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镜像

那天孟千里没能跟佟元强聊太久,因为后者一直惦记着家里炉子上熬着的中药。孟千里有心跟过去再劝两句,但想了想就作罢了。

佟元强看起来自尊心很强,应该不会愿意让人看到他在家里狼狈的样子。

回到研究所跟小赵说了这事。小赵拍着胸脯把这事揽了过去。孟千里想着小赵是个人精,定能马到成功,便暂时把这事放到了脑后。

但他心里到底惦记着这事,过了两三天就去问小赵。小赵居然难得地苦了脸,皱了眉,把一块小排上的骨头嘬了又嘬,说:“我第一次遇到那么油盐不进的人。”

“怎么说?”孟千里觉得奇怪,佟元强给他的感觉虽然阴郁了一点,但完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即使有什么难言之隐,应该也不至于油盐不进。

“我劝他帮我们这个忙。”小赵说,“这到底是863计划,关系着国家的战略发展,大家都是知识分子,应该有这种大局观。”

孟千里眨了眨眼,不知该说什么。他有点想象不出小赵这么个跳脱的人对着佟元强说这种话是什么场面。佟元强为人不严肃,但气质内向沉郁,想跟他开玩笑大概都开不了口。不知道小赵跟他讲大道理会不会有点……滑稽?

他无奈地用两根手指捏了下鼻翼,问:“他怎么说呢?”

小赵撇了撇嘴说:“他先是没理我。后来被我说烦了,就回我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连自己和家人都顾不好,就不要谈远大的志向了。”

孟千里叹了口气,也无奈得很。这磨人的生活。

但他不相信小赵这么容易放弃,“还有呢?”

“还有?”小赵笑了,“我跟他说,老孟你是我们课题组的负责人,可以申请一笔经费。他要是愿意回单位多工作一段时间,帮我们把水下逆变器的问题解决了,我们可以另外给报酬和奖金。”

孟千里睁大双眼,“你胡说什么呢?我哪有这权力?你不要空头支票哄人啊!”

小赵拍拍他,“这不权宜之计嘛!可那哥们儿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根本不理我!”

孟千里想想说:“如果单是为钱,他辞职去外面的公司拿高薪就好,有什么必要跟我们搞这弯弯绕?”

小赵说:“不过我倒是把他的情况打听清楚了。”

佟元强是海南人,父亲是从印尼到大陆的华侨。60年代有一批印尼华侨北上返乡,有人贪图政策好去了台湾,有人理想主义来了大陆。来大陆的人生不逢时,刚巧赶上那段极特殊的历史时期,物质条件极其恶劣,革命热情被消磨殆尽。

佟元强的父亲本来已在海南农村娶妻生子,落地生根,但时间到70年代末,改革开放,政策转变,他去了香港,从此一去不返。

佟元强的母亲却是个倔强的女人,要强地养育儿子,供养他一路读到博士毕业。然而还没来得及享福,她就积劳成疾,病倒了。

听完佟元强的故事,孟千里忽然想起了师兄陆秋山。他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却也在那段历史时期里受尽磨难,弄得骨肉分离。师兄从小是被寄养在农户家里长大的。

余华在《活着》一书中说:时代的一粒,沙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如果一片沙暴过境,影响的就是一代人。

孟千里心有戚戚,庆幸自己生在了好时代。

又一个周末,他去了申科大附属医院。照例在医院门口买了点水果,准备付钱时忽然想起明丽说小摊贩专门坑他这样的买主,于是说:“零头抹了吧。”

小贩看都不看他,直接点了头。

孟千里苦笑,捏着找回的钱想,还是被小贩蒙了。

进了医院,他一路找医护问路,终于找到了手术室。长凳上坐满了人,他张望了半天才看见佟元强瘦瘦高高的身影。此刻他蜷在椅子末端,像只被开水烫过的虾米。

孟千里赶紧走过去,扶住他手臂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佟元强抬起了头,面色苍白,额头有汗珠渗出来。他嘴唇有点哆嗦,但没说话。

孟千里忽然问:“胃疼吗?”

佟元强终于点了下头。孟千里赶紧说:“你先坐着,我去买药。”

本来在医院开药需要到门诊挂号,等医生开药,再付费取药,要走个复杂又漫长的流程。但这家医院的行政科主任是孟千里的表姑,他来这里给父亲开过几次药,认识几个医生护士。当下赶紧找人紧急开了胃药,十分钟后就端着热水一起送到了佟元强跟前。

吃了药又过了十几分钟,佟元强的面色缓和了一点。但他没有立刻跟孟千里说话,目光还是直直地盯着手术室的门。门前有病人家属不停踱步,不时朝门里看一眼。其实什么也看不到,手术室大门紧闭。

门里同时进行好几台手术,门外满是提着心惴惴不安的人,或坐或站。

佟元强忽然拍拍孟千里手臂,说:“你也坐吧。”孟千里低头,发现他往边上挪了挪,给自己让出了点座位。

他坐下后,佟元强又说:“刚才谢谢你!”

