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过新年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麦收了。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在这个关系到一家人一年口粮的关键时节任谁都不敢掉以轻心的,全村都陷入紧张、忙碌、兴奋之中了。天不亮就有人起来摸到麦田里割麦,还要往场里拉麦秧子,垛麦秸垛,碾场,扬场,晒粮食。要是逢到阴雨天那就更忙了,把麦秸垛盖好防备雨水不说,地里还要播种秋庄稼,豆子、芝麻还好,定好耧眼,套上牲口,不多时就耩完了,麻烦的是棒子和红薯,全要人工一棵一棵的来完成。棒子要一个坑一个坑的刨,点了种子再盖上土,红薯则要一棵一棵的栽,都是很费力的活计。这时节的人都要脱一层皮的。即便勤快的杨翠玲也受不了这般的劳碌,往**一躺就再也不想动了。邓金柱却不行,累归累,夜里还是会要杨翠玲。杨翠玲无奈就四肢八叉的躺在那里由邓金柱怎么着去。

任何事情都会随着时间的流失而过去的。麦收也是。收完麦,扬净场,种完秋庄稼,垛完垛,交了公粮,剩下的就是地里间间苗、除除草、打打药、施施肥,然后就等着秋庄稼成熟收割了。为了娶媳妇,邓金柱已经在家闲了一春了,再不能不出去挣点钱了,老这样闲在家里算是咋回事啊,不光是家里没钱花,外人也说啊。当然,不是非要出去不可,能在家挣钱也是本事,邓金柱反反复复想过了,在家除了跟着人家干小活,别的他还真没挣钱的本事。所谓小活就是给人家盖房子什么的,一天三块两块的说不准的,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钱只会少不会多。干小活的一般是家里有事走不开又闲不住的人,比如家里父母亲年事已高,没准哪一天就过去了的,再不然就是老婆有重病或残疾干不了地里活计的,等等,诸如此类。邓金柱怎么看都算不上,在家里是说不过去的,再说以前都在外地打工,也没有在家干小活的记录,突然间不走了在家干小活算是怎么回事呢?这样,邓金柱就只能接着他中断了一春的事打工去了,可杨翠玲怎么办呢?一下离开杨翠玲他还真舍不得。开始,杨翠玲说,就恁馋啊?邓金柱就瞪了眼,说,你不馋?凭良心说,杨翠玲一点也不馋,她虽然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好,却一点也没觉得那有什么好。不过,杨翠玲没敢说,她怕邓金柱不高兴。每次说到这里就断了,后来,邓金柱终于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杨翠玲从没出去过,一听要她也出去就懵了,说,我去?邓金柱说,对啊。杨翠玲说,我去管干啥呀?邓金柱说,哎呀,管干的多了,工地上女工多的是。杨翠玲说,我没干过啊!邓金柱说,不干啥时候都不会干过的。杨翠玲说,我不会啊!邓金柱说,不会学嘛,要不做饭也中啊。杨翠玲就不说话了。邓金柱接着说,咋的一天也能整个三块五块的啊!停工了还能逛逛百货大楼,看看公园,多美气啊!这样说得多了,杨翠玲就同意了。杨翠玲不是想逛百货大楼,想看公园,也不是舍不得邓金柱离开,让她心动的是见天都能挣三块五块的钱!

既然要出去,还不确定这一去能去多长时间,跟爹娘告个别总是应该的,杨翠玲就让邓金柱骑着洋车子带着她去了一趟葫芦湾。杨翠玲的爹娘听了都感到很意外,心下就有些不满邓家,尤其不满邓金柱。闺女在娘家都没出过外,没想到才嫁出去倒要出外了!杨翠玲知道爹娘心疼自己,生怕爹娘对邓金柱有怨言,就捡好听的跟爹娘说,说她刚嫁过去还不怎么熟识人,邓金柱一走她就更孤了。以前也没出去过,现在出去见识一下也好,还能见天挣三块五块的,一举两得呀。杨翠玲一向不怎么说话的,爹娘见闺女一下变得这样能说会道的,心里讶异,不由对看了一眼,又看看杨翠玲,见闺女不像是装的,就知道闺女是真想去了,心里叹了一声,到底是年轻人呵!也就同意了。走到村口的时候碰到了杨翠玲的妹妹杨翠英。杨翠英看见了,跑上来说,姐,你就走啊!不住一天啊?杨翠玲说,不住了,回家还得收拾收拾呢。杨翠英听她说得温馨就笑了,对邓金柱说,哥,不许欺负俺姐啊!邓金柱就笑。

