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重归于好

1.科右南旗距索伦河乡百余华里,由东向西,山路崎岖,岭上只有些残留的绿茵。一条河弯弯曲曲,流得有气无力,但还是给这洪荒旷野平添了生动。破旧不堪的汽车在山路上颠簸着,老牛负重似地轰动油门,尾巴下面串出蓝黑色的烟雾。旅客不多,可车内闷热,烟雾弥漫,气味儿很不好受。

华雕龙靠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睡去了。他那睡态令人发笑:两道墨画似的浓眉随着眼睛的关闭而紧蹙着,三棱塔式的鼻梁上挂着一层油亮的汗液,短髭下面的厚唇一角流出涎水……

大衣兜里有一本他新买的杂志《收获》,头条是个中篇小说,题目为《人生》,这正是他所要探讨的问题。作者路遥,他正觉得自己的前途遥远而渺茫,开篇引用著名作家柳青论人生的话为题记,深深地打动了他。当时他想:“我刚到人生的岔路口,小说里面的主人公一定有坎坷的经历,‘他’或‘她’能否与我有共通之处呢?”他决定回去仔细读读,,然后抓紧复习两门功课,准备八月面授和考试。对于成绩,他每次都是80分以上。姚翠珍和王松打心底服他。

终于到家了,索伦河镇是终点站,好心人把他摇醒。他直腰站起来,“咣”的一声,头顶到车棚上,大家笑了,他也笑了,说:“人在车棚下,不得不低头啊!”

那个小院好沉默。华晓芳在园子里给柿子掐尖,给茄秧打杈。这两天,她和一个同学给二哥看家。

“二哥,这么快就回来啦?”

“嗯。”

“给不给离?”

“别乱问,吃饭了吗?”

“还没有,人家想把这活儿干完再回去,正好,咱们一块回去。”

“好,我正想回家看看。”

华雕龙进屋急忙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了,又洗了几把脸走出来。

兄妹俩一齐到了家,桌子都放好了。

“给不给离呀,雕龙?”铁脸老爹铁着脸问,其他人都默默地听着,等待着。

“天下的法律是一样的。”华雕龙吃着,头也没抬说。

“唉,咱们认命了,回来好好凑合过吧?”华大娘劝儿子道。

大家谁也没反应,一直吃完。华老庆是第一个撂筷的,抹抹嘴,折了一根条帚丝剔剔牙,然后仰在炕角不动了。

他开始读《人生》了,小说主人公是陕北黄土高坡上的小学代课教师高加林,高中毕业生,工作被人取代之后,为了寻找慰藉,和文化较低的姑娘刘巧玲谈上了恋爱。这种恋爱是不牢靠的,当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爱这个姑娘,而是一时的感情需要、猛然反悔的时候,当他正沿着自己的理想道路努力追求、大胆幻想的时候,事态急转而下,高加林靠后门办到县里一事被告发了。他便含恨回到农村而名誉一落千丈,演出了一场人生悲剧,发人深省。

无独有偶,他也是个小学代课教师,是在内蒙古高原的科尔沁,高中毕业,是个复员兵,与高加林有相同之处的,虽然现在身未败、名未裂,可家庭却土崩瓦解了。他仔细地分析了这部中篇的故事情节和结构布局,猛然发现很像他读过的长篇名著《红与黑》,主人公于连为了改变自己卑微的地位,不择手段地向上爬,想征服一切,实现自己的野心,正洋洋得意之时,被以前的情人告发了,而最终走向断头台,也演出了一场人生悲剧,只是两部小说国度、时代、阶级性质不同罢了。他十分同情高加林和于连的,他羡慕他们的才华,而不佩服他们的作法。无论怎么说,这两部小说对华雕龙有一定的启发、鞭策和指导意义的。他有美好的愿望和追求,要想实现之,必须明智地处理所陷的逆境,不能胡来。他想起了一年前《中国青年》杂志上刊登的关于对浙江大学政治系学生徐永宽的争议文章,联想到自己目前离婚的情况,是否能影响到自己函授的学籍呢?他因此重新考虑妈妈劝他“凑合过”的话来。

