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0章 无端回忆

最后一组滑轮被安装在他的机械爪上,康米尔这次下达了原地等待的命令,没有人能再阻止他亲自下井。

尽管冬眠基地已经收到求助信息,搭载信号中继器的救援车队也刚刚出发,只需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就能抵达钻探现场,但康米尔还是毅然决然违抗了工作条例。

其实刚刚还有两名年轻的休眠者想要替他完成这个工作,毕竟人类并不需要什么传输信号也能保持完整的思维能力,但康米尔严词拒绝了他们下井的申请。

“我都说了,这是现场命令,你们不服从就回车上呆着。”康米尔本来想说,有拟态者在场时如果人类执行危险任务就是违背工作条例,但他自己很明显也没有遵守,于是只能好言解释道:“你们确实不需要信号,但肉身远比机械脆弱,这身舱外服并不能完全抵抗那种地方的温度,时间一长就可能热晕过去,稍有不慎甚至会赔上性命,到时候就不是损失无人机和钻头这么简单了。但拟态者不一样,无人机就算损毁,我们也并非直接死亡。”

在向一名老工程师交接了临时指挥权后,他的身影也随着一阵金属摩擦声慢慢消失在视野里。队员们面对他的强硬态度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祈祷康米尔能奇迹般地回到地面。

就在他下降到接近一千米的时候,信号再次中断,正如同前两位失联队员。

在进入离线模式前,他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因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种模式带来的心理压力,当初他作为测试员之一,早已感受过此事的恐怖程度。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孤立感,就如同呆在拟态网的隔离服务器一样,似乎自己失去了一切感知,一切从前的记忆,但意识又异常清醒。而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控制机械去完成一系列精准的任务,整体感受确实如同自己变成了一台机器。

这个过程中,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其实还是切断信号那一瞬间的茫然。无人机自带的存储设备不可能容纳得下拟态者大部分记忆,而在完全丧失来自继承经验的自我认知之后,如何迅速重新建立起对自己的重新定位,如何消除迷茫,才是离线之后最大的考验。

除此之外,关于拟态者是否会在离线模式‘死亡’这个问题,如今并没有一个定论。他刚刚对年轻人们说的那番话仅仅是作为宽慰,但这种事毕竟没有任何先例。即便拟态者们早已在各种虚拟人生里死过无数次,但正是因为无惧,所以他们通常没有一个对‘死亡’的清楚认知,这就导致当死亡威胁真正来临时,哪怕再冷静的拟态者也会慌乱失措。

这就是为什么康米尔对那两位下井队员极力强调,在失去了拟态网的支持后,最要紧的是保证自身安全。就算任务最终失败,也要在离线过程中坚持到重新连接的机会到来。

很显然,二位都没能撑过离线那一瞬间的强烈精神震慑。

但康米尔不清楚,为何在这种并不算复杂的任务里,两人会接连一去不返。而自己之前做离线测试的时候,也并不会意识错乱到完全失控。哪怕那种不适感再怎么强烈,至少在发现状况不对劲后,也能靠着意志力重新回到地面来才对。

直到他自己也确认了离线指令,答案似乎浮出水面。

与此前几次离线实验感受不同,康米尔并没有察觉那种脱离现实的震颤,也没有巨大的空虚袭来。他仿佛演化出了某种更细腻的感官,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从内心深处延伸,尽管机械躯体感受不到高温,只能看见不断攀升的数值,但这很明显不是真实的环境感触。

哪怕他再怎样努力保持清醒,那种温暖携带着前所未有的侵染力腐蚀着此刻的意识,像一种令人舒适的微痒。渐渐地,周围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尽管视觉设备看上去正常运转,康米尔却再也无法获取任何扫描信息,甚至变得无法操纵这台机械身体。

太熟悉了,这分明是拟态网的感觉,接下来难道会是一个虚拟场景吗?

但现在分明是在矿坑里,如果真会出现一个幻想中的场景,那它一定源自于内心深处某个角落,这样的场景真的会在一台机器的处理器中生成吗?

一个个疑问之中,康米尔慢慢迷失了所有,只剩下无穷的困乏。

而令他惊奇的是,这事真的发生了。

……

黑夜,风雨肆虐间,只有偶尔的闪电照亮四周一切。

滔天洪水之中,五六岁的小女孩趴在漂浮的车顶上哭泣。她一双小手冻得惨白,死死抓住车顶的行李架,瘦弱的身体随时都可能被一个浪头打下来。

但哭声早被震耳的风雨和波涛吞没,能传到耳中的只有远处更多人的尖叫求救。

车辆被卡在两棵粗壮的杉树之间,这才得以让女孩没被冲走。但车身并非舢板,随着远处袭来一波波汹涌的湍流,车顶已经渐渐没入水中。

康米尔此刻尚且安全,但也仅仅是此刻,他跨坐在其中一棵杉树的枝桠上,努力向小女孩伸手。如果不能尽快爬得更高一些,他现在所处位置很快也会被拉高的水位吞掉。

不过比起求生,他更希望的是能将女孩拉到自己怀里。

“莉娅!别怕,快伸出手!”

