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转弯
失去一个对自己怀着热爱的人,就像一颗抬头就能看到的星星突然间陨落,对他并无影响,但心里还是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过。
[1]
得知唐信已正常接通告,已是好几日之后的事。
陈初和唐乐吃晚餐,原本约好的唐信却没来,唐乐道:“他临时有工作,去电台录个节目,说是录完再过来。”
“工作恢复正常了?”
唐乐低头看菜单,没注意陈初大惊小怪的语气:“估计他做错什么事了吧,那两周一直没给他安排工作,所有通告活动都暂停了,最近已经恢复正常。我和他说没什么,就当作休息。”
陈初算了一下时间,巧了,正是陆寻约她吃饭的那几日。
这应当算是陆寻的另一种示好,但陈初反而觉得更生气。
他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特权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心情好时给你个甜枣,心情坏时将你掀翻让你摔个大跟头。
任性妄为,骄傲自我。
陈初灌了一口冰水,兀自又给陆总贴了标签。至于前几日所念及的他的好,他的可爱之处,这会儿早化作浮云飘远了。
大抵谈恋爱都是这样,时而蜜里调油,浓情蜜意,时而锱铢必较,针锋相对。
产生巨大落差的原因,多少还是与那天糟糕的午餐之后,陆寻始终没有给陈初打电话分不开关系。
他这边电话不打,她也不低头。
盛娱是不去了,工作在家完成,剧本的探讨和修改都是依靠网络传输,远程交流。
陆家也好几日没去,只每天和陆淼淼通话,知道陆寻将陆甜甜送回家,知道陆淼淼有了狗狗陪伴不再那么孤单,知道她已经逐步走出阴影。
“我想甜甜想得不行,谁知道这家伙又胖了好几斤,真是没心没肺。”顿了顿,陆淼淼又说,“一开始我都害怕它不让我抱,毕竟我现在长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还好,它一见到我就扑过来。”
陆淼淼语调平静,陈初的心却像是被刺了一下:“淼淼……”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陆淼淼打断她:“别说这个了。陈初你最近很忙吗?怎么没来找我?”
“我……工作积压了一些,是有点忙。”她底气不足。
“别骗我啦,肯定是和我小叔叔又吵架啦,他最近每天回家脸色都很难看,又睡不好。盛娱一枝花现在变成干干瘦瘦,难看死啦。”只有提到陆寻,她的语气才会欢快一些。
“我可没和他吵架。”
“这语气就是吵架,闹什么别扭嘛,累不累?”
陈初恼怒:“那你怎么不去问你小叔叔累不累?”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小叔叔,又自大又爱面子,就算是错了也不肯承认错误。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吵架啊?你和我说说,我帮你评判到底是谁对谁错。”
陈初当然不可能和她说是因为唐信,要是说出来,可就不止她和陆寻冷战那么简单了,顺口胡诌道:“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
陆淼淼翻了个白眼,倒是没有再追问,而是想起另一件事:“我在家待了很多天,我想出去走走。”
自出事之后,陆淼淼一直没出过门,除了医院便是在家里待着。
起初是陆淼淼自己不愿意出门,而有一次陆寻带着她下楼在小区楼下遭到各自异样的目光后,陆寻也不怎么愿意她出门了。
为此,陈初还和他争执过:“你这样不大好,她老是在家里闷着,这样更不利于她的身心健康。你这不是为她好,而是捧杀。”
“没有任何人比我更希望她好!你不知道,那天我带着她下楼,回来后她哭了多久,整整一个小时,我看着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在她的世界里,什么都是美好的,而现在她突然要一下子去接受现实的残酷,对她来说太过突然和残忍。陈初,我宁愿她一辈子懵懵懂懂地活在我的庇护下,也不愿意她一夜长大。”
陆寻的话不无道理,陈初也担心陆淼淼一下子承受不了外界异样的眼光,所以她偶尔要求陈初带她出去都被拒绝。
“你带我出去玩吧,我真的要闷坏了。”陆淼淼没说的是,她接到Aaron的电话,问了几次她的情况,她不想Aaron看到自己,却特别特别地想见到他,不知道他最近过得好不好。只是,这却不能和小叔叔说,陈初这里也要瞒着,谁知道她会不会美色当前背叛了自己。
“你小叔叔不同意你私自出去。”陈初搬出挡箭牌。
不知陆淼淼今日为何如此执拗:“这不是有你吗?你带我出去,就不是私自了。”
“那我打电话问问他?”
