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01.

一夜无梦。

我刚睁开眼就被吓了一跳,傅亚斯那双漂亮的眸子在我眼前无限放大,他眨眼时睫毛甚至扫过我的额头。

我后知后觉地大声尖叫了起来,横在我眼前的人也被吓了一跳,头往墙上撞出老大的声响。下一秒傅亚斯捂着后脑勺恼怒地骂了起来:“谈夏昕,你疯了吗?”

我抓着盖在胸前的衣服,指着他问:“你怎么在这里?靠得这么近想干吗!”

他揉着撞痛的后脑勺,气急败坏:“你想想,你昨天做了什么事?”

我盯着他那半张肿得像包子一样的脸,好一会儿才想起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样的人了,原本我是安慰傅亚斯来着的,把我并不宽厚的肩膀借给他,但到了最后却变成了我靠在他的肩膀,披着他的衣衫,坐在他酒吧洗手间门口的地板上睡着了,这一睡便是一夜。

窗外的天已是蒙蒙亮,而酒吧依旧暗得像黑夜,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你怎么不叫醒我?”

“你睡得和猪一样,能叫得醒吗?”

他的面色不善,我急忙装傻充愣:“嘿嘿,你的头还疼吗?要不要我帮你揉揉?”说着我便伸出了手,他却转身避开了我的魔爪:“算了吧,我的肩膀被你睡了一夜,可还疼着呢!”

傅亚斯皱着眉,虽语气轻松但昨日的颓靡还未散去。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一下子慌了:我早上还有专业课呢!我连忙把衣服脱下来,急匆匆往外面冲:“我先走了,我今天早上还有课,也不知道昨天晚上夜不归宿有没有人去查房……”

我跑了几步还是在原地,回头一看才发现傅亚斯拉着我的大衣帽子。

“你急什么急,还早呢!走,我们吃早餐去。”

昨夜下了雨,早上已是雨过天晴。

晨曦浅浅地照在大地,路上都是深一道浅一道的灰色印记,浅褐色的雨水顺着斜坡往沟渠流去,我忍不住缩了缩身子,打了个喷嚏。

傅亚斯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脱下衣服披在我身上,外套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以及淡淡的香水味,而他却只穿着一件T恤。似乎猜到我在想什么,他长手一挥按住正在脱衣服的我:“算了吧,昨晚都冻了一夜,也不差这会。”

我又一次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埋起来,好在傅亚斯及时制止了我,他拉着我奔向前面的早餐店,大声地喊着:“老板娘,两碗豆浆,油条包子都来一点,豆浆要加蛋。”说着就熟门熟路地拉开椅子摆碗筷,看得我目瞪口呆。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不喜欢吃这个?”

我急忙摆手:“不是,喜欢,就是我觉得你不像是会吃豆浆油条的人。”看着他那张求知欲旺盛的脸,我咬了咬牙才把想说的话挤出来:“我觉得你应该是坐在星巴克喝那种又贵又难喝的咖啡,坐在西餐厅切牛排的人。”

他白了我一眼,继续大口喝豆浆吃油条,嘴边沾了一层白色的泡沫。

早餐之后傅亚斯送我回学校,这一路我们谁也没有开口打破沉默,前一天晚上的事情都缄默不提。

走到大礼堂门口时,傅亚斯突然停了下来:“谈夏昕,那不是你的朋友吗?”

远远的,我看到了周舟,她穿着一套红色长裙,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西装,从黑色的凯迪拉克上走下来。或许是裙子太长,或许是鞋子太高,更或许是别的缘故,她刚走了几步,整个人就扑倒在地上。

我急忙对傅亚斯挥了挥手,说了再见朝周舟跑去。他似乎小声地对我说了句什么,只是声音太小,我没有听见,待我再回头的时候他只给我留下一个背影。

周舟并没有站起来,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裙子在水泥地面伸展开来,犹如一朵血色蔷薇,在冷空气中舒展着她的花瓣。