原来小女孩叫莉娅,康米尔想起来了,她是自己的妹妹。但如今失去了拟态网的记忆数据,他想不起来任何一段拥有妹妹的人生场景,而在这个故事里,自己应该也并不叫康米尔。

但与任何一次模拟不同,他几乎没有感觉到场景的感官刺激,现在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电影,自己也无法左右故事的进展。

女孩似乎没听见自己的呼声,也或许是她早已被吓得不敢动弹,即便自己嗓子喊得开始嘶哑,她仍然趴在原地号哭。

时间推移着,莉娅双腿渐渐开始颤抖,看来她早已因寒冷和哭喊体力不支。激流不停拍打在车身上,也许下一波浪花的冲击就会让她跌落下去。

“莉娅!哥哥马上来救你,千万别动。”

康米尔抱着树干慢慢向下探着脚,直到激流慢慢淹没到膝盖,终于在水里探到另一根结实的枝桠。这次他总算能用手够得着妹妹的肩膀,但莉娅仍然死死抓着行李架不放,小姑娘只敢抬起头看向哥哥,却没有任何动作。

“听我说,莉娅,抓住我的手闭上眼跳过来,哥哥会接住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康米尔已经看见远处有一股巨大的浪涌袭来,如果再不抓住机会,可能二人都会在此丧命。

此时妹妹终于开始缓慢挪动身体,但湿滑的车顶让她好几次差点稳不住身体,她仍然不敢松手站起来。眼看着激流已经逼近几十米内,康米尔一手抓着树杈,另一只手奋力去揽她的袖口,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莉娅的肩膀总算靠到自己怀中。

裹胁着各种碎渣的巨浪来了,二人瞬间被淹没其中,康米尔几乎竭尽全力抱紧树干,并将妹妹保护在另一支臂弯里。

浪头褪去,康米尔总算从水中露出头来,他用力向上攀爬的同时,赶紧把妹妹从拖。莉娅已经在刚刚的冲击之中呛水,剧烈的咳嗽让她几乎没有多余力气抓住哥哥。

“没事吧!坚持一下,我们爬上去就安全了。”

刚刚的冲击力让大树稍有倾斜,但也更利于二人顺势而上,十多分钟后,他们总算坐在一个稍显粗壮的枝桠上。康米尔此时也已力竭,浑身的颤抖和莉娅别无二致。

洪水中的杂物在他后背上划出条条伤口,鲜血逐渐渗透外套。疼痛、疲倦、寒冷一同袭来,但距黎明之前还有好几个小时,他们必须等到空中救援队发现自己。

康米尔不清楚自己能否支撑那么长时间,但只要自己意识尚存,就绝不会松开搂着妹妹的手臂。只不过他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长久的肌肉酸痛已经让这个艰难坐姿难以维系,似乎随时都会一晃神倒下去。即便他真能在天亮前保持铁一样的意志力,在大树不断摇晃之中,也难以保证会不会被大风刮进水里。

莉娅的情绪总算是慢慢稳定下来,不停喊着要找爸爸。

康米尔仔细回想,但仍然没有在脑子里搜索到关于‘父亲’的任何信息,他只记得关于今夜发生的一切。或许那个男人很久之前就不存在,也可能今晚被洪水吞噬了。

幸运的是,直升机浆翼的声音终于停留在头顶,他们应该用热成像发现了这对兄妹。在这漫长的一个多小时里,康米尔仍然想不起任何事,只知道二人离获救不远了。

望着上面打下来的灯光,康米尔奋力挥舞着一只手臂。

但下一瞬间,他忽然察觉怀里并没有任何人。

这是哪里?自己刚刚搂着谁?为什么明明感觉到如此重要的人,甚至想不起来名字?

一切感知再次被剥夺,上面的声音传来。

“队长!救援队到了,信号中继器也送来了,钻井下面发生什么了?你下去一个多小时也没回来,我们以为您再也链接不到拟态网了。”

回忆一瞬间重归,康米尔操纵着无人机的扫描模块,发现刚刚下井的两名队员倒在钻头附近,机械臂横七竖八,应该是从高处跌落所致。

“情况收到,井下需要支援,我先检查一下他们的传输模块,你们随时将中继器信号桥接过去。”康米尔说着,开始向两台失去意识的无人机走去…

在全队帮助下,三人重新回到冰面上,但很奇怪的是,从桥接到拟态信号之后,他们从头到尾都沉默不语。

就连康米尔也有些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形容刚刚的那个场景。

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但又不知道这些事情究竟是幻想,还是真的发生过。所以段时间里,他浏览了自己的所有人生记忆,却丝毫没有搜索到关于这个‘梦境’的线索。

他甚至记不起来,梦里自己要保护的那个人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随着回忆逐渐模糊,康米尔甚至开始遗忘,自己究竟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虚拟故事。

但他很在意的是,为何这些东西会让大家立刻失去意识?难道拟态者在成为一台离线‘机器’之后,真的产生了一场梦境吗?

而他最担心的是,方舟会不会隐瞒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