“不行,你要是给他打电话,他肯定不让我出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独裁专制!你就带我出去嘛,我真的要闷坏了。”
“你想去哪里?我晚上还有事,没法陪你玩。”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当天晚上陈初要去听音乐会,想着带着陆淼淼也不会出什么事,又被她缠得无法,只能答应。
后来每一个午夜梦回,陈初想起陆淼淼,后悔与悲伤几乎要将她淹没。如果当时自己坚定一些,阻止她出门,或许给陆寻打一个电话,那些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可是,谁也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那天陈初与陆淼淼去了星湖城,贝思远在此举行第一次个人演奏。
早在一个月前宣传便铺天盖地布满了博陵的每个角落,公交车上、出租车上、商场门口和天桥上都贴了巨幅广告,九月二十九日贝思远的个人演奏。
陈初把这个日子记得很清楚,除去贝思远早早就将VIP门票送到家里外,也因为这一天是贝思远的生日。
陈初与贝思远分手之事何婧早已接受,但偶尔还是会觉得陈初没眼力见,他低若尘埃那时对他不离不弃,他成名后反倒与之背离。虽是这样想,但何婧自认是开明的人,不会干涉女儿的感情,只会适当地给些意见,陈初不接受,她也不会逼迫——看着她自以为是瞒天过海与陆寻偷偷来往,何婧也不拆穿,由着她去,借丈夫陈洪恩的话,儿大不由娘,女儿大了也一样。
但著名小提琴演奏家何婧老师也是爱面子之人,星海乐团最近有传闻说何老师爱女陈初对爱徒贝思远爱而不得,导致何婧和贝思远也有了间隙。这话不敢明目张胆地说,都是背着何婧偷偷地讲,风言风语还是传到何婧耳里,她当下就勒令陈初:“不管这日有什么事都给我推了,和我一起去听演奏会。”
“我真不去。”
“不去你就别认我这个妈。”何老师放了狠话,兀自进房间挑选衣服,看着她站在衣柜前唉声叹气,陈初还是不忍心,说好吧,那我去。她不知道,何婧只是在为了穿衣发愁,自生病后,药物让她胖了不少,从前的衣服大多不能穿,她只是惆怅该穿什么衣服出席爱徒第一场个人演奏会。
当夜星湖城大剧院的爆满乃在意料之中,近一年贝思远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红遍了博陵大街小巷,除了他的琴技之外,多少还与他那张魅惑众生的脸有关,许多对管弦乐一无所知的少女省吃俭用费尽心机买一张门票多是为了看一眼贝思远那张精致帅气的面孔。
陈初带着陆淼淼走了特殊通道,她戴了口罩,又戴了帽子,虽看起来有些异类,但好在特殊通道人不多,又都受过高等教育,几乎没有不礼貌的目光。
可是在开场前,陆淼淼却不肯进去了:“我不喜欢听管弦乐,我想出去走走。”
“不行,你答应和我待在一起我才偷偷带你出来的。”
陆淼淼异常任性:“可是我真的不喜欢。”
“那我和你一起去。”
“陈初,我不喜欢你把我当成异类对待。别人这样就算了,如果连你都这样,我真的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就想出去走走,一个人,你让我静一静,好不好?”