我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时,她全身都冰冷僵硬,就像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她抬起眼帘看了我一眼,声音空灵虚幻:“夏昕,我好冷。”

我以为她喝了太多酒,她身上却没有一点酒气,眼神比我还要清明。她微微地朝我一笑:“走吧,我没事,就是冷。”

从路放的订婚典礼回来之后,周舟发生了一些改变:她和我一起去图书馆的时间少了,独自出门的次数多了;她没有再没日没夜地对着手机发信息,更多的是对着电话言笑晏晏;在楼下遇到等她的男生时她没有再冷着脸假装没有看见,甚至会停下来和他们说几句话。

这种变化十分明显,就连一直神经很大条的林朝阳都感觉到了。她趁着周舟去洗澡的时候偷偷地问我:“你说周舟是不是和陈川师兄在一起?”

“啊?是怎么回事?”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早上在楼下看到他们在接吻。”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林朝阳,比听到马里奥和大力水手搞基还震惊,浴室的门在这时打开了,围着浴巾正在擦着头发的周舟看着我们,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喜欢我,我对他也挺有好感的,就试一试,还没有在一起。夏昕你不是一直对我说陈川有多好多好吗?我就想试试看,我们配不配。”

我看着云淡风轻的周舟,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好一会都说不出话来。而她已经擦干了头发,在电脑前啪嗒啪嗒地打字了。

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除了周舟,还有彭西南。

在我生日后的一个星期,彭西南又开始像往常一样找我吃饭。而不同的是,以往总和我抢菜吃的人变成了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还都是我喜欢的:小排骨,西兰花,香菇丸子……

我望着这个堆成小山的碗,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我干咳了两声:“彭西南——”

“你要喝点汤吗?我给你打点汤去!”说着他就起身。

“彭西……”

他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表情带着困惑:“怎么了?”

我僵硬地抬起头,眼睛有些干涩,喉咙也像喝了半斤汽油一样灼热,好一会儿我才组织好语言开口:“彭西南,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会,会让我误会的。”

彭西南像被针戳中的气球一样,瞬间干瘪了下来,他慢慢地坐了下来,用勺子搅着餐盘里的菜,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萎靡的声音。

他看着我,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忧伤眼神,嘴角却挂着一抹僵硬的笑:“夏昕,现在,连我想对你好都不行吗?为什么我不可以?”

有那么一刻,我是想告诉彭西南,其实并不是你不可以,只是你对我的喜欢混合了太多的杂质,或许就连你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已经习惯了与我在一起而已。就连你都分不清,我又怎么可以怎么可能会毫无保留地喜欢你呢?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有的事情不是你说了他就能懂,所以我保持缄默。

02.

在宿舍里的电话响了第五遍后,玩电脑的季柯然终于不耐烦了:“谈夏昕,你的电话到底接不接,你自己不接就算了,还不让我去接你到底是要怎么样?”

我看着手机未接电话中彭西南的名字和后面的那个“10”,有些无奈地麻烦季柯然:“你接电话吧,如果是找我的,你说我不在可以吗?”

季柯然白了我一眼,明明板着脸,声音却依旧甜美:“喂,你好,这里是F527,我是季柯然,请问你找哪位?”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她转过头来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我许久后,不怀好意地笑了。果然,下一秒她开口了:“哦,你找谈夏昕呀,她说她不在。”

我的脑袋像被铁榔头砸中一般,疼得不行,而罪魁祸首挂了电话之后继续哼着歌曲回到电脑前逛淘宝。而我响了一个早上的手机,终于没有再响了。

我捏着手机蜷缩在被窝里,在我迷迷糊糊即将睡着时,手机又响了起来。我吓了一大跳,从**翻了起来,屏幕上却闪烁着“傅亚斯”三个字。

我讲完电话后才发现周舟已经回来了,看着我起身换衣服她疑惑道:“最近不是要考试了?怎么还出门?约会?”