不多几天,杨翠玲就跟着邓金柱到建筑工地去了。到了工地杨翠玲才知道家有多好,用她的话说,那工地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好在天天有邓金柱陪在身边,这就减轻了很多,麻麻眼也就过去了,甚而工地上还有人眼热邓金柱有老婆子陪呢。

年底的时候,杨翠玲跟邓金柱终于回家了。俩人结婚前没怎么呆到一起过,彼此也不大了解,刚结婚是还很生分,都是客客气气的,心里知道这样不对,也别扭,可是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只能这样。等他们回家的时候几个月的厮磨就让两口子熟识透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他们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两口子了。

杨翠玲一回到家就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

杨翠玲和邓金柱是头天晚上到家的,婆婆慌得赶紧起来给他们做饭,而且是荷包蛋,一碗就给杨翠玲盛了七八个,让杨翠玲愧得什么似的,让婆婆吃,婆婆当然不会吃的,又让邓金柱,看见邓金柱碗里才两三个,不由分说就从自家碗里扒了两个给他。邓金柱抬头冲她嘿嘿一笑,埋头吃了起来。婆婆在一边看着,笑眯眯的说,看看,多疼你。你要是不好好待承人家看我不打你。等杨翠玲吃完,要把碗送到灶屋时,婆婆急忙拦下了,说,你可得小心着点。说得杨翠玲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二天,杨翠玲起来的时候天都大亮了。婆婆看见她,笑呵呵地说,起来恁早干啥?又没啥活儿,不多睡会儿?杨翠玲就甜甜地叫了一声,娘。婆婆哎了一声就笑了。杨翠玲打了水,端进自己的新房,把邓金柱叫起来,一边洗脸,一边说,起来吧,吃了饭走亲戚去。邓金柱就起来了。

吃完饭,杨翠玲说,娘,我想到俺娘家看看去。婆婆说,嗯,是该去,多大时候没见你娘了,该想得慌了,你娘也该想你了。一边说一边不住的往她的肚子上瞄。杨翠玲以为衣裳没穿好,看了看,没见哪里不妥。婆婆却接着说,明儿再去吧,您爹赶集割肉去了,晌午咱包饺子。杨翠玲没想到老人家这么疼她,还以为昨晚打了鸡蛋茶就算了呢,不由呀地叫了一声,说,俺在外边吃的也不赖,上顿好面馍,下顿还是好面馍,暄腾腾的卷子啊!婆婆笑着说,没受罪就好啊。又说,你才过门,一大半都没呆家,吃顿饺子也应该。一会儿您爹回来了,咱就开始做饭。到了晌午,公公果然割了肉回来,婆婆果然包了饺子吃。

第三天,杨翠玲到葫芦湾时,她娘悄悄把她拉到了一边,问,有了没?杨翠玲一下给问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娘说,都几个月了,也该了。杨翠玲这才明白她娘是在问她怀孕没有呢,就说,我不知道啊。她娘就骂起来,傻妮子哟,都几个月了,还不知道。再问,身上干净吗?杨翠玲说,干净了。她娘问,几个月了?杨翠玲说,前几天啊。她娘又骂起来,说你傻你还真傻啊,前几天才干净那就是没有啊。咋回事啊?杨翠玲说,我哪知道啊?她娘说,您没呆一坨?杨翠玲说,呆了,一个工地上就我一个女的,能不呆一坨吗?她娘看她老跑偏,就点了她的头,你呀,我是说您俩……说到这儿不说了,杨翠玲愣愣地看着她娘等着下文。她娘恨得什么似的,只好说了,您俩就没那个?杨翠玲还不明白,哪个啊?她娘恨得只拿眼瞪她,说,两口子呆一坨还能弄啥啊?睡觉!杨翠玲这才回过意来,说,有啊,他馋得很,天天都要的。她娘又瞪了她一眼,脸色缓和下来,然后叹了口气就不说话了。杨翠玲忽然想起来婆婆瞄她的肚子,没准也是这意思。