陆淼淼极少这么严肃地与她说话,陈初见她情绪稳定,便说好,让她自己注意安全,随时保持联系。
她看着陆淼淼慢慢远去的背影,有些不安,但演奏会快开始了,何婧催促她:“快进场。”她也没有多想,匆匆忙忙进了剧院。
陈初与何婧被安排在舞台最近的中央位置,身边坐着星海乐团的高层。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一票难求的VIP席位竟然还有个空座,陈初多看了两眼,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唐乐。
演奏会空前的成功,陈初不得不承认,无论她怎么努力,永远都无法企及贝思远的高度。只是她有一种错觉,当贝思远的目光落在台下时,他的眼神有些悲伤,震耳欲聋的掌声也无法抹去他眼中那抹绝望。
在演奏会的最后,贝思远对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之所以能站在这里,我想要感谢一个人,如果没有她,可能没有现在的我。以后,无论我走到哪里,身处何位,我都不会忘记她,谢谢你,何婧老师,我会努力成为你的骄傲。”
在满堂的掌声中,陈初望见母亲眼中有莹莹的泪光。
贝思远已是她的骄傲,那是陈初一辈子都无法给予她的荣耀。
也就是在这一刻,陈初忽然发现自己对贝思远的恨意、怨气完全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甚至没有逃避他看过来的眼神,平静地与他对视。
因为不爱了,所以也不恨。
[2]
演奏会结束后照常有庆功会,何婧少有的心情好,被灌了许多酒仍不被放行。
倒是主角贝思远,喝了两杯红酒便面红耳赤,双目迷离,大家倒也没有再劝酒。除此之外还因为喝酒容易手颤,这对外科医生、小提琴家、钢琴家等靠手吃饭的人也是致命的一击,一般喝酒都是点到即止,也极少有人为难。
而陈初只是个客串的,无关紧要的角色,满场的狂欢也与她无关。她早前出门手机忘记充电,和人借了手机给陆淼淼打电话,被告知她已回家后安心了,百无聊赖之下拿了杯味道不错的鸡尾酒和几块甜点就躲到角落,只乞求着酒会早点结束,她困得要命,想回家睡觉。
她靠在飘窗边打了个盹,感觉到有人靠近,睁开眼便看见贝思远。
他面色酡红,眼神却是清明:“陈初,我送你回家。”他的语气自然,与以前一模一样。
“不用了,我等我妈。”陈初四处搜寻,却不见何婧的踪迹。
“她被聂老师和赵团长带走了,说是不醉不归,让我把你送回家。”贝思远说。
“你喝酒了。”她拒绝,“我自己可以。”
他毫无愧意地承认:“装的,没喝醉。”
“可你喝了酒。”
“我只喝了一小口,满身的酒气是我打翻了红酒。”他稍稍靠近了些,果然浓烈的酒气只浮于表面。陈初不自然地退后两步,与贝思远拉开些距离,他仍旧坚持:“我答应老师送你回家。”
此时已近零点,酒店离家还有一段距离,打车也不一定能打到,见贝思远坚持,陈初也不再抗拒,收拾好东西与他一起下楼。
贝思远开的是白色的君威,与他截然相反的不起眼。
深夜的公路车辆与行人都不多,陈初与贝思远一路都是沉默。
直到快到家,贝思远才突然开口:“对不起。”
车里放着音乐,陈初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很快,贝思远又重复一次:“对不起陈初,是我利用了你,但你相信我,我对你,对老师从来都不是虚情假意。”贝思远向来内敛,如此直白的话陈初从未从他口中听说,这一瞬间,她竟不知如何回答。
认真说来,这些年贝思远待她好,好到让她从未怀疑他接近她是别有用心。
高中时下大暴雨,他自己淋湿也要给她送伞;她生病住院想吃粽子,他买不到只好自己包;每每她被何婧责骂,都是他挺身而出分散何婧的注意力。这样的小细节多到数不清,以至于最初她压根无法接受,贝思远欺骗她这个事实。
可今夜,当她看见何婧发红的眼眶,贝思远嗓音低沉的道歉,她真真正正地原谅他了。
她不是圣母,她只是不想这么辛苦去恨他罢了。
那句原谅你,始终不曾说出口,但贝思远似乎也不介意。
也是,他从来就不介意别人的目光,他所在意的,只有那个人而已。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皆是沉默,直到陈初下车,和他说了再见,贝思远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陈初。”
她顿住脚步回头:“怎么了?”
