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寻人

阳历年前夕,申城飘过一层薄雪。雪珠子很细,落到地上几秒就化了,但路面很快有了湿意。

孟千里从研究所大门出来,想了想又折回门房去打电话。天冷,街面上人很少。梧桐树光秃秃的枝丫歪斜着伸向天空,下方海矿所的黄铜招牌上落了一层灰。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但接线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怎么也说不清单位有没有个叫郑元强的人。孟千里只好提示她,“那人是个工程师,应该是研究电子电路或者电气自动化的。你们单位生产逆变器吧?他应该就是负责那个的。”

小姑娘有点不耐烦了,“我们单位是生产电池和发电机的,没听过什么逆变器。”

说完就挂了电话。一阵忙音,孟千里看了一眼话筒,无奈地搁下了。

他想了想还是出了门。在大门口正看见一身黑色中山装的陈老坐在轮椅上,由护工推着过来,赶紧开口招呼一声。

陈老朝他挥挥手,还没开口说话,就伸手捂住嘴咳了几声。孟千里有点担心,紧走两步去看他,“冬天干燥,您气管炎吃得消吗?”

陈老又咳了几声才回答,“没事,已经比北方好多了。”他深呼吸一口,缓过气来又说,“这种咳是正常情况。总在屋里也不是事儿,要出来透透气的。”

他休息了两个多月,手术伤口恢复得差不多,时不时会到研究所转上一圈。

“你这是去哪儿呢?”他抬头问孟千里。

后者想了想才回答,“厂家生产的逆变器到了水下,工作状况不太好。前天我看到一篇发表在SCI上的论文,就是研究逆变器的。那人做过一个实验,对逆变器的散热和滤波都有不错的提升,我想找他谈谈。”

陈老问:“那人就在申城?”

孟千里却也不是很确定,“找朋友问了,应该在申城。”

陈老点点头,“那你去吧。”

孟千里转了三班公交车,才按地址找到了这家叫远达电源的企业。没想到这厂子的门头比海矿所还要老旧。更令他疑惑的是,据朋友说,这家厂是家民营企业。但看厂房和牌匾,完全是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国企的架势。

他走到门房的窗户外敲了敲。过了半晌才有个驼了背的老头从内间出来,隔着玻璃眯眼看他。

“你是谁?”

孟千里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找谁?”老头又问。

“我找郑元强。”这个问题倒不难回答。

老头摆手,“没有郑元强这个人。”

孟千里蹙了眉,接线员和门卫都说没这个人,难道是朋友弄错了?

但他不甘心就这么走,于是把之前对接线员说的话又说一遍:“他是做逆变器的工程师,年纪应该在35岁左右。”

老头隔着玻璃听不太真切,便把窗户推开了。孟千里只好又说一遍。

老头歪着头想了想,说:“厂子卖给私人了,效益还是不好,逆变器……还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都不做了。”

孟千里却眼睛一亮,照老头的说法,这家厂至少以前生产过逆变器。老头年纪大,在厂里的时间一定比接线员小姑娘长。他赶紧打蛇委棍上,“麻烦您再想想,以前有没有过一个研究逆变器的工程师姓郑?”

老头笑了,“哪还有什么工程师啊?厂子都快倒了。”

孟千里有丝不解,“这原先是家国企吧?都已经民营化改革了,应该提升竞争力才对,怎么还经营困难呢?”

据他所知,最近几年大量国企经营困难,一部分不涉及国家战略的国企进行私有化改革。甩掉了原先住房、医疗和养老等很多方面的负担,算是轻装上阵,怎么会混到这境地了呢?

“嘿嘿!”老头冲他假笑了两声,关上了窗。

孟千里无奈,只好转身走人。远达电源边上有个小卖部,他进去买了瓶可口可乐。揭了盖子,喝得有点快,气体就直往鼻子里蹿。上涌的二氧化碳对冲了一些失望的情绪。

店主是个50岁出头的中年人,见孟千里打嗝,就笑眯眯问他:“要不要配个甜甜圈一起吃?”

孟千里一愣,“甜甜圈?”

中年人笑了,“这些西洋的新奇玩意儿,年轻人不就喜欢吗?什么可乐汉堡咖啡。我那小孙女,一来我店里就要可乐和甜甜圈。”

孟千里哑然失笑,这大叔把他和小女孩相提并论了。刚要拒绝,大叔已经从柜台下面取出了一个中空的面包,纸包的。

“吃吧,送你的。”大叔说,“我女儿洋盘,买了烤箱,每天做一批面包放在我店里卖。这还是昨天剩下的。天冷,隔夜没事。不收你钱。”

孟千里只好接过来。他没想到买个饮料还能遇到话痨大叔。咬了两口甜甜圈,发现甜得发腻,想想就问大叔远达电源和郑元强的事。

大叔睁大了眼,“你找郑元强?”