几天来,他总是捧着《人生》贪婪的咀嚼,有一种苦涩味儿。

2.美在七月,忙在七月,面临函授考试的华雕龙又紧张起来了。家里无人干扰,晚上学到深夜,下了很大功夫,补回了闹离婚所耽误的时间。姚翠珍面临着中师结业考试,马上要获得文凭,她内心十分激奋,学习劲头更足了。郑树怀有了外遇之后不管她啦,她无法制止他。她把学习函授当做一种精神寄托,美好的期冀。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正处在青春惯性犹足的当儿,而命运使她不得不转变对生活的传统态度。学习函授开阔了她的视野,一幅无比浪漫的画卷向她展开,每天都处在激动的憧憬之中。为了更好地享受这种美好的意境,在华雕龙闹离婚以来,她明智地退到一边,而内心的血流却滚烫滚烫的,压力达到一定程度时,恐怕会发生井喷的。

她静默、理智地观察,承受、忍耐着,咀嚼的是一种人性美。

华雕龙把《人生》推荐给她读,她是一口气读完的,感慨良深,心里有许多话要和他谈。

她是同情刘巧珍的,首先出于女人的本性,同时既恨高加林,又怜悯之。这是一般人的认识,是浅层次的。华雕龙就不同了,他认为社会现实对高加林是不公平的,他有才华为什么不可以得到展示?妒贤嫉能是封建社会遗传下来的一个毒瘤,为什么在社会主义社会就不可能铲除呢?社会主义社会不讲究任人唯贤吗?由此看来只有加大社会变革的力度,加强“两个文明”建设,调整、深化、创新,优化社会,优化人类,才有可能消除这种现象,消除三大差别。他们曾为此争论过,姚翠珍最后还是服了他。

暑假,他们又登程了,一行三人,心情振奋。华雕龙他们坐最后一排,姚翠珍把着南窗,挨着华雕龙,这边是王松。

他和她自然挨得很紧,彼此醉醉地体味着异性接触的感受,血液似乎溶在一起了,一动也不动。两个月未接触女人的他,那种本能需要的欲望自然寄托在她身上了。他时常想起她,梦中几度销魂,醒来几多遗憾。在她身边,他有犯罪感的,和以前接触是大不相同的。“难道这就是喜新厌旧吗?她也不新啊?”他默默地问自己。

他读过一本杂志,其中一篇文章写到:多数知识分子对自己原来的婚姻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不满足现象,因此婚外恋屡屡发生,第三者插足是难以避免的。

“难道我属于这种类型吗?那么第三者是谁呢?”他思考着,审查着自己的言行,认为自己与前者不同,只是客观条件比较特殊罢了。假如梅金玲没有这出事儿,他是爱她的,她给他的最初印象要比吴素敏、柴莹莹强的。

姚翠珍穿的是连衣裙,朴素而新潮,白色的凉鞋,黑丝袜子,衬着**着的白皙细腻的小腿,使他内心焦躁不安……他的眼再也不敢看她了,他感到她仿佛是《聊斋》里的鬼女再现于身边,魂儿险些摄去。一路车,他没有安宁下来。姚翠珍也同样感受,和他在一起如鱼得水,快活而自由,从不寂寞。她愿意出门考试或面授,可惜,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本能的爱恋使她与他贴得更紧了。

下了车,他和她都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一百多里的山路,这车怎么一会儿就到了呢?

