在田边等着农夫离开的老鼠。农夫一走,老鼠就会冲出来收走掉落的谷物。
什阿娜完全进到了房间里,在离欧德雷翟不到一步的距离停了下来:“我们分开太久了,大圣母。”
她给欧德雷翟的第一印象是种很奇怪的混乱组合。
坦率又隐秘?
什阿娜静静地站在那里,准备倾听。
这位赛欧娜·厄崔迪的后裔在贝尼·杰瑟里特的外表之下形成了一张有趣的脸孔。来自姐妹会和厄崔迪基因的塑造,她显得很成熟,拥有果敢决断的标志性特征。那个纤细柔弱、皮肤黝黑、一头阳光曝晒下特有的亮棕色头发的孤儿已经变成了稳重的圣母。如今她长期在户外,皮肤依然黝黑,头发依然是那副被阳光晒得斑驳的样子。不过,只有这双眼睛——带着钢铁般质感的全蓝色眼睛,仿佛在说:“我已经经受过了香料之痛。”
我在她身上感觉到的是什么?
什阿娜看到了欧德雷翟脸上的表情(贝尼·杰瑟里特式的天真!),她知道这是她一直害怕的对峙。
除了我的真相,没有什么可辩护的,我希望她能在我全部坦白之前停下来!
欧德雷翟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以前的学生,展开了每一丝感知。
恐惧!我感知到的是什么?她开口时的什么事情?
什阿娜沉稳的声音已经被塑造成有力的工具,这是欧德雷翟在她们第一次会面时预期到了的。什阿娜的本性(如果弗雷曼人有本性的话!)已经经过了约束与重新指引,她心底占据一切的报复心已经抚平,爱恨的力量被牢牢地控制。
为什么我的印象是她想拥抱我?
欧德雷翟突然感到很脆弱。
这个女人曾经突破了我的防御,现在再也不可能完全把她剔除在外了。
塔玛拉尼的判断出现在她脑海里:“她是那种很自我的人。还记得圣母施万虞吗?和那位一样,但更自我。什阿娜知道她的未来向哪儿走。我们必须小心看着她。厄崔迪血脉,你知道的。”
“我也是厄崔迪,塔玛。”
“别以为我们忘记过这一点!你以为我们会袖手旁观,任凭大圣母自己选择如何繁殖?我们的忍耐是有限的,达尔。”
“说实话,我早该来见你,什阿娜。”
欧德雷翟的语调让什阿娜很警惕。她突然露出姐妹会称为“贝·杰式宁静”的表情,整个宇宙也许没有比这更宁静的了,它就像一面彻底的面具,完全遮挡住背后发生的一切。这不仅是道屏障,这还是虚无。这张面具上出现任何东西都是过错。这种行为本身就是种背叛。什阿娜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回以笑声。
“我知道你会来打探的!关于我和邓肯那套手语的事,对吧?”求求你,大圣母!接受这件事吧。
“请你和盘托出,什阿娜。”
“如果尊母来袭,他希望能有人去救他。”
“就这些?”她是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吗?
“还有。他想要我给他一些关于我们的意图的信息……还有我们做了什么来面对尊母的威胁。”
“你怎么告诉他的?”
“我能说的都说了。”实话实说是我唯一的武器。我必须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想要做他的靠山吗,什阿娜?
“是!”
“我也是。”
“塔玛和贝尔不是吗?”
“我的线人告诉我贝尔现在很容忍他。”
“贝尔?容忍?”
“你错看她了,什阿娜。这是你的瑕疵。”她在隐藏什么。你做了什么,什阿娜?
“什阿娜,你觉得你能和贝尔共事吗?”
“你担心,是因为我开她的玩笑了?”和贝尔共事?她是什么意思?不是要让贝尔去领导那个该死的护使团计划吧!
欧德雷翟的嘴角微微向上**了一下。又一个恶作剧?会是这样吗?
什阿娜是中枢餐厅的主要闲聊话题。她拿**圣母(尤其是贝尔)开玩笑的故事,以及细节详尽的对**的描述,加上默贝拉对尊母的介绍,两者的比较比食物还更有料。欧德雷翟两天前才听说了最新的故事片段。“她说,‘我用的是让他举止失礼术。对那些自以为能骗过你的男人非常有效’。”
“开玩笑?你是在开玩笑吗,什阿娜?”
“正确的用词应该是:抵抗自然倾向去重新塑造。”话一出口,什阿娜就知道她犯了个错误。
欧德雷翟感觉到了不寻常的宁静,这是种警告。重新塑造?她的目光转向了角落里那堆样子奇怪的黑色物体。她集中精神盯着看了一下,这让她很惊讶。它能使人的目光沉醉。她继续不停地探测连贯性,有什么在与她对话。没有任何回应,甚至是她去试探她的极限的时候也是如此。原来这是它的目的!