他看着她,良久才道:“以后有什么事,只要我帮得上忙,你一定来找我。无论你怎么想,你和老师永远是我的家人。”
陈初看着脚下他瘦削的影子,竟觉得他是孤独的。
也不知是谁先伸出了手,两人给了对方一个极轻的拥抱,身体轻轻触碰便分开。
陈初想和贝思远说再见的,却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陈初,你过来。”
她转头一看,陆寻独自一人站在路灯下,倚着车门,不知看了多久,离得有些远,她一时分辨不出他的表情是喜是怒,但他命令的语气让她觉得不舒服。也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陆寻竟不发一语地钻进了车里,伴随着引擎声,他扬长而去。
陈初回到家里给手机充上电,她才知道这一夜陆寻给自己打了上百个电话,陆淼淼也给自己打了两个。
她想了一下,先回拨陆寻的,无人接听。再打给陆淼淼,却是关机。
陈初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也没往心里去,只当陆寻在生她的气,陆淼淼可能关机睡觉了,想到这,她也洗漱之后上床睡觉。
只是这一夜睡得特别不安稳,噩梦连连,却记不清梦到了什么,只是被惊醒,又迷迷糊糊睡去。如此反复几次,天已大亮了。
她头疼得厉害,却还惦记着给陆家叔侄打电话的事。
这回她先给陆淼淼打,仍旧是关机,再打给陆寻,依旧是无人接听,她又打了几次,最后也不知陆寻的手机是不是被打到没电,那边终于不再是无人接听,而是关机。
陈初的不安终于转化为慌乱,她当下就坐车奔向陆寻的公寓,可大清早的,按了门铃却一直没人来开门,跑去车库一看,陆寻的车也不在。
她等了好久,也没人回来,只好坐车到盛娱。往常为避嫌她极少出现在陆寻办公室所在的十八楼,这会她直接冲向陆寻办公室,却被告知陆寻没来上班。
“顾总助呢?”陈初问。
“今天也没看见总助。”小助理小心地观察陈初的脸色,轻声轻语地回答,“您要不先坐一下,等下陆总或是总助回来了,我马上……”话未说完,陈初已经失魂落魄地走了。
陈初感觉不对劲。
那不显山露水的不安感正慢慢地扩散,越来越强烈,让她坐立不安。可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两个已经关机的电话。
这样一直到第三天清晨,陆寻原本关机的电话终于有了应答。
“你和陆淼淼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吓死我了,你们跑去哪了?”陈初没等那边出声,抢先嚷嚷开来。
下一秒,她的手机掉落在地上。
电话那边的声音并不是陆寻,而是顾珏宇。
她的手一直在发颤,好不容易才捡起电话:“你说什么?”
“陈小姐,陆小姐……她过世了。”
陈初觉得熬夜真不是一件好事,自己不过一夜没睡,连幻听都出现了。
[3]
那日是十月一日,陈初记得清楚。
因为是节假日,整个博陵都显得很热闹,商场超市到处都在做促销,多的是拿着扩音器打扮迥异的人在喊着浮夸的宣传语。
陈初走了很远也打不到车,不是车里有客人,就是被人抢先了,打车软件又长时间没反应。
最后她一急,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眼泪,蹲在马路边哭了起来。
她始终不愿意相信,陆淼淼死了这件事。
那么好的女孩子,怎么会突然说死就死了呢?
她猜,这或许是陆寻联合陆淼淼、顾珏宇跟她开的一个玩笑,等她过去那边,陆淼淼会突然跳出来吓她一跳:“陈初你这个蠢蛋,这也相信。”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眼泪却不停往下坠,抱着胳膊哭得撕心裂肺。抢她出租车的是个年轻的男孩,或许也有急事才不得已抢在她前头,正准备走人见她哭得伤心便犹豫了一下,司机也道:“小伙子,人小姑娘说不定有急事,看看顺不顺路,要不一起走得了。”
那男孩自知理亏,下了车帮她开了后门:“你要去哪里?”
“殡仪馆。”
男孩瞬间僵硬,直接关上车门,说你们走吧,我再拦辆车。
殡仪馆在市郊,距离城区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
在这漫长的一个小时里,陈初的脑袋一片空白,她靠着玻璃窗,一遍遍地回想顾珏宇话里的每一个字,仍旧抱着他在开玩笑的希望。
可当她抵达殡仪馆的时候,她便知道,这不是玩笑。
顾珏宇说,陆小姐没有举行葬礼,直接送去火化,陆总谁也不让跟着,独自一个人守着。
相比市区的热闹繁华,这里的一切都写着冷清阴森,空旷的大堂只有正在清扫的员工。陈初不费余力便找到了陆寻,他抱着一个灰扑扑的东西坐在角落的长椅上,她正想喊他,待一看清他手中的东西,陈初吓了一跳,脚一软,几乎要匍匐在地,好在稳住了。
她这边的动静把他从梦里拉回现实,陆寻缓慢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隔得太远,又逆着光,陈初看不大清他脸上的表情,或许他是没有表情的,他只是看了陈初一眼,又转过头,兀自陷入沉思里。