王松老师是比较沉着而又风趣的,他对他们俩的沉默是有所悟的。多次一同出门,他发现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既像两口子,又像姐弟、兄妹,关系暖味大有可能。然而,他并没发现他们有过界的举止,使他纳闷。他曾给他们俩创造过好的机会,比如他到亲属家、同学家,但都未能一睹二人暖味细节。他想:“他们都是年轻人,互相关心,配合默契罢了。”

王松三十六岁,大他们俩将一旬,正进入成熟期,看问题多了点辩证法,对他们的亲昵多少有点妒忌是真的。几天来的面授和考试,华、姚二人仍没有过界的举止,他知道这关系是比较正常的,也就解除了怀疑。其实,这是双方努力克制的结果。这种克制一方面往往是冲动的原动力,不在此时沉默,就在另时井喷,其势是难以遏止的;另一方面便是消极、无望,走向煎熬,相互怨艾。

男女间的爱恋是燃烧着的火浪,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由**走向低谷,或死灰复燃。

然而,一场小小的争论使他和她的非理智的浪漫情愫渐渐清晰了。

报上已登出关于路遥的小说《人生》的争论,争论比较激烈。基本观点正如华、姚二人所争论的。可在他们两种观点之间又出了新的观点,这就是学中文的王松老师所参与的。

“高加林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他的下场在任何社会都是可悲的,人的一生该得的必得,不该得的不得,即使得到了也是短命的。”王松说。

华雕龙说:“你这是道家学派的观点,小说里的德顺老汉就是代表了众多的愚昧形象,与现在的社会发展是格格不入的。我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类就该贪得无厌,或喜新厌旧,而且永无止境,否则,社会就不会前进和发展,如果按慈禧太后的保守观点坚持下去,恐怕我们现在还谈不上坐汽车、坐火车、用电灯了吧?甚至连暖瓶都难用上的,就像美国西部印第安人原始部落一样濒于灭亡了吧?”

姚翠珍说:“高加林虽然下场可悲,但他的才华却闪了光的,回到农村当农民就等于一颗珍珠重新埋在泥里一样,更可悲的不是高加林,而是把他、劝他归农的人们。因为他们在摧残人才,是在犯罪,是导致愚昧的祸首。”

“说得好;你的认识又提高了,旧的意识形态是不适合新型社会发展需要的,作者高明就高明在把高加林的悲剧形象推给了广大读者去思考,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社会问题。”华雕龙既赞扬了她,又下了结论。

王松老师被华雕龙的有理有据的分析折服了,他佩服他的现代派意识,以及敏锐的思维能力。社会保守就会产生多数人的愚昧,多数人的愚昧就导致社会严重缺乏物质和精神的文明,那整个民族就没有希望了。他提高了认识。

3.华雕龙到家的第二个晚上,石老叔和姐夫石玉福、哥哥华为龙到了他的茅屋。

他一看这情势就明白了一半。他们是来劝他与梅金玲重归于好的。

石老叔坐到炕里,抽上烟袋,先说话了:“雕龙啊,试考得不错吧?”

“嗯,凑合。”

“别跟我老头谦虚,妈了个巴子的,凑合怎么能行,应该超群。”

“……”

“自己做饭吃是挺困难的吧?两个多月了,婚也不离了,我看你们就凑合过吧,别再折腾了,人家梅二姑娘毕竟对你不错,何况那种事儿她也是不得已的。人年轻,没经验,怨那个臭小子张有才坏水多,你说呢?”

他没有吭声,吸着烟,这些天他也思考这个问题。他想:“高加林的失败还在于他幼稚,做事操之过急,这是个教训。俗话不说‘后退一步天地宽’嘛,我能否暂退一步呢?听人说浙江大学的徐永宽被社会舆论弄得学籍难保,那我呢?如果有人以诬告的形式捅到函授大学,会不会出现类似现象?”他想了很多,很复杂。“这样靠下去,婚姻法也不改,一不谨慎,再有个第三者插足,我的名誉可就无法挽回了,真不如‘暂栖身’,目前,她还属于我的女人,带个孩子也够苦的了,我是否也学会一点宽容呢?”