“它叫作‘虚无’。”什阿娜说道。
“是你做的?”什阿娜,拜托告诉我是别人做的。做了这个的人去了我无法追随的地方。
“是我在上周的某个晚上做的。”
黑色合成玻璃是你唯一重新塑造的东西吗?“总体来说算是很惊艳的技艺。”
“具体技艺就不行了?”
“你有一件事我不太满意,什阿娜。你让一些姐妹心生警惕。”还有我。你的心里还有一片我们从未找到的蛮荒之地。邓肯要我们去搜索的厄崔迪基因标志就在你的细胞中。他们给你什么了?
“让我的一些姐妹心生警惕?”
“回想起你是通过香料之痛的人中史上最年轻的那个,这点尤其让她们警醒。”
“除了邪物。”
“你是邪物吗?”
“大圣母!”在教学之外,她从来没有故意伤害过我。
“你通过香料之痛的考验完全是出于叛逆之心。”
“您难道不该说是我违背了成熟的建议吗?”幽默有时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普莱斯特,什阿娜的侍祭助理,来到门口,在门边墙上急匆匆地轻声敲了几下,直到引起她们的注意才停手。“您说等搜索队一回来就立刻告诉您。”
“他们报告什么了?”
什阿娜的声音里是不是透着种解脱?
“八队想让您亲自看看他们的扫描结果。”
“他们总想让我自己去看!”
什阿娜故作沮丧地说:“您想和我一起去看看扫描结果吗,大圣母?”
“我在这里等你。”
“不会很久的。”
他们走出门后,欧德雷翟走到西窗:这里视野开阔,穿过房顶,能看到新沙漠的边界。这里是座小沙丘。正值日暮时分,干涩的热浪让她很难不想起沙丘星来。
什阿娜在隐藏着什么?
一位年轻人,刚刚成人的样子,稚气未脱,正在旁边的屋顶**享受着日光浴,脸朝上躺在一张海绿色的垫子上,脸上盖着一条金色的毛巾。他金色的皮肤给人温暖阳光般的感觉,与毛巾和毛发的颜色很相配。一阵微风吹过,毛巾的一角微微抖动,终于掀了起来。一只懒洋洋的手抬了起来,压了压毛巾。
他怎么这么清闲?夜班工人?也许是。
人们倡导不要无所事事,这简直算是炫耀了。欧德雷翟自顾自地微笑起来。人人都可能会认为他是个夜班工人,从而原谅他。也许正是这点让他有恃无恐。这点小花招只要不被知情的人看到就依然能玩下去。
我不会过问的。智慧应该得到回报。而且,毕竟他可能的确是夜班工人。
她抬起目光。这里形成了一种新的模式:异域情调的落日。一抹狭长的橘色划过地平线,就在太阳刚刚落下的地方隆起。橘色上方则是银蓝色,就在头顶上,已经逐渐变深。她在沙丘星上多次见过这样的场景。她没兴趣去研究是什么气象原理。不如让眼睛吸收这场转瞬即逝的美景;在橘色消失后迅速降临的黑暗中,最好让耳朵和皮肤去感受那夜幕笼罩大地时的瞬间宁静。
模模糊糊地,她看到年轻人拾起垫子和毛巾,消失在通风设备后。
她身后的走廊内响起一阵跑步的声音。什阿娜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房间:“他们在我们东北方向三十千米的地方发现了一块香料堆!不大但是很密实!”
欧德雷翟想都没敢想过:“会不会是风团聚集?”
“不大可能。我派人全天候盯着那边的。”什阿娜向欧德雷翟旁边的窗户扫了一眼。她看见特莱博了。也许……
“我之前问过你,什阿娜,是否能和贝尔共事。这个问题很重要。塔玛年事渐高,很快就需要有人取代她的工作。当然,需要经过投票程序。”
“我?”这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你是我的首选。”现在更急迫了。我需要你离我更近,近到我能一直观察你。
“可是我以为……我是说,护使团计划……”
“那个计划可以暂时先放下。而且还必须有个能驾驭沙虫的人……如果那块香料堆如我们所期待的话。”
“哦?对……我们中有几个人,但是没人能……你不想让我先试试沙虫是不是还对我有回应吗?”
“在议会工作和这应该不冲突。”
“我……你也能看出来,我完全没想到这件事。”
“依我看可以说是震惊了。告诉我,什阿娜,这些天你真正的兴趣是什么?”
她还在试探。特莱博,我现在就需要你!“确保沙漠长势良好。”这是事实!“当然,还有我的**。你看到隔壁房顶那个年轻人了吗?他叫特莱博,是邓肯派来让我打磨技巧的新人。”
即便在欧德雷翟离去后,什阿娜还在想为什么那些词把大圣母逗得那么乐。不过,大圣母的注意力终于被转移了。
甚至都不需要她浪费备用计划——说出事实:“我们在讨论我铭刻特格,并以此恢复霸撒的记忆的可能性。”
彻底的坦白得以避免。大圣母不知道我已经有办法激活我们的无舰监狱,并拆除贝隆达在里面设置的地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