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49章 拟态离线

警报声响彻钻坑内外,井下一千五百多米似乎发生了不可预知的机械故障,钻头在非常规高温下连续重启失败,钻探平台用尽各种办法也无法进行自动回收。

从地火通讯建立以来,这是火星额外增设的第三个资源钻井,它将深入到地壳底部并抽取液态烷类,以用作日渐匮乏的能源补给。数十年来,在冬眠基地近百公里环形范围内的冰烷几乎被用空,队员们要在临时精炼炉附近尽快建立数个新的运输管道,否则方舟将会因能源短缺无法继续自我迭代,甚至冬眠基地可能会真的陷入一场长久‘冬眠’。

这支由十多名成员组成的钻探小队昨天刚刚成立,现场除了六台拟态者无人机之外,其余都是出舱不久的新生代年轻休眠者。而领导小队作业的则是康米尔,他早在几十年前就拥有丰富的舱外活动经验,对一切意料之外的现场事件都能做出良好应对方案。

从昨日卸任火星基地首席执事后,一切相关事务均已移交给阿元打理。长达四十年的任期让康米尔对火星基地运作了如指掌,若不是本人执意坚持,他本可以继续担任职位,这些年来的稳定发挥也说明他确实是最佳人选。即便方舟给出的建议也是在卸除部分安全权限的情况下维持原位,但康米尔似乎做好了离职打算,移交过程进行得干净利落。

大多数人都以为,康米尔以后也许是要在拟态社区享受自己的退休生活了,不过他在宣布离任的同时,已经组建好了一只钻探小队,看来是准备以另外的方式继续为基地做贡献。除此之外,康米尔还在项目里做了一个特殊决定,他亲选了几名和自己一样人格版本老旧的拟态者加入队伍,并将他们在拟态网的职位一并革除。

看来对于之前方舟给他提供的测试,康米尔或多或少是受到了一些刺激,以至于心里对自己这种‘老古董’产生了一些不自信,甚至开始怀疑和他类似的未升级拟态者也难堪大任。好在这两位都没拒绝康米尔的请求,以来是卖他一个面子,二来则是愿意相信康米尔的判断。

尽管拟态者们是否升级人格完全属于自愿,但每当方舟发布最新的人格数据,大部分人都争先抢后地去适配,只有极少几乎不怎么升级的人。据经常升级的拟态者表示,每一次都有醍醐灌顶的精神享受,仿佛思维比以前清晰了不少。

至于另一些人,他们选择不升级原因当然很多,一些拟态者对这种事情并不感兴趣,也有一些比较念旧,总之理由千奇百怪,但像康米尔这样从始至终不参与升级的就只有他一个。

于是在这支主动‘下放’到舱外作业的队伍里,操纵无人机的都是一群拟态‘老人’,而年轻休眠者的任务都被分配得很轻。

队伍来到三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取样点,却没想到发生如此严重的故障。今天的任务看样子已经很难圆满,才刚开始打井就遇上这种问题,可谓是出师不利。

而在工业基础薄弱且资源匮乏的火星,这样一枚普通钻头的制造也需要投入不菲精力,所以它必须被捞上来检修,哪怕是人力回收也得冒这个风险。

但与此前面对的风险程度不同,这次故障是发生在距基地很远的位置,再加上一千多米的钻探深度,下井人员极有可能出现通讯中断等极端情况,遇到任何问题都只能独自解决。再加上钻头故障情况不明,如果不早一点打捞上来,它也许会发生不可逆的损伤,大家此刻已经来不及呼叫工程抢险队伍,只能争分夺秒自行处理。

于是一个选择题摆在了大家面前,究竟该派谁下井?

一般情况下,派遣经验最丰富的工程师是不二之选,只不过康米尔身兼钻探队的指挥员,根据基地的舱外作业准则,他必须留守地面做现场决策,所以本次人选只能向下顺延。至于这些休眠者,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执行高危作业的,哪怕没有无人机在场,他们也绝不能冒着生命危险去挽回所谓的损失,此类行动准则早被方舟强行灌输于每个人的脑子里。

当然,操作无人机的拟态者也并非毫无风险,因为他们在信号较弱的情况时也会面临一个重大选择:是否切入离线模式。

尽管拟态者的意识数据是从基地里发射的,但这种无人机的工作模式并非完全在线遥控,机器里也有内嵌的高强度拟态处理器,能够支持拟态者进行短暂意识转移驻留。只不过它的信息读取速率不足,存储空间也十分有限,无法完全容纳任何一位拟态者的全部意识,只能模拟某位拟态者的简化版人格去完成一些单独任务。

方舟之所以设计出这样的功能,正是为了进一步提升舱外工作无人机的容错率,否则他们在面对这种类似故障时将会无计可施。只不过这些年来,在量子通讯枢纽的帮助下,大部分舱外任务都能在信号饱满的情况下顺利完成,所以几乎没有拟态者真的进入过离线模式。