“才不是,哪像你,每天和陈川厮混到现在才回来。”

周舟耸了耸肩,转身进了洗手间。

在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个才是真正的周舟,淡漠冰冷,对什么事都不在乎。

这个才是真的她,无所畏惧的她。

我换完衣服下楼时,傅亚斯已经等在那里了,他穿了一件灰色的薄卫衣和运动裤,看起来和普通的大学生没有什么区别,却比任何人都要耀眼。

看着我慢吞吞的模样,他忍不住走过来拉我:“你这是抽筋了?走得这么慢?”

我捂住我的眼,推开他:“你别走得太近,别闪瞎我的钛合金狗眼,就算闪不瞎,我也会被我们学校那些暗恋你的女生暗杀的,妈的明明不是我们学校的,每天都来招蜂引蝶。”

傅亚斯又挂上了标志性的痞笑,拖着我就走。他在电话里说让我帮着挑东西,我以为他会带我去什么精品店或者服装店,但是他最后却把我带到了一家地下商场。

“颜梦快要生日了,我也不知道送什么东西好,好像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有对什么东西感到特别大的兴趣。”说起颜梦,傅亚斯的表情淡淡的,“她最近好像怀孕了!我们去挑个礼物给她宝宝吧!”

我不知为何感觉胸口有些堵,应了一声后闷闷地跟在傅亚斯的身后,他见我走得慢,回过头来拉我:“走,母婴部在那边。”

他的手心干燥温暖,我稍稍挣了一下,他马上回过头来,用手刮了刮我的鼻子:“牵好了!我有预感你只要一放开我的手就会走散,迷路。”

“傅亚斯,你可别放开。”我突然蹦出了这一句,就连我自己都感到错愕,好在傅亚斯什么都没有发现,继续拖着我朝母婴部出发。

十分钟后,我开始后悔跟他出来逛商场这个决定了。

傅亚斯一个人将整个母婴部搅得翻天覆地,就像一个暴发户一样后面跟着一堆导购员帮他抱东西,而他就站在前面指点:“这个,这个款式有别的颜色吗?那我还要这个,蓝色的粉色的各一套……”

“有的,先生,那你要看看这个款式吗?这是新来的。”

“挺好的,那也要一套吧!”

我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挥金如土,我在众多导购员中突出重围拉住了傅亚斯:“你要给还没有出世的宝宝买比它人还大的玩偶?宝宝还有几个月出生?是男是女?”

他被我问得一头雾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不知道。”

我无力吐槽,在导购员们针一样的目光中将东西一样一样放回去,傅亚斯还抱着一只巨型玩偶,那不舍的程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抢了他的孩子。

“放开。”

“这个留下吧。”他摸了摸熊的脑袋:“这个挺可爱的。”

它的价格可不可爱,我腹诽着。

那一大堆东西最后被我留下的只有一只价格惊人的玩偶熊和两件男女都可以穿的小衣服,剩下就是几件刚出世的小孩可以玩的玩具。饶是如此,在结账的时候我还是震惊了一把。我抚着小心脏说服自己:现在小孩子的东西是贵了一点,质量好嘛!反正不是你付的钱。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在出了商场之后被傅亚斯碾成粉碎,他只用了一句话:“谈夏昕我想起来了,颜梦说她的孩子还有七个月才出生。”

我恨不得把东西朝他头上砸去,孩子还有七个月才出生,七个月后已经是冬天!而现在买的都是夏装。

为了犒劳我一个下午的奔波和抚慰我受了伤的心脏,傅亚斯请我吃晚餐,等到吃完晚餐回学校已经是夜里八九点了,我慢吞吞地跟在傅亚斯的身后,他又一次回头来拉我:“你是怎么了?跟蜗牛似的。”

我的目光停在距离我们二十米远的右方,无论如何都无法移开。

傅亚斯的手在我面前挥动,“你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拉着他飞快地朝宿舍楼跑去。

夜依旧静谧,直到我回到宿舍,我才敢大声地喘息,但那个画面却像烙印一样,已经深深地雕刻在我的脑海里。

在大礼堂的侧面,彭西南与季柯然在接吻,月光打在他的脸上,表情沉醉,像是在吻着他的绝世爱人一般。

我站在洗手间的门口,翻着彭西南发给我的一封封简讯,恶心感慢慢地泛滥,翻腾,上涌。

看着我抱着洗手盆吐得稀里哗啦,林朝阳瞪大着眼睛看着我:“谈夏昕,你不是怀孕了吧?”

