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北上的列车

1.大青山永远是父亲般的冷峻,而青城却宛如一个婴孩徜徉在他那狭长的摇篮里。

兔年,人们都说是吉祥的。当华雕龙醒来睁开双眼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六点多了。疼痛就像好哥们一样通知他还活在人世间,而这雪白的天棚、墙壁和冷光灯,以及穿着雪白大褂、戴着雪白的看护帽和口罩的人,绝不是他所下榻的窄小脏乱的私人旅馆,以及服务员们。当他发现他的手臂被人按着的时候,才恍然判断出自己已被人安置在一家医院的急救室里。

“醒来啦!”几个护士叫了起来。

“看能说话吧?给他登个病卡,送病房去。”主治医师吩咐完就出去了。

他的大脑还处于混沌状态,别人的问反应不准。

“叫——什——么——名——字?”一个护士一字一板地问着。

他只是蠕动着嘴唇,发不出要回答的东西来。

“再等等看,别着急,他的脑震**略重一些。”

只剩下两个新换班的护士了,一个长着漂亮的苹果脸姑娘说:“这个人我怎么好眼熟呢?”

“眼熟?柴姐,眼熟的人多得是,不过巧事也有。”

“是谁呢?是——嘿嘿……怎么可能呢?”

“哟,柴姐,这么犯寻思是不是勾起你以前的那位?啊?嘿……”

“别胡说,小丫头,看我不收拾你!”

这个被称为“柴姐”的就是华雕龙所梦牵魂萦的恋人柴莹莹。自从索伦河分别来到青城已整六年了。她还是护士,四年前就成了孩子的母亲了。今天她和王丽丽值班,刚穿上大褂就遇着这个身材高大的重伤号醒来,据说他已昏迷十个半小时了。在问话的时候,她从扎满绷带的额头下面那对茫然的大眼里,以及对那只高高挺直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和络腮胡子等迹象的判断,很像一个人,她所熟悉的,是谁呢?

“是他?不可能,他怎么能够来这里呢?不可能,相像的人多得是。”她真的联想到了以前热恋过的同学华雕龙。也正因为王丽丽的启发,她才更为精心地研究起这个醒来又昏迷的病号。她看衣着,有相同的军大衣、军裤,这是复员军人迹象,再看那健壮的身材时,她已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了。然而,她又镇静下来了,她问自己:“你为什么一想到他就这样的激动?他是偏辟农村的小学教师,而你的丈夫是大城市交通部门的科局级干部。他是个穷光蛋,而你的丈夫很有钱,你的物质生活是优越的,你天生注定要享福,路都让老头子给铺得平平坦坦的,充满着鲜花的芬芳,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是的,对于一般人来说是该满足了。可是,她在紧张的医护工作中,在家里孝敬公婆和抚养孩子的忙碌中,总是感到有一种无名的寂寞。这种寂寞产生在哪里呢?主要原因还是这个家庭。丈夫每天早出晚归,工作繁忙,每次回来就像历行公事一样。一个性情活泼、浪漫的年轻女人整天束缚在家务、老人、孩子和病人中间,连电视剧也很少静心地看上一看,生活未免太枯燥乏味了,时间一长,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异化成了另一个人,许多愁绪便从心底慢慢滋长。她的性格变得深沉了,活泼只是偶尔而已。

殊不知,她如今在青城除了丈夫、孩子和公婆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到了青城第三年父亲患了胃癌去逝了,接着第四年母亲患心脏病也去逝了。妹妹远嫁到千里之外的矿山,小弟考上铁路中专分配到一个小火车站工作。亲人们的去离对她打击太大了!尽管如此,她能以孝敬公婆,关爱孩子,体贴丈夫,干好工作来安慰自己。

她把华雕龙几乎忘掉了。

她仍默默地看着病号,此时这个病号在她眼中已成了“特殊患者”,十分神秘。她的心还在不安分地跳,目光像雷达扫描一样,在他身上寻着新的信息。

奇迹出现了!她发现了那块十分熟悉的宝石花手表!记得他说过这块宝石花手表是自己在部队里用三年的津贴费攒出来的。那表面划破的印迹还清清楚楚,相处的一段时间里,她和他曾交换戴过的。“是他!真的是他!”她惊异得差些喊出声来。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他怎么会受伤?他不是平平稳稳的小学教师吗?难道他出了什么大事?看他那样子生活一定很痛苦,一定有不顺心的事儿,他是个多么坚强勇敢、英俊威武的男人啊!”她崇拜他的风度和才华,同时也敬佩他的人格,她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

“难道他今天真的贫穷潦倒了吗?”她想。

这时出去的王丽丽进来了,上前拍了下她的肩说:

“柴姐,怎么犯傻了,还没认出是谁?用不用回去拿影集来?”