据此前参与离线实验的极少数拟态者口述,这种感觉虽奇妙却也后怕,它就像把意识丢进一个狭小的盒子,甚至丢失了所有自我认知,活像一个没有情感的机器人,只知道一步步完成正确的技术动作。而最让人难以接受的一点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自己能明显感觉到一种强烈孤独,似乎整个宇宙都要永远抛弃自己。

为此,方舟曾对所有无人机进行内存扩充和算法改良,只不过它对拟态者们的实际感受收效甚微。所以很多情况下拟态者在外出工作时,经常关注的并非无人机剩余电流,而是即时信号状况,毕竟切入离线的选择是万不得已之事。

在冬眠基地曾经还有过这样的讨论:如果一位拟态者处于离线模时,无人机遭遇严重损毁,即便他的意识数据在传输前也进行了临时复刻,但这会不会意味着他其实本人已经‘死去’,而在拟态网里留下的只是一个意识克隆版本?

当然,关于这种讨论也只是昙花一现,一来不可能用实验证明,二来是它仅靠猜测也不会得出有意义的结论。而在任务之中真正需要去冒险切入离线模式时,无论勇敢与否,拟态者们也会立刻做出应有的选择,毕竟人类本就是依靠着仅一次的生命在冒险,这些一同执行任务的休眠者正是如此,他们从休眠舱踏出来的那一刻,就必须用脆弱的血肉去面对世界。

冰原上,车队围绕钻探平台聚在一起,正如队员们也纷纷来到钻井前靠拢。大家都在预祝这位工程师任务顺利。

如果在以前,量子通讯枢纽会为这种危险任务开拓一个单独频道,拟态者也就不用承担任何信号中断风险。但如今不同了,地火之间的友邻网也是基于该枢纽来运作,这已经占用了方舟大量算力,也就是说今天的任务大概率不会得到方舟的通讯援助。

“老刘,路上注意安全,如果真的进入离线模式,就以自保为主。”

康米尔做完技术分析后对他打着招呼,老刘在显示投影上亮出一个微笑表情示意,便很快将意识重新传输到另一台重型维修无人机之中。他依托四条庞大的机械臂从运输车辆上走下来,熟练地装好滑轮,顺着钻探钢缆开始慢慢向下滑动。

三分钟不到,老刘已经深入到地下一千多米的地方,正如此前预料那样,该处的信号强度已经十分微弱,随时都有可能中断。在获得康米尔同意后,他毫不犹豫进入到离线模式,本次任务从技术上来说并不存在什么困难,如果快的话只需半小时左右就能搞定。

众人在冰面上焦急等待,每一秒都显得极其漫长,虽说大家都对老刘的能力十分认可,但这毕竟是一千多米深的单独任务,在那种高温环境下就连钛金钻头都出现故障,谁也无法保证维修无人机下去之后会不会也出现类似状况。

十分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老刘仍然没有重新连接的迹象。

康米尔开始心里发毛,即便真是遇到什么技术难题,或者需要请求帮助,他也理应先上来陈述一下情况,总不至于始终呆在下面一个人挖空心思去琢磨解决办法。

“你们稍等片刻,我下去看看情况。”

康米尔说着,从工程车上取来一组滑轮装置安装在机械臂上,但他的行为立刻被队友们制止,毕竟他作为小队领导者,这是违背舱外作业条例的。

“巴缪尔,拦着我干嘛?”

“还是我去吧,看看就上来,如果老刘真的出了什么状况,也会立刻上来通知大家。”

另一台无人机挡在康米尔身前,并要他卸下爪子上的滑轮组。二人连接了私密通讯频道,他赶紧劝说康米尔不要过于冲动:“董俊那件事你的失误不小,之前都被方舟做过认知测试了,要是这次主动违背条例,说不定真要把你隔离起来。”

“好吧,那你也注意安全,在有微弱信号的时候尽量不要进入离线模式。”

“怎么,你也觉得问题出在断线上?”

“我只是感觉不太对,总之一切小心。”康米尔最终只能妥协,他反复强调任务成败无所谓,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现在就向基地申请调派一个大型信号中继器,如果你被迫断线,也一定要坚持两三个小时。”

两只机械爪搭在一起,滑轮组很快安在钢缆上,另一台无人机也开始缓缓下降。

怀着忐忑的心情,康米尔开始掐着时间,如果真是下去看看情况,来回过程最多不超过五分钟。如果仅在这五分钟里出了事,那绝对就是离线模式产生了大问题。

但康米尔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巴缪尔也很快断开了拟态网连接。

五分钟,又一个五分钟……

直到二十多分钟后,康米尔知道,二人可能都很难回来了。

这个刚刚钻开的深井如一张吃人巨口,把一切吞噬到黑暗与未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