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凉雨迷蒙的夜晚

第十七章、凉雨迷蒙的夜晚

一九九七年的秋天,是丁小鹏人生经历中最难忘却的一个季节。

就在这个秋天,一个凉雨迷蒙的凌晨,他生命中最亲近,最敬仰的一个人,他的母亲李代芬去世了。

母亲走得太突然,太让他难以接受。

春天的时候,离家不久的父亲从省城赶回来,陪着母亲和哥哥一起去了临城医院。

而且还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

但那次主要是给哥哥看病;就像当年在鸢城人民医院陪他住院一样,父母一起陪着,有急事时可以有个替换。

哥哥的病有些邪乎,头疼,失眠,整晚睡不着。

柳林卫生院无法确诊。

一开始说是贫血,需要加营养。

为此家里买了一头奶羊,专门供给哥哥喝奶,每天早上,吃一个荷包蛋。

但过了一段时间,却不管用。

丁大鹏的脸色虽然好看一些了,但失眠的毛病一点没好,走路飘飘摇摇,就像脚下没根一样。

柳林卫生院没招了,推荐去了临城医院。

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天。

这期间,丁小鹏就跟着爷爷奶奶吃饭。

但他每天晚上坚持回家睡。

不知为什么,他对奶奶不停地嘟囔自己母亲感到有些厌烦,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在奶奶嘴里,这个家里的所有不幸和灾难,仿佛都是因为母亲的缘故。

说起儿媳她就滔滔不绝,陈谷子烂芝麻一起往外翻。

“去给孩子看个病,非要把男人拽回来,自己陪不了床?年纪轻轻却矫情得不得了!”

“当初不是她没看好孩子,俺小鹏能去摸电门?懒老婆败家!”

这样的话听多了,听的人就不当回事。

但这样的话说多了,听话的人,总有当回事的时候。

这次丁小鹏就很当回事。

他心情不好。

这次数学测验,他一不小心把一个小数点点错了地方,错了一道题,被扣了五分。

这直接导致他的考试成绩被黄云超了过去,从第一名滑到了第三名。

黄云和另一个同学分列第一名和第二名。

对丁小鹏来说,这是不能接受的。

从上一年级开始,一直到四年级,他的第一名就从来没有失手过。

看着得意扬扬的黄云,他心里气得直蹦高。

心里的气被自己一次次推波助澜,几乎冲破了头顶。

傍晚一进奶奶家门,正碰见奶奶在絮叨:“半个月了,不知道回家看看,把小孙子一个人撇在家里,她这当娘的倒能安心!”

丁小鹏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进了家门他就把书本摊开,开始默写那道错了的数学题。

放学路上他已经给自己安排了作业,把那道题重写五百遍!

写到五十遍时,他家后窗被拍响了。

是爷爷来给他送饭。

爷爷说:“你奶奶就是爱絮叨,别太当回事。”

“她怎么不说我爹?就抓着我娘一个劲地糟蹋。”气头上的丁小鹏和爷爷也没客气,隔着后窗高声反驳。

爷爷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怎么不懂事呢,快吃饭吧。”

但爷爷到底没敲开后窗。

丁小鹏让爷爷把饭放到窗台上,等会儿他自己拿进来。

爷爷一走,他立刻又用脚默写起了数学题。

写到三百遍,他的脚趾酸疼不止,但他咬牙继续坚持。

到写完五百遍,已经大半夜了,脚趾磨出了血,脚筋酸软无力;他向后一仰,瘫软在炕上。

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早上起来才想起爷爷给送的饭。

打开后窗一看,他哭笑不得。

一盘水饺早已经被野猫偷吃了个一干二净。

盖在水饺上的白瓷碗也被野猫蹬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二十多天后,丁祥贵夫妇和大儿子从临城医院回来了。

丁大鹏看上去好了很多,只是脸色有些虚胖,眼神却有些怪异,有时候,会直直地看着一个地方。

丁祥贵和李代芬看上去都很疲惫,尤其是李代芬,面黄肌瘦,走路时,身子被风追着飘摇,没了平时的稳而轻快。

她的老胃病也犯了,经常吃不下饭,吃不下药,有时候会干呕。

丁祥贵在家陪了几天,就被李代芬催着走了。

临走那天,丁祥贵把丁小鹏叫到院子里小声嘱咐:“小鹏,好好照顾你娘,别惹她生气。”

丁小鹏把头往左上方一仰,不耐烦地说:“我知道。”

他一直对父亲有气,觉得有些事父亲做得太不像个男人。

他马上反问父亲:“你怎么还去省城,回家替替我娘不好吗?”