华为龙说:“二弟,凡是得退一步想想,咱们农民出身的,要求也不高,现在能混到这步田地,应该知足啊!石老叔和咱爹咱娘的意思就是这样,也都是为你好。”

石玉福说:“对,我们是自己人,都是为你着想的,别看你水平比我们高,可社会经验你还差一些的。”

他承认,说:“你们的心思我都领了,事情既然闹到这等地步,主要根源不在我身上,我没有错,我是个受害者,可我抗不过法律,这样下去对谁也不好,你们不会坑我的。可目前要让她和我重归于好,主动权不是我,而应该是她梅家。她家不主动,我们主动,这说明我们有问题,或理亏的,他们主动,我们高姿态,人们会称赞咱们的,你们说这在理不?”

石老叔笑着说:“他妈了个巴子的,没想到你小子主意这么正,真是你爹的种,说得对,是这个理儿,我看你就等一阵子再说吧?”

石玉福说:“等是对的,能不能给梅家透点风?”

华为龙说:“不用透风,几天梅大发见这边不告了,非把她和孩子撵回来不可。”

石老叔说:“对,回来就凑合好好过,过不好另作主张不迟,反正这事儿你小子有主动权,是吧?”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第二天上午,学校几位老师由迟校长带队串门来了,没有姚翠珍。

迟校长问:“今后有什么打算啊?”

他一笑,没话说,几位老师却看着他笑了起来。

刘老师说:“小华是我校的人才,也是咱乡的人才,我想将来一定会有造就的,不说凡成大事业的人都要有一段曲折的经历嘛,我想现在的曲折就是对你的锻炼和考验,你们的事儿该告一段落了?”

“可不是,离婚又离不了,两个人靠着有啥劲儿?还是搬到一起吧?”另一位老师说道。

刘老师又说:“我们生来做一回女人也是不容易的,梅金玲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她的过失是不得已的,你这个大男子汉也该宽容才是。”

迟校长说:“对,作为男人是该讲究宽容的,这也是一种风度。凡事儿想得开,也就无所谓了。不过这得有个过程,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真像方才刘老师说的,是锻炼,是考验,经历曲折必大有造就的。”

大家笑将起来,华雕龙也笑了,他想:“两天来了两帮,梅金玲还真有点人缘的。”

“谢谢你们,你们的好意我领了,俗话不说‘听人劝吃饱饭’嘛,我是能宽容的,可是,解铃还得系铃人啊!”

“好,这就好!男子汉大丈夫!”迟校长竖起大母指。

女同胞们的脸上都露出了喜色。

4.为前途计,尤其是函授学业的完成,他不想成为社会舆论的牺牲品,原来坚如磐石的意志动摇了,这是他人生历史上一次最艰难的选择。当然,作为一个人民教师,一个党员,他首先还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有公而忘私、勤勤恳恳为党的教育事业工作的一面,也有小生产者狭隘、小资产阶级的偏激、动摇的一面。总之,他还是年轻人,路正长。

梅金玲有病住院了,他不知道。在开学之前,他要割些青柴,解决一下烧的问题。他吃完早饭,拿着柴镰,带上一盒烟和几根黄瓜上山了。

青纱帐间的小路上,他遇到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哥,他不认识。有趣的是,那位老哥称他为大哥。原来,他已一个多月未刮胡子和脸了,加上身材高大,心情抑郁,面容日渐憔悴,眉头上有清晰的皱纹,仿佛衰老了十多岁。人家称他大哥,他也正常地应着。他想:“人嘛,何必在岁数上计较呢?我不年轻了,几年来的经历真够写一部像《人生》那样的小说了。”

在割草中,突然遇到一条毒蛇,它先是一惊,后又不知怎的怒火中烧,一镰刀砍过去,将蛇钉进土里半尺深,头和尾痛苦地挣扎着。他想:“孟子说‘人之初,性本善’,我开始多善良啊!经过这段磨砺之后,不也心狠手辣了吗?它是青蛇,并没有咬我,可我把它砍死了,这说明了什么呢?反过来,我不想砍死它,它却先咬了我,我是否能杀死它呢?荀子又说‘人之初,性本恶’,我的恶是潜藏在心底了吗?一旦爆发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吗?果真是这样,谁都有恶的本性,都有犯罪的可能性。”

他联想很多,在部队当班长时,他曾经打过一个调皮的战士,打得很重,一巴掌出血,又一脚踹倒。他本不想打他,可出手之前恶从哪里来呢?