“别胡说,他不说话我怎么想起他是谁来?恐怕是个同学。”

“要是同学就好了,就怕是个大流氓,你看他长得多壮、多凶!很有男子汉的气味嘛!”

“怎么小王,你很羡慕流氓?那好,等姐姐到公安局联系给你介绍一个大流氓头子,又粗又棒,浑身长着黄毛——”

柴莹莹可得到了报复的机会,话未说完,嘴就让小王捂上了,口里怪叫道:“你坏你坏!你是个坏蛋!告诉我,你家姐夫是不是个大流氓?”

“……”

王丽丽才十九岁,典型的现代派姑娘,在当前各种思潮涌进国内各个角落的时候,各种书刊、磁带、录相在市场上泛滥的时候,像她这样的小青年学得很时髦,什么话都敢讲,什么书、录像都敢看,什么歌儿都敢唱,什么衣服都敢穿,什么酒都敢喝,什么舞都敢跳,什么钱都敢花。柴莹莹当年也时髦过,可现在落伍了,接近而立之年,那种兴趣慢慢淡化了。

“说真的,丽丽,有男朋友了吗?”

王丽丽换着吊瓶说:“这个嘛,哼,不敢说有,也不能说没有,反正身边没有我特别看好的,一大帮都想和我好,他们都很慷慨、够风度、够潇洒的。”

“怎么,一大帮?都风度潇洒?哟,我的好妹妹,你可得戴上火眼金睛(镜)好好看准哪,别看花眼了。最后若找个又黑又矮,小眼睛、蹋鼻梁、大嘴巴,腮帮上再长块疤的丑八怪可就委屈你了,哈……”

“打你!打你!……”王丽丽真地在她背上猛敲起来,美丽的披肩发乱散开来。

两个人正疯闹,只见伤号的头脚动了,眼睛又睁开了,比二十分钟前明亮了许多。

两个人一齐凑到跟前,奇迹发生了:他从口里清楚地发出声音“我······要······水……”

“他醒过来了,丽丽快拿水去!”柴莹莹命令道。

王丽丽出去了。她急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单位?”

他睁大眼睛说:“华……华雕……龙……打工、工的……”

“啊,果然是他!”她心中暗喜,而又抑制不住激动,忙抓住他的大手说:“你还能认出我是谁吗?”

他看了看,眨眨眼说:“不认识。”

她摘下口罩,说:“你再看看我是谁?”

病号的眼里现出奇异的光芒,说:“你、你是柴莹莹?”

“是,是我!”柴莹莹激动地答着,眼一热,泪水涌出了眼窝,落在他们的手上。

华雕龙太兴奋了,身子竟能动了,由于疼痛没有起来,他还要挣扎,被柴莹莹摁住了。

“雕龙,你怎么会‘跑单帮’呢?你不是教学吗?”

“这、这一言难、难尽啊!莹莹,有空再说。”

“你来多长时间了?”

“半年了。”

“呀,半年了,都干什么了?”

“建筑、修电器,还在饭店干活。”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知道我是在医院啊,为什么?”柴莹莹痛心地哭泣上了。

王丽丽进来了,见他们双手紧握,泪水如注,不禁怔在那里,轻声地叫了一声:“柴姐!”

柴莹莹松开手,抹下泪,接过水,说:“小王,你过来,他是我的老同学华雕龙!”

“真的这么巧?太巧了!”她急忙上前握握华雕龙的手。

急救室成了接待室。

“他当过兵,党员,班长,大学生。下放的时候我们在一个班读书,他是我们的大排长。”

“啊,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你们这可真是有缘份!”王丽丽轻轻地拍起了巴掌。

主治医师进来了,小王一介绍情况,他也挺高兴,说:“你是被轿车撞的,不太重,脑震**偏重些,肋骨骨折两根,问题不大,住上半个月就会好的。小柴,祝贺你们同学相见!”