陈初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抱着骨灰盒的男人,好一会儿都没有说出话来。她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的哭声撩动陆寻的情绪,可无声流泪无法缓解她心中的悲伤,终于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她怎么也想不通,才三天的事情,就在三天前,她还和陆淼淼在一起,现在她怎么就死了,被装在这个恐怖的盒子里。
大堂宽敞空**,她声嘶力竭的哭声带着空灵的回音,但并未引起谁的侧目,对她来讲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在这里不过是寻常事一桩。
陆寻亦是不发一言,只有浅浅的呼吸能证明他的存在。
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陆寻面前的,她半蹲在他身边时才发现他并没有眼泪,目光空洞地盯着手中的骨灰盒,手紧紧地抱着,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显得突兀。
“陈初。”
她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没法开声应答,只能点头。陆寻并没看她,似乎也不在乎她有没有回答:“我想把她和我哥哥嫂子葬在一起,在半山墓园。那块地我早就看好买下来了,我想着以后我死了就埋在那里,没想到,现在躺进去的人却不是我。”
他的语气平静,像是纪录片里的旁白,可陈初知道,他已是悲伤到极致。他从椅子上站起,却突然摇摇晃晃跌坐在地,陈初想要去扶他来不及,只能看着他手肘狠狠地撞击在地上,怀中还紧紧地抱着陆淼淼的骨灰盒。
“没事,淼淼,不要害怕,小叔叔在这里。”
陈初正准备将他扶起,听到这么一句,刚止住的眼泪又猝不及防滴落在地。
像陆淼淼坠落时江面溅起的花。
陆淼淼坠江的时间是凌晨一点二十七分,屏幕右上方的红色时间在无数个夜里一遍遍地在陈初脑海里重复放映。
谁也不知道陆淼淼为什么会走到偏僻的江边,她戴着口罩沿着临江路走了很远很远。画面起初只有她和零星的车辆,而后慢慢地出现了三四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埋头走路,越走越偏僻。
那几个混混据说常在这一带流窜,见陆淼淼独自一人也不知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当她走到大桥下时,几人加速越过了她,拦在她面前,不知道他们与她说了什么,陆淼淼开始往桥上跑,那几个混混笑着追了上去。
或许是风大,或许是奔跑间的摩擦,当他们抓住陆淼淼的时候,她的口罩突然掉了下来,而后几人四散逃开。画面上的陆淼淼就这样从桥上掉了下去,是不小心,还是故意,没有任何人知道。
她的身体在水面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而那几个混混就这样一走了之,没有任何人去救她或寻求救援,还是附近居民看见几人慌慌张张逃窜觉得异常才报了警。起初混混们还死不认账,最后有人良心发现松了口,警察才急忙找救援队去搜索,可惜为时已晚,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
陆淼淼的身体在江里泡了一天一夜才被打捞上来,据说都泡烂了。她是那么爱漂亮的人,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夜晚风大,江流湍急,幸好水闸未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监控的画面最后定格在陆淼淼坠江的那一刻,没有留下陆淼淼的只言片语,有人按下暂停键,一时间也没人去打破沉默。陈初不敢回头去看陆寻的脸,无论是悲伤还是愤怒还是暴戾她都不想看见,她的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冲动。
许是被画面刺激到,陆寻忽然抡起键盘往显示屏扔,转身不发一言往外走,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监控室的门没关上,很快有警察冲了进来,正要动手拿人却被阻止:“让他去吧。”他已克制得很好,一般人看到这种场景估计早已崩溃。
警察局人来人往,没有任何一个人拦住他,陈初匆匆地跟在他身后,留下顾珏宇处理后续事务。
陆寻步伐大,走得又快又急,黑色的西装上布满了褶皱,也不知几日没有换洗。陈初一路小跑才追上他,却听到他一声冷喝:“不要跟着我。”
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夜晚的北风,陈初咬着唇放慢了脚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仍旧跟在他后面。
陆寻是知道的,但他没有再阻止。他不想她跟着,不想将自己的悲伤狼狈展露在别人面前,可又唯恐她会离去,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他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广场喧闹的人群,走到车水马龙的环城路,最后来到了江边的大桥上,陆淼淼坠落的那个位置。