我猩红着眼睛看着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这个晚上,季柯然没有回宿舍。

我在第二天清晨给彭西南打了电话,他的口气与平时无异,依旧是语气轻松地问我:“夏昕,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盯着季柯然整齐的被褥,摇了摇头,意识到他看不到后才开口:“没事,只是想让你帮我找份兼职,对了,你昨晚怎么手机关机了?”

那边的彭西南顿了一下,然后告诉我:“哦,我昨天睡得比较早,手机没有电关机了我也不知道,你想要找什么兼职?”

我挂断了手机,恶心感又开始泛滥。

03.

这个城市的天空,随着夏天的降临慢慢地变得澄澈起来。阴雨绵绵的春天被驱逐出境,取而代之的是沉闷炙热的夏。

整整两个月,我都没有与彭西南说过一句话。那一夜的画面化成了一把钢刀,狠狠地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感劈出一道巨大的裂痕,曾经美好的象牙塔都化成了断壁残垣。

直到暑假到来,我们都没有和好。这期间,彭西南来找过我几次,但都被我拒之门外,就连周舟和林朝阳都为他抱不平:“人彭西南对你这么好,你和他闹什么小脾气?不是说很多年的感情吗?怎么现在突然变成了这样?有什么事说开来不好吗?”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闹什么别扭,只是每当我想到彭西南背着我和季柯然偷偷在一起时,我就像一个看到妻子和别人**的丈夫一样愤怒。即使我心里清楚地明白,我对彭西南的感情并没有爱情的成分。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潜意识却是这样告诉我:彭西南不管喜欢不喜欢我,他都应该只对我一个人好,即使将来他有了女朋友,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他都不应该隐瞒或欺骗我一丝一毫。

现在他这么做,就等于背叛我。

我将这件事情告诉周舟后,她第一次对我夹枪带棒地嘲讽,毫不留情地奚落:“彭西南喜欢你,你拒绝了,说人家对你感情不纯,含有杂质!现在人家交女朋友你又不同意?觉得他背叛了你?谈夏昕,你不觉得自己很自私吗?”

我试图为自己辩驳:“不,如果他和别人在一起,而不是季柯然或许我不会那么难受,但是那个人是……”

周舟从未这样恶毒:“错了,夏昕,你错了!即使现在和彭西南在一起的人是林朝阳,甚至是我,结果都一样!你依旧会生气恼怒甚至恨!彭西南是你的什么人?说好听点是你的男朋友,你的竹马,说难听点就是备胎,你需要他的时候随叫随到,你有了傅亚斯就将他扔一边!你就是自私,贪图他对你的好,却又吝于把自己的感情施舍给他!你丫的就是没心没肺!就是自私!”

周舟的话就像机关枪一样朝我扫射过来,我躲避不及,一下子给伤得鲜血淋漓。罪魁祸首拍了拍手继续收拾行李,半个小时后上了家里派来接她的汽车。

离开前她问我:“你确定不回家?也不和我一起去旅游?”

我还未平复受到打击的心情,颓靡地坐在地板上,恹恹道:“不了,我真的不回去,我和林朝阳去打工。”

她挥了挥手,拖着小皮箱下了楼。

宿舍没有开冷气,闷热得就像一个巨大的烤炉,我的眼睛被一种又咸又涩的**浸泡得难受,那究竟是汗水?还是眼泪?