孟千里摇摇头表示不必在意,然后自嘲似的开了口:“其实我有时也胃痛,所以一看你那样就知道什么情况。”

佟元强的面色好多了,但只点点头,没说话。

孟千里又说:“有时候在实验室一待大半天,出来食堂早关了,又懒得出去吃,随便吃点方便面对付下,时间长了胃就要抗议了。”

佟元强看他一眼,还是没说话。

孟千里继续说:“这还不止,有时候实验进展不顺,换了成百上千个思路,都行不通,心里特别苦闷。失败了,调整下心态,再重来。有时候好不容易有条路通了,一步步向前推进,到关键节点要出实验结果了,紧张得要命,觉睡不着,饭吃不下,胃也跟着一起添乱,痛得像有个钻头在里面打钻。”

佟元强叹了口气,眼睛里终于有了点感情,“这回紧张跟以前不一样,实验失败就失败了,重来就是了。但这回是我妈,要是失败了,就……”

他没说下去,孟千里想,他想说的大概是“就没妈了”,或者“就没家了”。

不管是哪种,孟千里心里都隐隐一痛。他父母双全,可是能理解这种感情。

一旦开了口,佟元强倒也不是那么寡言。大约是为了缓解紧张,他跟孟千里讲述了自己的生平。

他从小天资聪颖,读书毫不费劲。上完学回家帮妈妈干活,连作业都不做,成绩照样遥遥领先。初中毕业参加中考,考了全县第一,老师让他试试一个月后的高考。没正式读过高中课程,他也考了全县第29。后来高中没读,直接就去读大学了。

大学里老师也对他青眼有加。一路读书,拿到博士学位时,比别的同学提早了三四年。

佟元强说话的间隙,孟千里去找相熟的护士借了个保温杯,让佟元强多喝两口热水暖暖胃。

不过听到这里他忽然愣住了。佟元强看他一眼,觉得奇怪,便问:“怎么了?”

孟千里摇摇头,没说话,心底却升起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

单从某方面说,佟元强几乎是另一个孟千里。

第一次见面时,孟千里就觉得对方身上有股莫名的熟悉感。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是照镜子的感觉。

两人都天赋出众,在专业上都很突出。更重要的是,他们天性相似,气味相投,同样的事情会有类似的反应,做出相似的选择。

就连佟元强身上的阴郁气质,孟千里都能理解。对他的遭遇,孟千里不只是同情,他感同身受。

他甚至在心里暗暗庆幸。如果生在那样的家庭,有那样一个父亲,自己还会不会为了理想不管不顾?如果在大学的最后阶段,他的导师也病倒,新导师不待见自己,把留校的名额强换给别人,自己会不会也变得日渐沉默?如果到了一个不理想的单位,管理混乱,每况愈下,自己还能不能坚守科研的净土?

自己的主攻项目被砍,企业改制,新企业人事壁垒森严。重重变化像浪头般一个接一个打过来。

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孟千里长久地沉默,这种沉默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他少年得志,虽然不曾溢于言表,但心底是有点睥睨之意的。

然而今天见了佟元强,看了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才明白很多事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

哪怕天生豪杰,也需时代托举。

佟元强见孟千里沉默,也不说话了。万幸的是,三个小时后主刀医生出来,告知他母亲手术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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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佟元强主动来海矿所找孟千里,说他愿意回原单位,直到水下逆变器的问题解决。

两人在孟千里的宿舍里讨论了一个晚上。佟元强大致提出了自己的设想,他将提升自己原先设计的一块集成电路板的性能。如果顺利,逆变器的散热和滤波问题都能得到极大改善。

孟千里发现,佟元强的主业虽是研究逆变器,但对集成电路和半导体却很有心得。这个领域在这时还只是专业圈子里小范围关注的事。但二十年后,却会成为全社会瞩目的焦点。那时集成电路板会有一个更通俗的名字——芯片。

佟元强离开时,最后一班公交车已经走了。孟千里去小赵宿舍把他从被窝里挖起来,借了他的自行车,又把佟元强送到大门口。

掉光了树叶的梧桐树干在路灯下的影子歪歪斜斜的,却并不阴森。孟千里终于忍不住问:“怎么改变主意了?”

佟元强看他一眼,又去看夜空,漫天寒星闪烁。“你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缘分。不帮你,好像没法安心去做别的事。”

他音量不高,像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