陈初见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漆黑冰冷的铁栏,一遍又一遍。那一刻,有种恐惧瞬间包裹住她,她飞快地朝他跑去,最后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停下,许久没缓过来。
陆寻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什么都没有做。
“你以为我会跳下去吗?”他忽然抬头,刺目的灯光里,陈初看见他满脸的泪,可能他没意识到自己哭了,“不会的,陈初,要是我死了,陆淼淼该多伤心。但人死了,估计也不会伤心吧,伤心的是活着的人。”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如果不是我只顾着工作,没有关心她,她也不会因为无聊偷偷跑出来,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用力地将头往围栏上撞,“都是我的错。淼淼,小叔叔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陈初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用力地掰开他的手,用身子隔开他与围栏的距离,将他紧紧地抱在怀中。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男人哭得这么伤心,他在咆哮,他在颤抖,可陈初一句安慰也说不出。
她咬紧着牙关,克制住胸腔不停咆哮的蠢蠢欲动。
她不能告诉陆寻,那个晚上陆淼淼是和她一起出门的,而她让淼淼落单了。
她不能告诉陆寻,如果不是她的疏忽,或许陆淼淼不会死。
这一切,她都不能告诉陆寻。
她害怕,他恨她。
所以,她只能紧紧地抱着他,沉默地,用力地。
[4]
陆淼淼没有举行葬礼,陆寻将她与哥嫂合葬在一起。
她喜欢热闹,走的时候却冷冷清清,送她的人只有陆寻、傅亚斯夫妇、陈初,以及唐信。
还是陆寻忽然对她提起:“她喜欢Aaron,以前我总不让他们见面,害怕Aaron会带坏她。她周二下葬,你让Aaron来送送她吧。”
短短几天,陆寻像是老了十岁,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澡睡觉,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头发亦是发油,整个人显得颓废苍老。更让陈初觉得不可置信的是,他的发顶竟长出了许多白发,夹杂在黑发里,白得刺目。
“陆寻。”她颤抖着去扒他的头发,发现并非自己的错觉,“你有白发了。”
陆寻闭着眼,没有回答,缩在沙发里像迟暮的老人。
陈初告知唐信陆淼淼过世的消息时,他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些天他都在外地拍戏,他又是沉默冷清之人,盛娱内部传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他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听经纪人说近来陆总心情不好,他又向来不讨喜,让他小心些,别撞到枪口上。
所以,当陈初说要他去送陆淼淼一程时,他以为她在开玩笑:“这个不好玩,是不是陆淼淼又恶作剧?”
所有人都以为是恶作剧,陈初将手搭在眼睛上,怔怔地道:“我也希望如此。”
“你没有和我开玩笑?到底是怎么回事?”
像是一部压抑悲怆的无声电影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明明只看过一次,陈初却清楚地记得每一个镜头。
“那个晚上陆淼淼让我陪她出去,原本说好一起去听演奏会,但她没去,一个人走了。她不知怎么一个人游**到深夜,我手机又没电,也没放心上,谁知就出事了……”
“是不是29号晚上?”唐信忽然打断陈初。
“对,你怎么知道?”
唐信深吸了一口气,好久之后才道:“因为那个晚上,她去片场找了我。”
那夜他已连续拍戏将近二十个小时,因为自己的缘故,NG了十几条,导演的脸色已经不是很好看,和他演对手戏的女演员更是直接拉下脸。他状态不好,被叫去休息,他睡不着,便拿了台本在休息室看。休息室有镜子,他在不经意间抬头发现有人透过镜子在偷窥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当即就喊了一声:“你是谁?”却不料那人拔腿就跑。
唐信想起原先在拍戏,这人似乎也一直在角落里,当下便追了出去。那是个女孩,跑得并不快,他追到了片场的角落,她垂着头不说话也不理人,他只好动手去扯她的口罩。
角落灯光昏暗,她面上坑坑洼洼的伤疤太过明显,他没心理准备,被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才发现是陆淼淼:“你怎么来了?”