彭西南上火车回家的那一天给我发了一封短信,准确来说应该是一封长信——足足有八百三十一个字。这八百多个字满满都洋溢着他对我的关心,语气亲昵,仿佛这段时间的冷战都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仿佛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末尾,他对我说:夏昕,我会想你的。

我狠狠地在手机上按下几个字,点击发送后直接关了手机。

曾经他对我挖心掏肺,现在我是没心没肺。

这个暑假我没有回家,当我对林朝阳说我要留在学校与她一起去打工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无法理解:“你很缺钱?”

“我不缺钱。”

“你想要去看演唱会没有钱?你想买一个很贵重的包包?还是怎么的?”

“为什么这么问?”

“不然的话你为什么放弃和家人团聚的机会打工?话说,如果你要兼职的话,在家里也是可以找到兼职啊,麦当劳肯德基每天都在招人……”

“够了,别问了好吗?我就是不想回家,不想看到我爸,我烦透了他!”我用力地踢了一脚墙,“你们家庭幸福父母恩爱,你当然想回家团聚!我和你不一样!你不懂的!”

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世界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声响。

“呵呵,夏昕,我也多希望我们家像你说的一样!可惜啊!”

我抬起头,林朝阳逆着光站在窗口,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下一秒,她笑了起来:“说笑呢!对了,你要找什么工作?要不和我一起去书店打工?”

她像一颗尘埃,小得让人看不见她的欢喜忧愁。

七月八月的天气热得让人恨不得从身上撕下一层皮。

这两个月我和林朝阳一起去了书店打工,每天吹着冷气窝在属于自己的区域里整理一下书籍,解答一下小朋友们的问题,看看有没有人浑水摸鱼,总的来说是一份轻松的工作。

暑假的书店每天门庭若市,即使是在最难熬的中午,都有小朋友蜷缩着脚坐在书架边如饥似渴地翻阅着书籍。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小学,每年的暑假我都是躲在家附近的书店看书看到忘记回家吃饭,直到谈老师气呼呼地把我从书店拎回去,几乎每天都会挨一顿骂,可第二天一大早还是跑到了书店。

我真怀念那时呀,怀念那一段活在象牙塔里无忧无虑的日子。而现在,我对着这些高高的书架和芬芳的书本却没有把它们取下来的欲望,更别说窝在地上阅读。

我就这样在书店里度过了大学的第一个暑假,这个暑假里除去林朝阳书店的同事和学生之外,我接触得最多的人就是傅亚斯。

我并没有告诉他我在书店上班,只是有一天他带着女孩子来书店买资料恰好与我撞见,那女孩应该还是在上高中,穿着校服扎着马尾挽着傅亚斯的手亲亲密密。他看见我,刚想叫我,我转身窜到了角落去。

第二天,他在午休时出现,这次我躲避不及。

“我说谈夏昕,你跑什么?”他撑着书架,一脸流氓样,“在这打工呢?怎么见到我就跑?”

“哪有哪有,我怕被你小女友看见吃醋呢!老牛吃嫩草,也不怕噎到!”

傅亚斯用力地拍了拍头,恍然大悟:“我说呢!那哪里是我女友啊,是一个叔叔的女儿,我当她妹妹呢!你吃醋了啊?放心啦,我还是只爱你一个!”

我把手中的书拍到他脸上,他笑弯了腰。

傅亚斯是史上第一闲人,每隔几天就出现一次,在下午茶时间带着冷饮和甜点。起初我觉得影响不好,他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贿赂了我的同事,就连店长都不止一次对我说:“你就接受人家的好意吧,这么个大热天,容易吗?”

晚上下班后在公车上,林朝阳不怀好意地问我:“谈夏昕,你老实交代,那个高富帅的傅亚斯同学是在追你吗?”

“不是。”

“怎么可能?如果没有追你怎么可能对你那么好?”