他割着柴草,回想着自己的恋爱结婚过程,该得到的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也得到了。总之,他认为这个农民出身给他带来了很大的不幸,社会上相当一些人还是看不起劳动人民的,他本身也是如此。他发现了自己的虚荣心极强,一个农民出身的自卑感始终潜在心底,一旦遇到不愉快的事情,他即刻产生自卑,而这种自卑像影子一样伴随。在旗里遇到王磐和徐文敏,弄得他一路沮丧。而正因为有这种强烈的自卑,才促使他勇于奋斗的。

他割柴是很快的,为自己干活多干点是点,在力气上毫不吝惜。几十大捆柴草码起来很好看的,他吸着烟欣赏着草码,心想:“什么事情,只要干就会有收获。我若读完函大,不能再教体育了,在学业上做出令人称羡的成绩来,叫那些出身优越的狗尿苔们跪在我面前!”

下午的阳光照得索伦河水温热温热的,初秋的碧波明丽怡人。华雕龙泡在水里,尽情地游着,不是畅游,是郁闷的发泄,仿佛身上有搓不完揩不尽的污垢。在水里,他真如一条游龙,自由潇洒,怨不得柴莹莹大加欣赏,叹未观止呢?

他想起与柴莹莹水中邂逅的情景,她,一个情如烈火的女神!想着想着,他又自卑起来:“我和莹莹无缘,她是美丽的白天鹅,我算什么?”

“恨自己吧!”他感叹着流逝的那段美好时光。

可何时能解心中悔恨?悠悠东流水,缠绵卷浪去,时空变换,来日无期……

5.梅金玲病了,是肺病,住在乡医院。医生嘱咐,孩子不能再吃她的奶了,怕传染。医生还说,她的病是长期忧郁、劳累和营养不良造成的。

梅母流着泪水陪在二女儿身边。在家里,梅大发又骂了一通无名娘,其中有不争气的女儿,有张有才这个坏种,或有绝情的女婿华雕龙。他有火气就骂,他表达愤怒感情的方式仿佛就如此。自从他打了张有才,砸了小店之后,内心火气消减一些,但看到当年满怀希望的二女儿弄到如此地步,他再也不能容忍了,每天都要骂一通的。老伴只是默默地掉着眼泪陪着女儿,怕她寻短见。

已经开学了,华雕龙才知道梅金玲生病住院的消息,他找到了金珠,金珠哭着说:“我二姐总念叨对不起你,说你没错,可你还不去看看她,她、她都瘦得不行了!”

“金珠,别哭,我会抽空看她的,我只是刚听说。”

金珠闪动着疑惑的大眼睛望着当初的姐夫,用袖口抹着眼泪,抽泣着走了。

华雕龙望着金珠的背影,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想:“她姐的病的确与我有关系,现在我倒对不起她了。女人的肺病不是好病,还有孩子,加上我这一折腾,会毁了她的,真像刘老师和姚翠珍所说的,作为一个女人是不容易的。”他想起梅金玲当初对他的好处,心里不禁一阵隐痛,促使他的良心发现。他毕竟是个知识分子,五尺高的血肉之躯,与那在病魔中挣扎的女人有过美好的时光。

中午,他决定买点水果和奶粉去看她,这是个了不起的举动,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他才能做得出来。

医院的病房环境很糟,走廊内脏物遍地,污秽的空气逼你屏息。打开窗,天气闷热,空气仿佛不流动了。声音也嘈杂,男人的憨嗓门,女人的尖快嘴,患者的唉叹……偶尔出现个白大褂姑娘,亦横眉立眼,昂首挺胸,鹤立鸡群,高跟鞋踏得咔咔直响。