她也不说话,只是用头发遮住了自己的脸。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你,如果知道我就……”他知道容貌对一个人的重要性,想要解释,“主要是刚刚灯光太暗,我没心理准备……”
越解释越糟糕,陆淼淼不愿再听下去,抢过他手中的口罩就跑。
唐信还想追,却听见黄苏子在叫自己:“Aaron,你跑哪里去了,导演在找你呢。”
她的背影已消失在黑暗中。
唐信想想还是不放心,拿出手机给她发了好几条短信,但陆淼淼一直没有回复。他顾不上打电话,因为导演已经叫他好几次了。
起初陆淼淼于他来讲,只是个不太陌生的名字,如果不是因为她是陈初的朋友,或许连她的名字他都不会记住。最开始,唐信是不喜欢她的,甚至有些讨厌,因为她是陆寻的侄女,他不喜欢陆寻一脸算计,总觉得全世界都别有企图的样子,更不喜欢他对陈初忽冷忽热的态度。可是,后来的接触中陆淼淼却颠覆了他所有的既有印象。她是他最忠实的粉丝,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永远充满活力,永远雀跃。即便被他拒绝无数次,即便被他冷遇,她沮丧三秒,很快脸上又挂了笑容。后来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她也是独自承受,不曾抱怨过,也不曾怨恨过,无论是和她发生争执的他,还是那个服务生。
陈初总是叫她小公主,唐信是认同的,她就像活在华丽城堡里的公主,应该被庇护,而不应该去面对人世间的丑陋与邪恶。
可是现在,陈初却告诉他,她死了。
说不难过不遗憾是假的,如果那夜他拦住了她,如果当时他没有揭下她的口罩,是不是后面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唐信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以为她于自己只是一个比陌生人多一点的存在,他以为自己是冷血的,唐见宁丢下他和妈妈姐姐离开,他都不曾落过一滴泪,这会儿眼眶却湿热。
失去一个对自己怀着热爱的人,就像一颗抬头就能看到的星星突然间陨落,对他并无影响,但心里还是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过。
“如果,如果不是我……”
陈初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她的眼眶还红着,声音严厉又难过:“这些话,这件事,你永远不要和别人提起,要是被陆寻知道,我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而且……而且,你也没有做错什么,换作是别人,那一刻也会是那样的反应。”
想到陆寻,陈初忽然觉得心口有些疼,像扎进了一根针,每一次呼吸都撕心裂肺。她用手按住了胸口,慢慢地靠着墙滑坐在地上,唐信想要去扶她,手伸到一半蓦地又收回。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念着。
陆淼淼走后,陆寻像变了个人一般。
他像是自虐一般,每天都待在公司,基本不回家,连换洗衣服也是顾珏宇送到公司,深夜办公室仍旧亮着灯。陆寻原本就严肃,但偶尔心情好也会和下属开开玩笑,这事之后却变得不言苟笑,沉默甚至阴沉,他的情绪不佳,连带周遭的人都战战兢兢,有两次陈初去盛娱,等他下班的间隙看见下属在和他汇报工作进度,他坐在转椅上,低着头看文件,嘴角紧绷成一条线,隔着玻璃,陈初也能感觉到那个经理的压力——他的衬衫,后背湿了一片。
那一刻,陈初觉得离他特别遥远。
盛娱呼风唤雨的高层灰头土脸地从办公室出来,陈初垂头避开去敲门,敲了许多声也没有应答。陈初站在半开半合的门后,看见陆寻寂静地坐在夕阳的余晖里,神情有些哀伤。她自作主张地开了门进去,声响惊动了他,陆寻抬头见是陈初,没有说话,兀自埋首文件里。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就是这样的相处方式,他的情绪时好时坏,好时就像现在这般沉默相处,坏时不肯让任何人靠近。在他面前她也小心翼翼,唯恐触碰他的伤心处。
“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回家了?”
“嗯。”
“多少天没有睡觉了?”他的脸颊深深地凹陷,眼下是大片的青色,一点不像意气风发的盛娱陆总,更像是流窜在街头的瘾君子。
“你这样下去,会死的。”
或许是觉得她聒噪,他“啪”地合上了文件,有些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想这样吗?陈初,你知道,我根本睡不着!没办法睡着!闭上眼睛,我就听见她一声一声地叫我,我睡不着,也不敢睡!”他的眼睛里满是鲜红的血丝,狼狈的模样看得她眼眶发热。
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
就连她自己,也开始日复一日地做噩梦。
陆寻不回家,最可怜的是他的狗,被关在偌大的公寓里,别说遛弯,连喂食都没有。幸好她有陆寻公寓的钥匙,送走陆淼淼后猛然想起陆甜甜似乎没人照顾,到了公寓一看,狗已经饿了好几天,狗粮也吃完了。听到门声,飞快地朝她扑来,蹭着她的脚看起来尤为可怜,原本发亮的毛色也黯淡了不少,与街边的流浪狗没有啥区别。
原本陈初想将陆甜甜带回去养,无奈何婧对猫狗毛过敏,陈初只能每天往公寓跑,给它喂食,带它下去散步。
这段时间因为陆淼淼的事情,陈初的工作耽搁了不少,有个晚上因为急着改一场戏,陈初一直忙到深夜才想起没有去给陆甜甜喂食,大半夜匆匆地打了车往公寓赶,遛狗喂食后才发现公寓有些脏,钟点工也好些时间没来,她索性挽起袖子收拾起来。
收拾到陆淼淼的房间,她的东西仍旧留着,看着满屋子的粉红,她又忍不住眼眶发酸,将她的衣服一件件分门别类放好。
房间只开了一盏小灯,她又背着光,太过入神没听见门的响动,连陆寻回来也不知道。
陆寻喝了酒,已经醉了七八分,看见房间有光有一瞬间的错觉,就像陆淼淼还在一般。他兴高采烈地往房间走,还叫着她的名字,直到那个身影错愕地回过头,才将他拉回现实中。
那一瞬间,他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怒气,即便原本就不是她的错。
“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谁让你碰她的东西!”他的手指虚指着陈初,“你给我放回去,不准碰她的东西!”