“真的不是在追我。”

我戴上耳机,把林朝阳的聒噪隔绝在音乐之外,我并没有说谎,至少由始至终,傅亚斯同学从来都没有亲口对我说过一句“喜欢”或者“谈夏昕同学,我要追求你”之类的话。他更像是把我当成了关在笼子里的猴子,闲暇的时候逗一逗,戏耍一番。

他怎么可能喜欢我。

怎么可能。

日子就这样平静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拿到工资的那一天我陪着林朝阳去了一趟百货大楼,她花了一个半月的工资买了足浴盆和按摩器,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这对于平时省吃俭用只在追星上花大钱的林朝阳来说实在是大出血。

我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心情给妈妈买了一堆保健品和一个按摩器,但在离开前我又折了回去买了一个剃须刀。最后我和林朝阳一起去把那堆东西寄回家,而她神神秘秘地躲在角落里填地址让人觉得特别可疑。

我悄悄地走到她身后,用力拍她肩膀:“喂,林朝阳,你给谁寄东西呢?怎么要寄两份?不是寄回家吗?”

她似乎被我吓了一跳,手中的笔掉到地上。

“没有没有,寄给家里啊……只是寄给家里,哪里有两个地址。”她推了我一把,“你去弄你的,别理我!”

我在第三天收到了谈老师的短信,只有两个字:谢谢。

我盯着那两个漂亮的印刷体整整三分钟,心里特别难受。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买的那把剃须刀被他放在了橱柜的最高处,他一直都没有拿出来用,却对着每个去我们家做客的老师炫耀:“我们夏昕会赚钱了,打工的钱还给我买了剃须刀,还是名牌的。”

这些,我都不知道。

04.

大二的第一学期,是大学四年时光里最平静的一学期。

后来的无数日子里,我总会回想起这段时光。

这个时候的周舟还保留着最纯粹的自己,她几乎每一天都和我们一起厮混,我,她窝在林朝阳的**看恐怖片,奶茶打湿了她的床却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出去逛街。这个时候的她即使偶尔会发呆走神面无表情地忧伤,但至少她没有那种歇斯底里的悲伤和绝望。

这个时候的林朝阳还是那么乐天,即使每天被人鄙视是个只会追星的脑残粉,她都只是一句:我追星关你什么事情。她每天的课余时间都是在打工,她每天省吃俭用吃却花上百块钱去买一张CD,但至少她脸上总是带着肆无忌惮的傻气的笑。

这个时候我和傅亚斯还是处于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阶段,他总是来学校找我,我们一起兜风逛街,在深夜的海边嘶吼大叫,从来都没有争吵;这个时候彭西南还像以前那样关心爱护着我,虽然我一直都对他爱理不理,他也从不沮丧和放弃;这个时候我和张诗诗没有那么多的针锋相对和交集,我们像所有普通的师生一样。

多么美好的时光呀,往后的无数个悲伤的时刻,我总会将它拿出来回忆。可到了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响,因为这最美好的时光已经离我远去,再不复返。

这平静安逸的四个月就在我们的挥霍中远去,带来了兵荒马乱的寒假。

离校前彭西南给我打电话,说要与我一起回家,我婉转地拒绝了。

最后送我上火车的人是傅亚斯。他站在月台上朝我挥动着手上的手机,眼睛弯成一个月牙。他站得笔直,就像一棵挺拔的茁壮的灌木,永远朝着阳光伸展着枝桠。

我对他挥了挥手,拖着我的行李去找寻座位,而我没有想到当我找到座位时彭西南已经坐在了我的对面。他看着我诧异的样子没有丝毫波动,起身将我把行李搬到架上,然后回到位置上坐下。

他扬起脸,脸上的表情很丰富:“我刚刚就看到你了,和那个人一起。”

我撇撇嘴,从包包里掏出耳机塞进耳朵里,这个动作似乎惹恼了彭西南,他伸出手来扯了我的耳线,琥珀色的眼中带着血丝,第一次如此暴怒:“谈夏昕你到底是想要我怎么样?妈的老子这么喜欢你,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火车开过山洞,整个车厢里幽暗得像黑夜。

我看不到彭西南那张俊秀的脸,只能盯着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他的眼睛,从前我总觉得他的眼睛就如湖泊一般瑰丽,而此时它更像一望无际的海洋,一不小心便会溺死其中。

“你喜欢我?你这么喜欢我?彭西南,你别以为你和季柯然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从不觉得你和季柯然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但是一边和季柯然搞在一起一边还说喜欢我算什么狗屁,你让我觉得你肮脏和恶心。”

“夏昕,我和季柯然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你们他妈的都接吻了还能怎么样?”