“谢谢医师!”

“你们谈吧,暂时住在这儿,下午转到二0五号去。”

王丽丽和医师走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急救室说忙最忙,说乱最乱,说静就没事了。华雕龙边吃东西,边把自己几年苦处和收获一一讲给了柴莹莹。他想:“我对她必须毫不保留,否则就是罪过,就是亵渎纯洁、真挚的友谊和爱情。”尤其使他感动的是,柴莹莹竟然对他一往情深。

“莹莹,别哭,我后悔。”他说。

“你当初不听我的话,现在后悔顶个屁用,都拖家带口了!”她把头贴向他。

“但我又觉得不后悔,因为我有别人未曾经历的坎坷,这段生活将是我重新开始的动力。在认识人生上,我是富有的。这次出走青城一是为了离婚,二是寻找新的生活。几个月来,虽然碰得头破血流,人伤财空,有家难归,但我却找到了人间最有价值的东西!”

“什么?”柴莹莹瞪大了眼睛。

他握住她的手说:“朋友的真诚友谊!”

“什么模样了,还异想天开呢!”

“我们相见这是天意,上帝能够让我活着,说明我还可能有大用处,就像孟子所说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二人异口同声,背诵完毕都笑了。

2.下午,华雕龙转到了二0五病房,这间病房干净、人少,四张床。

华雕龙托柴莹莹到旅店结了帐,将东西拿回。

“我还剩有四百来元钱,看来住完院又囊空如洗了。”

“到这就别急没钱花,有我呢?”柴莹莹边整理东西边说。

“有你在我不愁,我想等伤好后会挣到钱的,也好报答你啊。”

“看你说的,挣钱就能报恩了?你欠我的一辈子也报不完。”

“是的是的。”

“挣钱,说着容易,平常工作出苦力挣什么大钱,除非你去当二道贩子去。”

“也行啊,只要有了资本就可以的嘛。”

“你不是那块料。不要急,等你养好了伤,让我那口子给你找个差事,累不着,还能比你出大力挣的多。”

“那、那太感谢您和妹夫了,你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他说着,向柴莹莹拱拱拳,将其它几个病号也逗乐了。

他们谈到了徐文敏,又谈到了王磐,以及柴莹莹感兴趣的同学啦、老师啦,索伦河乡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啦等等,二人谈得无所顾忌,内心的孤寂和抑郁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华雕龙伤好得快,体格健壮是一方面,精神好是不可忽视的。老同学、老朋友柴莹莹天天照顾他,吃得好,喝得好,更令他感动的是,柴莹莹亲自给他刮脸、洗头,使他恢复了英俊的容貌。病友们都羡慕他能有这样一个好同学。

在出院前两天,柴莹莹突然送来一张《内蒙古日报》,兴冲冲地指点说:“雕龙你看,你的好机遇来啦!”

这是一则“招聘中学教师的启事”,他读着读着便被那里所提供的优厚待遇吸引住了:

“……凡被聘用的教师,居住新楼,两室一厅,每月基本工资定为97元以上,地区补助津贴为工资的百分之五十……”

他计算一下,每月可以领二百多元工资,这是大兴安岭林区的一家林业局的广告。他动心了,俗话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决定去试一试,不能瞎闯了,找个稳定职业是正经。

“你会成功的,华先生,这个机会可千万别错过啊!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啊!”柴莹莹手里掐着他的文凭说。

“我可以去碰碰命运,如果不成的话,我回来哪管给你扫个地、提个水了也行啊。”

“去你的!”

大家都乐了,柴莹莹不好意思了,内心又产生了莫名的惋惜。

他的伤基本全愈了,肋部照片已为他证明。药费和住院费一共四百多元,司机方面包了百分之八十。他办理了出院手续,准备北上。

柴莹莹把他领回家,对丈夫小袁介绍:“这就是当年我下放时的老同学、大排长华雕龙。”

“啊,久仰久仰,请!”小袁也大方、客气。

“好,不客气。”

华雕龙临行前的最后一天,柴莹莹夫妇设家宴招待了他。

第二天早上八点,柴莹莹和小袁驾驶着轿车送他上站。轿车飞驰,一点声音也没有,华雕龙坐在柴莹莹身旁,望望她,又望望车外的街道和建筑,不觉心潮起伏。

“半年时间,二年跨度,来去匆匆,人生如梦啊!”他无限感慨地说。

“我觉得你的奔波虽然辛苦,但是有意义的。生活平静固然好,可没有新鲜感,像你总是不断地开辟新天地,新鲜而有活力。我想起一句话,大概是美国大作家海明威说的,原话记不清了,大意是一个人永远不会为别人所打倒,除非自己打倒自己。你明白吗?”