下午,杨翠玲一回家,刚刚放假的小叔子邓金标就问她,嫂子,我啥时候能应小叔啊?杨翠玲脸腾地就红了。出去打工一整年刚回来几天的小姑子邓金彩却不饶,冲邓金标,你不用急,小侄还是先叫我个姑才叫你个叔。邓金标问,为啥?邓金彩一下说不上来,只好说,我是他姑哩。邓金标似乎觉得这不成理由,反驳说,那我还是他叔哩!邓金彩急中生智,说,我比你大,当然得先叫我个姑,再叫你个叔啦!这倒说得过去,邓金标就不再争了,说,叫我个叔就中。说完就跑出去玩了。

杨翠玲当然能听见姐弟俩的对话,她知道着肯定是婆婆教唆的,急着抱孙子呢。可她娘已经明确地告诉她她没怀上,这会叫婆婆失望的。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就什么也没说。晚上,婆婆果然把邓金柱叫到了一边,问,她嫂子几个月了?我咋看不出来啊?知道杨翠玲没怀上不免叹了口气,唉。

杨翠玲再到后河洗衣裳的时候,碰到一个女人,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女人叫马玉如。马玉如看见她跟她打招呼,然后问,你一走好几个月,烧饼夹牛肉吃嘴里了没?杨翠玲不知道马玉如半路里怎么说起这个来,也糊里糊涂地说,吃那弄啥啊,贵的要命。马玉如呵呵地笑了,贵也得吃啊,一辈子能有几回啊?杨翠玲更糊涂了,就不再言语了。马玉如却还要说,等你疼的时候就知道了。杨翠玲听了,愣了半天。后来她才知道,烧饼夹牛肉是专门给孕妇补充营养吃的,正是因为贵,一般人才舍不得吃的。第二天小叔子邓金标和小姑子邓金彩就不再说应叔应姑的话了,一心一意只盼着过年。

年该来就来了。平常总有些走村串乡的贩子们走在村街里,卖油的梆梆地敲着油梆子,卖豆腐的拖长了声音叫打豆腐喽,卖调料的叫灌醋灌酱油喽,收废品的叫有破烂拿来卖哦,卖针头线脑的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节奏地打着拨浪鼓……现在都少起来,以至于终于没有了。家里忌讳也多起来,但凡有好吃的,都要等向神仙许了愿才能吃,说话也要字斟句酌。邓金标冒冒失失的被他娘说了几回不耐烦了,跑出去跟小伙伴们玩去了。这时候不管平时多么要好的伙伴也不能去别人家玩,只能在村口的空地上、村后的河坡上或者村街里玩。因为不能去别人家,可玩的也没多少花样了,就只能唱了,年来到,年来到,闺女要花儿要炮,老婆要个暄棉袄,老头要个新毡帽。也唱,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煮煮肉, 二十七杀年鸡, 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玩一宿,大年初一,撅着屁股做个揖。邓金标当然也不例外,只是他简单的发挥了一下,把开头的小孩换掉了,见了谁就叫谁的名字,觉得很真很有意思,别的孩子纷纷效仿,争执不下就闹作一团,年的气氛就有了。渐渐的有了炮仗声,虽是偶尔才有那么一声,但已经足够了。慢慢的到了祭灶是二十三,却还是有讲究的,叫做官祭三民祭四,王八祭五鳖祭六。唱着唱着就骂起来,打起来,闹起来,没谁会恼,都知道闹玩儿呢。打打闹闹是有点迫不及待了。