父亲的气势被儿子压下去了,低声说:“省城的工资高,家里急等着用钱呢。”

“钱,钱,你就光看着钱,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挣多少钱,饥荒却越来越多。”丁小鹏越说越气,声音不觉提高了许多。

身后门响,李代芬已经站在门口中央:“小鹏,怎么和你爹说话呢?”

声音虽然不高,伴随的目光却皮鞭一样甩到丁小鹏脑门上。

丁小鹏看了一眼母亲,立刻又低了头。

等了一会儿,等不到母亲的后话;再抬起头,果然看见母亲的目光依旧像钉子一样盯着他。

他低着头,很不情愿地冲父亲的身影嘀咕了一句:“爹,我错了,不该那么和你说话。”

说完扭头去了茅厕;在一片臭气中,解了自己的尴尬。

晚上他悄悄问丁大鹏:“哥,娘没在临城医院一起看看她的老胃病?”

丁大鹏正在吃药,一仰头把几粒药吞下去,喝了一口水才回答说:“看了,也拿了药。”

丁小鹏放下心来,好奇心马上又翻上来:“哥,你怎么一次吃那么多?我看看是啥药!”

丁大鹏立刻做了一个躲藏的架势,嘴里着急地说:“药有什么好看的,什么你也要看!”

说着,把装药的白色瓶子放到自己的小箱子里,锁上锁。

“真小气,药也吓得藏起来。”丁小鹏故意取笑着哥哥,猛地一抬脚,用大脚趾和二脚趾拽住电灯绳,突然拉灭了灯。

丁大鹏惊叫一声,立刻全身颤抖起来,牙关嘚嘚地响个不停。

丁小鹏赶紧用那只右小臂摸到了灯绳,用牙咬住,拉开了灯。

站在地上的丁大鹏已经脸色蜡黄,满脸虚汗。

“哥,你咋了?”丁小鹏关切地问。

丁大鹏摆摆手,声音颤抖:“没事,你突然拉灭了电灯,我有些不适应。”

一连几个月,家里人的焦点都在丁大鹏身上;李代芬躺了几天后,又和往常一样下地干活了。

看上去,老胃病已经好了许多,气色虽然依旧暗黄,但走路却明显轻快了。

放下心来的丁小鹏格外小心地关照着哥哥,深怕他再次受到惊吓。

没想到,有一天,李代芬突然晕倒在了责任田里,被路过的支部书记丁罗洋直接送去了柳林卫生院。

丁小鹏哥俩一起赶到卫生院时,李代芬已经被救护车送去了临城医院。

丁罗洋租了一辆面包车拉着丁大鹏哥俩赶去临城;村医生丁四宝也陪着一起。

李代芬早已经进了手术室,一直到晚上依旧没出来。

半夜丁祥贵从省城赶回来了。

他们爷仨加上丁四宝,丁罗洋一起蹲在医院走廊上等。

凌晨时分,外面下起了小雨,西北风催着秋雨刷拉刷拉敲打着走廊玻璃,声音特别凄凉。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探头出来让他们进去。

但不是让推着李代芬出来。

而是最后告别。

身上插满了管子,脸色蜡黄,已经气息奄奄的李代芬用无力的眼神搜寻着,扫到丈夫丁祥贵,定了那么一霎。

继续搜寻,当看清自己的一对孪生儿子时,身体明显起了反应,喉咙里呼啦呼啦响着,嘴唇轻轻抖动,分明有话要说。

丁祥贵赶紧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妻子嘴边,一边听,一边说,越说声音越高,最后,声泪俱下:“嗯嗯,孩他娘,你放心吧,两个孩子掉不了地下。”

话音刚落,就见李代芬的身子猛地一挺,气息和眼神慢慢落下去,嘴角一抿,脸颊的皱纹水波一样散开。

丁大鹏和丁小鹏一起扑上去,嘴里高声叫着:“娘,娘!”

随之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