“明白,实乃硬汉子的金玉之言,顿启茅塞啊。海明威是好样的,他曾被流放过,也当过兵,我读过他的《老人与海》,深受鼓舞和启发,可惜在晚年患了神经错乱症,最后实现了自己的名言,自己开枪打倒了自己。”

“你也崇拜他?”

“是的,我还崇拜高尔基。”

她诙谐地说:“我感到荣幸,在我身边坐着的,说不准将来是个大文豪,或者是个教育家什么的!”

他们三个人都笑了。车很快到了火车站。

柴莹莹让小袁去买车票,她出去买回一塑料袋水果,弄得华雕龙很失身份,净人家花钱啊!他和她坐在椅子上,手又握到一起了,内心都激动不已。巧遇又分别,恋人之间的感情怎能好受呢?为了事业和前程,朋友间的感情总是有所牺牲的。

“雕龙,”她抽回手,拿出两张伍拾元的票子塞到他手中,说:“这点钱你拿去用,你现在去林区恐怕也需要应酬的。”

“这——”他不知怎么办好。

“只要将来你成功了,别忘了我就行,来信。”

他收下了,他知道这是一片真情,推委是不行的,他最了解她的为人了。

“一定,希望你再达观一些,生活本身是美好的。”

“你说得真好,和你在一起多好!”她声音颤抖着,头很自然地靠在他的肩上,当年的浪漫影子又显现出来。

“不要这样,莹莹。”他轻轻地推开她小声说。

她擦擦眼泪说:“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在索伦河的那段日子!”

“莹莹,彼此彼此嘛,不要沉缅过去,要展望未来,我求求你!”

“好,不说了,我还有个纪念品,你猜是什么?”

“钢笔?”

“不对。”

“笔记本?”

“不对。”

“猜不着了。”

“你看,这是谁?”她向他展示了一张照片,那是以索伦河为背景拍的,里面的少女扎着马尾巴,笑意盈盈地立在水中,散发着青春气息,可惜是张黑白照,若是彩照会更动人的。

“是你,太好了!那为什么不早给我?”

“那时我害怕影响你,还有——唉,不谈这个。”

华雕龙说:“我也给你一样东西,能猜着吗?”

“猜不着。”她不想猜,却着急要看。

他拿出一本书来,新包的书皮,上面书写着潇洒的书名。

“喜欢吗,琼瑶大姐的书?”

她点点头,手不停地摩挲着《人在天涯》书面,激动得溢于言表。

“感谢你,还有小袁!”他接着说。

“不要说了……”她的眼圈又红了。

广播响了,离开车还有十几分钟了,小袁手里拎了个塑料袋回来,微笑着。

“华兄,这是熟食,上车吃方便,这是硬座车票,卧铺都满了,对不起了。”

华雕龙接过车票,握住小袁的手说:“小袁,这就够麻烦了,我们后会有期!”

“看你说的,同学、朋友不帮谁帮啊,莹莹在乡下的时候你们不也一样帮她嘛,是吧?”

“都快开车了,你才回来!”柴莹莹埋怨道。

“哟,看你说的,你们老同学了,临走了还不多聊一会儿?我在一边那,哈……”小袁开起了玩笑。

华雕龙脸红了,低下头。

“别胡说!”柴莹莹捶了他一下,说:“开玩笑也不分个场合,雕龙兄别生气啊?”

“没什么,袁老弟,来,点上一支烟。”

他递过一支“良友”,这还是年前王工头王德海送给他的,他留下一盒未抽。

“走,站排了。”柴莹莹催促道。

“祝你马到成功!”

“祝你们生活美满、幸福!”