小孩盼过年,大人也不例外,刚踩住年头一应过年的吃食都准备好了。到了三十,邓金柱的爹拿了头天赶集买的红纸、绿纸央村里的会计孙克章写了对子、横子、方子。回到家,邓金柱的娘已打好做糨糊的稀饭,邓金柱的爹就招呼邓金柱兄弟俩张贴,除了各个门框上贴了对子、横子、方子,还在大门外贴了“出门见喜”竖条,院子里贴了“满院春光”,牛槽上贴了“槽头兴旺”,猪窝里贴了“肥猪满圈”,粮囤上贴了“五谷丰登”,一律在上头再粘一个绿的春字;唯一例外的是灶屋,无论是对子、横子还是方子全都是绿的,和别的地方红红绿绿的形成鲜明的对比。不知道有什么讲究,即是规矩当然得照办,不然会被人笑话的。下午,邓金柱的爹擓了纸筐到老坟里烧了纸请先人回家过年,晚上简单吃了点饭,饭食不能吃完的,剩下了来年就有粮食吃。邓金柱的娘又给邓金柱的爹端了洗脚水,道是三十晚上洗洗脚,打的粮食没地儿搁,企盼来年能够大丰收。邓金柱的爹洗完了脚就把拦财棒挡在堂屋门口,放了三个关门炮,一家人就睡下了。后来邓金柱的爹说,邓金柱的爷在世的时候三十晚上是不睡的,一直熬着,叫做守岁。现在人懒了就什么都不讲究了。夜里,邓金标被年激动着睡不着,躺在堂屋里的**翻来覆去的,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问,爹,管起来了吗?那时候从天黑开始一直就有持续不断的炮仗声,根本分不清是不是有人家起来了。邓家刚娶了媳妇自然很高兴,邓金柱的爹就说,起来吧。自己也跟着起来了。五更的年夜饭都在锅里放好了,只要热一下就好。邓金标烧火热饭的时候,邓金柱的爹就把三个开门炮放了,一家人就都起来了。两支巨大的蜡烛早已插进烛台,现在点了,满屋子顿时亮堂起来。邓金柱的爹烧了纸,嘴里念叨着神仙保佑之类的词儿,许了愿,磕头作揖,邓金柱的娘和一家人都随着磕头作揖。完了,杨翠玲赶紧和婆婆把饭菜端到桌上。端完,杨翠玲就要给公公婆婆拜年,自然是像守岁一样都免了的,免不了的是压岁钱,邓金柱的爹早就准备好了。杨翠玲谦让再三还是把十块钱接了。邓金标见了说,咋不给我啊?邓金彩说,她是新媳妇啊,你不是啊!邓金标说,可是我最小啊!眼巴巴的样子叫人看了不忍。邓金柱的爹只好给了他一块钱。邓金标自然不满,嘟嘟囔囔的说,向偏。这样就剩邓金彩了,宁少一村,不少一家,邓金柱的爹就也给了邓金彩一块钱。压岁钱发完,一家人开始吃起来。吃完饭看看夜色还早,除了邓金标,一家人又都睡了。邓金标很兴奋,他要去拾人家放鞭炮时没爆炸的炮仗,天明就有得玩了。

没到天明邓金柱的爹娘就不安生了,来拜年的前赴后继一波跟着一波。杨翠玲和邓金柱也别想睡了,跟着人家拜年去呀。打发完了拜年的晚辈,邓金柱的爹娘也去拜了年,不过能让他们给拜年的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很快就回来了。邓金柱的娘开始做早饭,邓金柱的爹则擓了纸筐去老坟烧纸,把起五更过年请的先人送回去。