华雕龙是提着挎包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医院大门的。

他不知道哪个房间,只得按屋打探,医院小,共六个房间。他那魁梧的身躯几乎阻住了门。敲门,门慢慢开了,几乎没有声响,他略低下头移了进来,那步子的确是移过来的。他不看大家,只是盯着**的一张苍白而瘦脱了相的脸儿,既熟悉又陌生。他一句话也未说,像看一个出土文物,有惊讶,有审视,有鉴别和同情。

“是你?!”梅金玲作梦也未想到是他,惊喜的声音十分微弱。

“别动。”他俯下身子轻轻地说,像安慰一个孩子,按着插吊针的枯瘦手背,转手把东西放在小桌上——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里除了上学的金珠、金丽以外,其余姐妹全在这里。快嘴梅金花也出现了少有的沉默,像一只苍蝇隔着纱窗看着食物无从下口一样,两只胳膊像鲁迅笔下的杨二嫂似地搭在下髀间,怔呵呵地瞧着。然而,这里并没有看到奇迹发生,电影、电视上的男人、女人跪地求饶、抱头痛哭、互相安慰和热烈狂吻等等镜头在这里都没有出现。

“二姐夫,今天没有课?”金凤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嗯。”他只应了一个叹词,极吝啬,而与气氛十分融洽,也坦露着内心异常的不平静。

梅金凤的一声“二姐夫”叫得亲切,从场合,从双方心理上的需要。她想:“你现在还是我二姐夫,我二姐的合法男人!对这个病女人,你是有一定责任的,你来了,这说明你还有良心。”

简炼的语言,的确有诸多含义。华雕龙的责任感及良知又一次受到强烈的震动,一些无聊的世俗杂念此时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了。

“见强不?”他看着金凤问。

“还可以,不折腾了。”金凤叉着手点点头说。

“不用转院?”

“往哪儿转还不是一个治法,用药都是一样的,只要静心疗养就行了。”

金凤跟他说话用双关语是常事,前面用的“折腾”、“一个治法”、“静心休养”对华雕龙来说不能不引起思考。“折腾”是指“闹离婚,一离再离。”“一个治法”,就等于说“天下法律是一样的,只要我二姐不答应,你就别想。”“静心疗养”,就等于说“再离婚她就交待了,你考虑去吧?”他都理解了,他很佩服她的回答。

他没再问,他的特点是少说多余的话。

梅金花说话了:“雕龙,金凤你们在这儿,我回去做点吃的来。”

她说完向那几个妹妹挤了眼,金凤明白,说:“金环,跟大姐去做,你送来。”

金环随着金花走出去了,病房内只剩他们三人。金凤又恢复了以前的随便性,站起来拍了一下华雕龙的肩,调侃道:“真不愧是大学生,受着高等教育,行,还是个男子汉,佩服!佩服!”

他笑了,笑得很苦,没有说话,眼睛转向了梅金玲。

“你们谈谈,我出去一下。”金凤也溜了。

**的梅金玲将头转过来,脸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嘴上喃喃地说:“你好吗?炕多烧点,别凉着。”

一话值千金,他感动了,眼窝一热,闪出了泪花,忍了又忍,未能流出来。

“我没事儿。”

“我,我想回咱家,你愿意吗?”她的眼睛异常美丽了。

“嗯。”

“原谅我吧,你没错,我都后悔死了,真想去死……”

“别、别这么想。”

“是啊,可像我这样活着又有啥意义呢?特别是离开你……”

“我?唉,也可能我是太过分了。”

“不,一点也怨不着你,都是我……我有罪,我对不起你!”

“真的吗?”