他们握手告别。柴莹莹的泪珠滚了下来,小袁索性装作没看见。

3.列车奔驰了两天两夜,在天亮之前驶入大兴安岭林区。

北疆三月白雪的天地,崇山峻岭,林海茫茫,长风呼啸,其势磅礴,人们仿佛到了另一世界。

“旅客们,列车进行前方车站——红松岭车站……”

华雕龙裹着军大衣朦胧着,听到喊声睁开惺忪的眼睛,直起倦怠不堪的身子,从行李架上取下提包。女播音员清脆奶甜的声音使他振奋了,不是么,一个新的“赌注”开始了,命运在呼唤着他。时间真能捉弄人,三天前还在繁华的青城,今日却到了冰天雪地的深山老林,他无限感慨。

东西收拾好了,他望望车外,隐约看出列车减速进入了一片开阔地,建筑物笼罩在烟雾之中。收回目光,定睛于桌几上,一堆红色的柑桔皮进入眼帘,他想:“这是她的心啊!多么难得的女人啊!对一个贫穷潦倒的旧朋友仍是一往情深,为了什么呢?作为我,决不能辜负她的一片深情,为了她,我也要成功,争下这口气!”想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柑桔皮,小心翼翼地藏到笔记本的塑料皮内——

列车开始鸣笛,小车站到了。

红松岭林业局是大兴安岭红松重要产地,小镇五六千口人,建筑整齐,大部分是红砖绿瓦,还有板房板障、俄式木刻楞等等,可谓北疆林区的特色风格。

林业局是四层建筑的楼房,在小镇街区中鹤立鸡群,它的两旁是三层家属楼房。林业局主楼的正前方是一条笔直的中央街,街的尽头是火车站,两者之间遥遥相对。不太宽敞的大街铺的是此地特有的红色粘沙土,踩上去窣窣直响,却也惬意。

他背着简易的背包,拎着提包,直奔前方。进了楼,他在楼下揭示板上看到了教育科的通知:“凡前来应聘的各地老师请到二楼教育科报到,并安排食宿事宜。”

上了二楼进了教育科,科内正有几个人报名,填写应聘登记表,核实证件等等。

一位身高马大的中年人向华雕龙伸出大手,说:“也是刚下车来应聘的吧?欢迎里边坐。”

“同志,你从哪儿来?”

“青城。”

“青城?青城怎么会?”

“不,我家在科右南旗农村,从青城过来。”

“啊!”

前边填表的几位老师填好了坐在一边。

“填表吧,这位老师。”

“好。”华雕龙答应着。他填得好快,笔势潇洒,字迹整齐,加上他深沉而自信之态,使旁边一位年轻漂亮的女科员对他全神贯注。

“高科长,”姑娘称那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并把一打填好的表格递过去。

科长翻了翻表格突然发问道:“华雕龙是哪位?”

他微微起身说:“我。”

“你没有原单位的证明啊?”

“是没有,我是自行退职的,去年在青城干零活了,现在还没回去。”

“啊,是这样。政治本科,政治本科可不简单啊!报到的人目前只有你一个是本科的,我们全局也没一个本科文凭的啊!把文凭拿出来我看看。”高科长十分惊异地说。

那位姑娘用十分羡慕的眼光打量着这位身穿军大衣、气度不凡的年轻汉子。旁边几位老师不禁自惭形秽,默默地吸着烟。

华雕龙好不容易找出那张证明自己身价的大专文凭,还有复员军人证书,高科长和那位姑娘一同看着,称羡得爱不释手——那是内蒙某师院的牌子!

“华老师,这文凭是专科的,本科证呢?”

“本科证在家一个朋友手里,我去青城前让他保存的,那时只接到毕业通知。”

“啊,那好办,可以取来,你还当过兵?是党员、班长,呵,满不错嘛!”

“真不简单!”那姑娘也情不自禁地附和一句。

华雕龙被夸得很不自然,本来烟瘾很大,此刻也忘到了脑后。

“好,你们各位都该休息了,凡是到这里报到的,应聘时间内吃住都由局里负责。”高科长跟大家说,转过身对那个姑娘说:“红梅,你送他们先到招待所,然后到食堂用餐。”