这一天里是不干活的,即使打水也是不行的,做饭也不准动刀,想吃的前一天都已经切好了,这么算下来,就只剩了两件事,吃和玩。吃很简单,都是现成的,热一下就能吃,那就只有玩了。于是一村里到处都是打扑克的,男一群,女一摊,打牌的,看牌的,煞是壮观。邓金标更开心,和小伙伴们比试谁谁拾的炮仗多,个儿大,比试完了就开始玩了,大个儿的叫大椎子,重新按了捻子,插进土里或雪堆里,点了捻子,远远地跑开,捂着耳朵等待着那惊天动地的一声爆炸,半天不见动静,就有点不耐烦了,正战战兢兢去看个究竟,大椎子却“嗵”地一声响了,就看见土啊、雪啊溅起老高老大的一片。也有的孩子不那么老实,踅摸着把大椎子插进牛粪里,看好端端一泡牛粪立时炸出一个大坑,围观者恐怖地躲得老远老远的,那开心、那满足像年一样填充得空气里都满满的。大椎子放完了,就挨着小个儿的了,是那种比火柴棒粗不了多少的,叫做机器炮,因为只有机器才能加工出这么小的炮仗来。越是个头小越是不起眼,但数量也越多,玩起来的刺激和大椎子比起来丝毫不会减弱。通常可以把几个机器炮的捻子碾在一起,点燃了听那清清脆脆的几声爆响;也可以玩老张打老邓,就是把机器炮从中间掰断,然后把掰断的机器炮的茬口对准另一个掰断的机器炮的茬口,从中间点了火看他们互相喷着火射向对方。实在没有捻子的炮仗,又是大椎子怎么玩呢?这也难不住人,可以剥开了装在小瓶子里,作为手工的手枪的火药,也可以把一块砖的一面挖空了,再钻出一个小孔,把药倒进去,用土封结实了,扣在地上,把小孔里放进一根捻子,点燃了,火星就会从小孔里喷泉一样的喷出来,他们管这叫威花,也叫大花。威花晚上放效果会更好,可邓金标们根本没那个耐心。再小的小孩就可以买玩具, 他们管玩具叫华华,有木头的大刀、枪,也有木头的花棒槌,里面掏空了放上几粒石子,装上把儿,一摇哗啦哗啦的响。这些木华华一律抹了红的黄的绿的颜色,看起来花花绿绿的很是惹眼。还有各色各样的气球,一吹涨得大大的,很是神奇,还有一种就一根绳,用气筒打了气就成了一根棒棒,再七扭八扭的配上气球就变出一朵朵花来,实在妙极了。女孩子会要彩色的塑料和彩色的棉花加细细的铁丝捏出来的花儿,戴在头上虽然自己看不见,但被人家夸漂亮还是得意至极,眼睛都笑成了一道缝儿。再有就是吃的了,糖块儿不稀罕了,用爆米花和糖稀做的花酒团子成了抢手货,大个儿的五分钱一个,小个儿的二分钱一个,也有用细细的洋线串成串儿的,下面系一窄条醒目的彩色小纸条,诱得人口水就流出来了。一般卖气球卖花的都会打拨浪鼓,卖花酒团子的则打锣,想要什么一听打的家伙就知道了。他们也是这个日子里最受欢迎的人,走到哪里都会被成群结队的孩子和孩子的妈妈们众星捧月般围起来,那笑就在脸上**漾开来。

过了初一,就是初二,初一不能动的东西都能动了,动刀切菜、打水做饭自是非动不可的,打扫卫生也是十分迫切的,别的不说,初一烧纸烧的的纸灰,来人和自家嗑的瓜子皮、落生壳满地都是,再不打扫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邓金柱的爹就喊邓金柱去井里打水,自家一边喂牛一边扫地。本来不用喊邓金柱的,可今天是初二,要走亲戚的,特别是邓金柱,还是早点起来准备准备的好。走亲戚可是有讲究的,道是初二的外甥初三的客。这里一律管闺女或姐妹的孩子叫外甥或外甥女,管女儿的丈夫叫客。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初二是外甥去姥娘家舅家的日子,初三是女儿女婿看望爹娘丈人丈母娘的日子,也可以理解成初二初三是闺女带孩子回娘家走亲戚的日子。邓金柱以前这日子都是去舅家的,现在结了婚就不一样了,就是杨家的客了,更何况是第一次正正经经以客的身份去呢,自然是要好好准备一番的。这次去葫芦湾走亲戚其实对杨翠玲才是重要的,她这次回娘家有个专门的名称叫回门,婆家只要准备一下丰厚的礼物就好了,娘家则要隆隆重重的办酒席。所以,回门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邓家就找了个人作陪,这个人的名义是挑筐的,到杨家则要跟主角邓金柱一起坐在上席上,替邓金柱挡驾喝酒。邓金柱找的是近门的邓金生,酒能喝,拳也划得不错。吃完早饭,三个人就骑着两辆洋车子去了,一辆带人,一辆带礼物。