“是真的,我反复想过了,你没错,无论是谁也该那么做。你、你付出的代价我两辈子也还不清的,呜……”她又痛哭起来。

“金玲,你有病,不要哭,这些大概就是命吧,你能认识到就好,等病好了,咱就回家去。”

她仍是抽泣着,华雕龙不得不俯下身去抚慰她。

病房静极了。门外的金凤傻愣愣地立在那里,像个女侦探。

6.一个令人苦恼的九月,对华雕龙来说,担子很重,欢乐无从谈起。

梅金玲住了二十多天院,便回家休养,照常吃药、打针,节省了一部分开销。小玉环寄在姥姥家。每天华雕龙早起晚归,大部分活儿全包了,梅金花、梅金凤常来帮忙。梅金玲总是过意不去,也偷着做些,他也制止不了她。有了病,加上名声扫地,她的工作自然而然地为别人取代了。她的身体瘦成了麻杆,肤色也难看,说话有气无力,走起路来一抖三晃,弱不禁风,更谈不上魅力了。

这是个凑合的家庭,没有欢乐,他们两个最清楚。

爱情的伤口流着血,难以愈合,只有需要才体现些夫妻的味道来。梅金玲爱干净,洗澡时,她说:“雕龙,记着点,我身上有几个痣,在什么位置,多大,什么颜色,将来我死了,你要想我可别忘了。”说罢泪水如注。

“看你瞎说些什么?”他斥了她一句,但真地查找起来,口里在报告数据:“左前甲骨上一个大黑痣,胸口一个小红的,腰间盘一个中等红记,还有……”他数着数着突然狂吻起来,那种原始的冲动之火又在身上燃烧起来……

她满足了,她考虑好久的小计,终于——

她仍是痛苦的,知道自己的魅力系数越来越低。

无可奈何花落去!

人有病是需要钱的,他经济紧张,梅家担负了一些,梅大发此时较以前也大方了,他自认养姑娘倒霉,他对自己的梅姓都产生反感。他对二女婿华雕龙的看法有了改变,渐渐地理解了他,觉得这个二女婿的确是与众不同,像个男子汉,内心佩服。从砸了张有才小店那天起,他就觉得对不起二女婿了,委屈人家了。现在唯一的补偿是经济援助。

华雕龙那次上旗里离婚,他给大舅哥张景禄一个电话,第二天就把女婿打发回来了。在离婚上,梅家“胜利”了。他一不做二不休,名誉也不顾了,首先稳住女儿,大闹乡政府法庭,然后打砸张有才小店等等举动都成功了,尽管女儿的丑闻传遍全乡。谁知女儿病倒了,因祸得福,女婿有了良知,重归于好,他梅大发的心宽慰多了。每当和旁人唠起嗑来,他都大肆夸奖二女婿华雕龙。

姐妹多有好处,梅金玲在姐妹们的扶持下,心情舒坦多了,病情渐好,因为她是初次犯病,加上用药及时,基本脱离了危险。

华雕龙仍是少许欢乐,时常挂着一张阴郁的脸,心静下来的时候,常常想着柴莹莹——那是曾经奉献给他珍贵的初吻、第一次拥抱过的姑娘!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心中只好装上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仿佛柴莹莹的替身,她就是小学教师姚翠珍。

他产生了一种新的补偿方法——婚外恋。他和她早有感情基础,只是没有冲破道德和良知的底线,常常是理智战胜了冲动。他们始终守着马其诺防线按兵不动。他想:“我和她是有很深的感情,我们都在婚姻上受到严重的创伤。惺惺惜惺惺,而且都需要合适的异性伙伴,泪水伴着她,耻辱伴着我,何时是个头啊?”

他恨自己对她太刻薄了,她那种热烈的表示是多么美好和纯真啊!他恨自己太虚伪了,那是对美好和纯真的亵渎,以致在她那本来痛苦的心灵上又留下了一道伤痕。

目前,这道伤痕冷却了她的心,理智代替了浪漫,她把那种美好的欲望潜到了心灵深处冰封起来。华雕龙追忆过去,目睹残酷的现实,他感到失落,这种失落也许要伴着他多年。

梅金玲也在苦痛的咀嚼中,她想的是恢复健康,继续作一个任劳任怨、百依百顺的贤妻良母。她要作永久的忏悔!小茅屋权作她的教堂,里里外外都是她忏悔的天地,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亲自为自己戴上了一副沉重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