“走吧。”红梅姑娘笑着摆了下手,便走在前头。她甩着乌黑的马尾巴,鲜红的羽绒服十分打眼,黑亮的高腰长筒靴踩得楼板“咔咔”脆响。大家紧跟在后面。

华雕龙走在最后,前面几位老师边走边不停地向红梅姑娘问个不停,他们露出了对这里的住房、烧柴的兴趣,同时对自己的家乡进行了无情的贬斥。

华雕龙一句话也不说,他想:“不就是来试课吗?试成就干,不成就滚蛋,什么好不好的,哪块黄土不埋人呢?”用完餐,他倒在房间里大睡一场,数他的路途远,几天的奔波实在疲惫。那几位老师却毫不疲倦地溜了一通大街,饶有兴致地看了下学校校舍和新建成的住宅楼,回来后议论纷纷,等华雕龙醒来又给他作了义务介绍。

方脸白净的中年老师来自吉林省榆树县农村中学的,近四十的人了,老中师文凭,那两位是赤峰附近农村中学的,年纪都三十多,专科函授毕业。几个人在房间里谈着各自的经历、家况,以及旅途见闻,同时还发着对社会分配不公的牢骚。华雕龙最年轻,他只是听,很少插话,他认为自己的经历不能随便乱谈,如果能录取的话,才能跟组织上讲明白的。

“这地方真是曲波的小说——《林海雪原》啊!”

“哈哈哈哈……”大家都被学中文的老师的幽默逗乐了。

“这地方好是好,就是一个‘冷’字受不了。”

“高寒林区嘛,木材大大的。”

“哈……”又是一阵哄笑。

华雕龙也跟着笑了,他知道“木材大大的”是双关语,一是指林区人是“林大头”,二是指这里人才缺乏。

“我们那烧柴、吃喝和这儿没法比,若能录用,这辈子老婆孩子也能住上楼房了!”

“听高科长说,我们的试讲都是初中,你们谁带教材来啦?”

“我带啦,是语文,你教啥?”

“我教数学的。”

“我学化学的,不过物理也行。”

“他学政治的,哈哈,咱屋这几人能办个学校啦!”

几个人畅谈着,华雕龙仍附和着笑笑,他吸着烟,偶尔地插上一句半句的,老师们在一起总能找到共同语言的。但有一点他听不惯,那就是发些无用的牢骚或只谈待遇,不谈事业和奋斗目标。可也现实,他来的目的也是为了饭碗,可又不仅是为了饭碗,如果仅仅是为了饭碗,那不成了混饭的了吗?他不敢苟同,心中也自相矛盾,但他不妄自菲薄,他想:“倒驴不倒架,‘既来之,则安之’,争取在这里干一番事业。”

他没兴趣参加他们的“高谈阔论”,拿出日记本,把自己对大兴安岭北部林海特色风光的由衷感受,用诗歌的形式写了下来:

山苍苍,雪茫茫,

绵绵峭峰吐莹光。

兴安岭的雪啊,银色的浪,

天然屏障镇北疆。

林滔滔,雪茫茫,

翩翩漫舞白姑娘。

兴安岭的雪啊,银色的浪,

龙腾虎跃骋八荒。

风萧萧,雪茫茫,

白纱掩映红梅香。

兴安岭的雪啊,银色的浪,

北国数你最灵光。

他写罢,吟了数遍,最使他满意的是“白纱掩映红梅香”一句,他在心里又读了几遍,想起早晨在科里见到的红梅姑娘,不禁脸红了,骂自己是“自作多情”,越是这样,他越联想得丰富,甚而将她带入梦中:夏日,她领着他在林子里采木耳和鲜蘑,她能爬树,还能剥蛇,三剥两剥她又变成了柴莹莹,他惊喜地说:“原来红梅姑娘是你变的?”柴莹莹哈哈大笑,然后又恶狠狠地说:“好啊华雕龙,你忘恩负义,欺骗了我的感情!”说着,她把蛇皮向他甩来,正甩在他身上,他惊醒了。

“啊,原来是一个可怕的‘南柯一梦’!”他自叹道。

看了看表已是清晨六点钟,那几位昨晚畅谈开怀的老师此刻睡得正香,有的打着呼噜,有的露出甜蜜的微笑。他又翻开了日记本,从塑料皮内取出那块红色的柑桔皮嗅了嗅,便念起了柴莹莹······直到鲜红的太阳映在窗户上,他才停止那玫瑰色的意识流。

他把小刀按在桌子上,将柑桔切成了一个“❤”形,重新放入塑料皮里,他念叨说:“这是她给我的一颗火热的心啊!”

他发现那几位老师仍在酣睡,便又抽出柴莹莹的照片细细地看着、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