在葫芦湾,杨家是老门老户,户烟大人口多,老亲戚也多,办起酒席来就很热闹,堂屋里两张方桌并成一个,坐了十二个人,邓金柱和邓金生谦让再三也还是坐了上席。条几的烛台上,点起了邓金柱带来的蜡烛,外面一点起鞭炮,大总管致了词,饭就开席了。大家略略的让一下邓金柱算是礼貌,邓金柱自然识趣,在家里爹娘不知道唠唠叨叨的提醒过多少遍,耳朵都快磨出膙子了,哪里敢多喝?陪客也是心照不宣,并不勉强他,只和邓金生喝。邓金生可不傻,虽说能喝,可这不是他发挥的地方,就说自己不会喝,可是喜事一场,没酒就不热闹了,他就喝一个,失礼不陪大家了,请大家别跟他一般见识。说完,端起酒杯咕嘟一口就把酒喝光了。又故意说,金柱哥,你找我来可没找着,给你丢人了,不过不能怨我,只能怨你没眼力,要怨的话就等回家咱弟兄再说。众人见他说得滴水不漏,又诚恳非常,也就不再下劲逼他。

下午回家的时候,邓金生说,嫂子,瞧瞧大娘给你封多少钱啊?杨翠玲说,她也没钱封多少都中。邓金生掀开盖筐的毛巾看了,是一百块。邓金生说,哟,还不少哩!又问,金柱哥,你偷的啥?这里有这么个规矩,新客第一次回门要偷偷把丈人家的一件餐具偷回来,据说能把丈人家的福气带回来,因为是偷的,所以并不影响丈人家。规矩什么时候兴起的已无从考证,多少年来都这样,邓金柱也不敢坏了规矩。见邓金生问,邓金柱就怪难为情地笑了。邓金生就说,拿出来看看嘛。邓金柱说,别看了,走吧。说得杨翠玲也紧张起来,怕邓金柱忘了没偷那可不好。邓金生说,看看有啥吗?邓金柱被逼不过,只好拿了出来,是一把调羹。邓金生就挖苦起来,说,你看你,唉,咋不长进哩。嫂子,寻他可亏啊。说得两口子云里雾里的,只好陪着笑。邓金生说,您不知道啊,你说弄个屌调羹光有吃的,可没喝的啊!见两口子被他说住了,接着说,你要是偷个酒杯不就好了,人家说喝酒叨菜喝酒叨菜,有酒喝就会有菜吃啊!两口子这才如梦方醒,但已经过去了,再没机会挽回了。杨翠玲和邓金生倒不是迷信,而是即是规矩就有规矩的道理,不守规矩总不大好。邓金生看两口子失望,忙说,还算不赖,赵德营的赖货精得不得了,回门还不是忘了偷了?两口子这才高兴起来。杨翠玲突然想起来,忙又掀了筐拿出五块钱来递给金生,说,这是给你的挑筐钱,别嫌少。邓金生笑嘻嘻的说,咱自家还讲个啥啊?杨翠玲就塞到了邓金生兜里。邓金生要掏出来还杨翠玲,被她一把抓住了手,就笑了,说,这,多不好意思啊。杨翠玲说,给你的你就拿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