我戴上耳机,光亮慢慢地朝车厢侵袭,我慢慢地闭上眼睛,将彭西南那张惊慌错乱的脸推离。

直到火车进站,我和彭西南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下火车时他却主动帮我提行李,我对他摆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提就可以,我打车回去。”

他的手硬生生地卡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很僵硬,他最终只是无奈地笑了:“夏昕,你不用这么急着和我划清界限,我只是想帮你提提行李,顺便去你家看看老师和师母而已。”说完便固执地从我手中抢过行李,大步地走在前头。

我并没有告诉家里我的火车班次,所以当我推开家门时坐在沙发上看黄金档婆媳剧的妈妈看到我时还有些懵,直到我把鞋子脱好放到鞋架上叫了声“妈妈”,她才反应过来:“夏昕,你怎么回来了?西南送你回来的?快,快进来。吃饭了吗?我去给你们下面。”

彭西南帮我把东西放好,恭恭敬敬地对我妈鞠躬:“师母不用麻烦了,我爸妈还在家里等我呢?老师呢?我先回家,改天再过来拜访你们。”

“他在书房呢!”妈妈朝我看了一眼,推了我一把,面部表情却是柔软的,甚至带着一点讨好:“夏昕快去叫你爸出来,说西南来了。”我看着已经走出门口的彭西南,还是拖着沉重的脚步往书房走去。

他半躺在那张红木躺椅上,胸前还放着一本泰戈尔诗集,走近了我才发现,原来他已经睡着了。他比上次见面要老了一些,两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了白发,眼角额上的皱纹也更深了,这是岁月留下的一道道沟壑。我没有叫醒他,从沙发上拿了一张小被子帮他盖上,谁知被子还没有盖上他身,他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睡眼朦胧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清醒,喊了一声我的名:“夏昕?”

我把被子披在他身上,喊了一声“爸”便找个理由走出了书房,他一直在看我,直到我走到客厅那道目光还是紧紧地黏在我的后背,但是我没有回过头去。

妈妈正在厨房,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我:“夏昕,面好了,快来吃。”我点了点头,左右张望:“妈妈,彭西南走了?”

“嗯,走了,你喊你爸出来了吗?”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过去端起妈妈盛好的面条,还没有坐下就开始狼吞虎咽,一下子被烫得哇哇叫。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一声:“你啊!”

冒着热气的最普通的面条,上面洒满了细细的葱花,而当我翻到碗里的那个糖心煎蛋时,我转过头去看厨房的那个身影,她还站在炉子前,用勺子在一个砂锅里不停地搅动着,边对我说:“你爸最近胃又不好了,晚上又备课晚,我给他熬点粥当宵夜,你吃碗面去洗个澡,如果还吃得下就再来吃一点粥。”

橘黄色的灯光打在她带着温婉的笑的脸上,此时的她,美得让我心醉。

“你怎么哭了?”她有些惊慌地看着我。我揉了揉眼,指着摆在我面前的空碗:“刚刚面太热了,把我熏得眼睛都是水蒸气,我没有在哭。”

她摇了摇头没有再理我,把那锅粥端进了书房。我看到她在为他布菜,他便翻着书边小声地和她说着什么,浅浅的笑纹印在那两张已经慢慢苍老的脸上。

我此时的内心只有一个想法:如果时间能够就此定住,那该多好。

我轻轻地将书房的门合上,拖着行李转身走向我的小房间,那些无时无刻都在挣扎着想要破茧而出的细小念头终于沉寂了下来,这一年来的焦躁心情也终于平复,我睡在刚晒过的松软的被子上,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多希望就这样,一梦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