孟千里心下一喜,把面包囫囵两口吞下去,追问:“您认识?”

大叔笑道:“认识!以前是同事。不过他现在不叫郑元强了。”

孟千里一愣,没想到竟然改名了。有点好奇,但还是先问正事,“他现在到哪儿去了?”

“去了跟远达有业务往来的另外一家厂子,叫申远电气。”

孟千里闻言长吁一口气。申远电气他是知道的,跟他们研究所也有过业务往来。这家企业去年经过资产重组,出让了部分国有产权,但还算是国有控股企业,目前经营状况良好,看来是国企改制中搞得不错的。

有了确切去处就好办。他赶紧问另一条重要信息:“他现在叫什么名字?”

“佟元强。”

孟千里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了:“他为什么要改名?”

大叔叹息,“他爹是印尼华侨,在大陆待了十几年,后来去香港了,就再没回来。”

孟千里没想到是这么段家庭纠葛,就没再往下问,却是对大叔起了兴趣,“您以前也是这家厂子的职工?”

大叔苦笑了一下,“国企改制,改革以后还是不行,技术落后,完全竞争不过日本产品。光是蓄电池,人家锂电池已经量产,我们还在实验室研究阶段,车间里生产的都是镍氢电池。而且,国有资产私有化,多大的利益空间,手里有权的人谁不惦记,谁还记得国家利益,谁还记得社会责任!”

孟千里一听大叔说的话,十分讶异,这文绉绉的用词可不是普通工人能说出来的,便试探着问:“您以前也是工程师?”

大叔又苦笑一下,算是默认。

本来他还想问问大叔为什么不重新找份工作,但想到“研究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便也苦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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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确切信息,再去找人就容易了。但一个电话打过去,对方回复:佟工已经两天没去上班了。

孟千里只好找了个周末登门拜访。佟元强的家在一列石库门的老房子里,街坊邻居共用厨房和厕所。

他去敲门,立刻就有人应了门。但门只开了一条缝,随着门缝露出的是一张有点疲惫的脸,和一股中药的味道。

孟千里赶紧自报家门。里面的人开门出来了,是个身高跟孟千里差不过的男人,骨架稍微宽一点,看上去30出头,35不到。

“佟工。”孟千里向他伸出了手。

佟元强有点迟疑,但还是跟他握了手。孟千里赶紧说:“家里不方便吧?能走开吗?可以的话我请你喝点东西吧。”

两人就到了街角的一家茶室。孟千里这样上门找人是有点冒昧的,幸亏有小赵指点,带人来了茶室。佟元强虽然讶异,却不算勉强。

孟千里介绍了自己研究的课题,又讲到钻机动力源的问题。“原本我国进口过一台俄罗斯的钻机,按照他们的方案,用蓄电池和直流电机作为动力源的话,就没有逆变器的问题。但是浸油直流电机中有碳刷,浸油环境中用碳刷容易产生不导电的油膜,这将导致电机故障。另外……”

“另外直流电机电压低,启动电流大,就导致电机发热量大,还容易将接触器触点烧毁。”佟元强接上去。

孟千里笑道:“你是专家,我没必要向你解释这些。”他笑完又说:“我们现在定的方案是蓄电池,交流电机和逆变器。”

佟元强点点头,“钻机需要的电流是恒定不变的,所以需要逆变器把交流电转换成直流电。”

孟千里接道,“可是现有的逆变器都不太符合钻机的需要。”他沉吟了一下又说,“也不是完全不能用。”

“就是容易出故障。”佟元强笑了。

“你能帮我们解决吗?”

佟元强沉吟了一下,“我不是不想帮你们,但是我向单位递交了辞职信,马上就要离开这个行业了。”

孟千里愣了愣,“你要转行,以后做什么?”

佟元强说:“有个朋友新办了家公司,请我去给他做管理。”

孟千里皱了眉,“那你钻研了十几年的专业就彻底放弃了?我看过你发表的所有论文,对这个领域是深耕过的。这应该是你热爱的专业吧?”

佟元强面色变了变,他紧抿了双唇,扭头看了眼窗外。天色昏沉,行人都穿得很臃肿,有一只灰色的鸟停在电线上。“家里有人生病了,需要钱。”他说话时眼睛没有看孟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