喝醉的人力道大得可怕,陈初被他推搡了几下后跌倒在地。
陆寻估计也没想伤她,看着自己的手,好一会没说话。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悲。
他让她走,她便听话地往外走,走到客厅却被陆甜甜咬住了裤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裤腿从它的牙口中解救出来,手刚放到门把上,便见陆寻踉踉跄跄地从房间冲出来,见她还没走,似乎松了一口气,拉着她的袖子许久没出声。
陈初也不动。
似乎过了半个夜晚那么漫长,陈初才听见他小声地,可怜兮兮地示弱:“你不要走,如果连你也走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颤颤巍巍地将陈初拥在怀里,可陈初仍旧觉得冷,那种冷意并非身体上的,而是从灵魂里散发出来,冻得她直打寒战。
可陈初仍旧不舍得走。
他太可怜了,一个人孤零零的,连狗也因他满身的酒气而不愿搭理他。
她舍不得将他丢下。
[5]
那日陈初直到凌晨才回到家。
陆寻喝了酒,闹了一通后终于沉稳地睡着,安顿好一人一狗,她才疲倦地离开陆家。
回到家却发现客厅亮着灯,何婧在等她。
“你去哪了?”
“朋友那里。”陈初没有撒谎,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她甚至懒得去与何婧斗智斗勇。
“大半夜有什么朋友?是不是那个姓陆的?我告诉你多少次,不要和他来往。我说的话你都不听了吗?是不是不认我这个妈……”何婧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看见陈初的眼泪。
她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沉默地流泪:“妈,你还是我妈妈,可我也想和他在一起。我不想骗你,我就是喜欢他,离不开他。可能你觉得荒谬,但我真的离不开他,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他唯一的亲人,也是我的朋友陆淼淼,半个月前过世了。”
何婧站在灯光下,她臃肿的面容带着焦躁,但很快又变得悲伤。
“世界上最无能为力的事情就是死亡。陈初,我没法阻止你,也不想再阻止你,你喜欢就去吧,想做就去做吧。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再受伤了。”说完,她转身往房间走,她的步伐很慢,微胖的背影让人感觉温暖,踏实。
陈初疲倦地将自己扔在沙发上,才睡了两个小时,便被陆寻的电话唤醒:“陈初,你在哪里?”
“我在家。”
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才道:“我醒来发现你不在,有些难过。”
他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孩提时光,一会儿看不见人便急躁、焦虑。
“我不会走,除非你赶我。”她小声地说,心里有着无尽的悲凉。
陈初依旧每日去给陆甜甜喂食,带着遛弯,何婧见她总往外跑也没有出声反对,只是冷眼斜睨着她,叮嘱一声早点回家。何婧早就知道陈初与陆寻还保持来往,先前偷偷摸摸将车停在远处便以为她不会发现,若不是这次陈初的失魂落魄太明显,何婧还会像从前她阳奉阴违一样,假装没看见。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遇事躲闪,需要人庇护的小女孩,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见地,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何婧不能再去阻挡,也无法阻挡。
陈初再去陆家,基本就不再进陆淼淼的房间了,那夜她将东西整理好后,又被陆寻醉酒一通乱扯,衣服乱糟糟地堆在衣柜里,她站在门口往里望,满屋子都写着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有次陆寻回家,恰好见她站在陆淼淼房间门口发呆,大步越过她将门关上,好像这样所有的悲伤就都阻挡在外,不复存在。
那扇门,此后再没有打开过。
陆寻依旧没日没夜地加班,但偶尔还是会回家,因为许多次他让老王开车去酒店,兜兜转转他却将车开到这里来,不愿再走,陆寻别无他法,只能回家。
只是他依旧睡不着。
他已经失眠很多年了,睡不着是常态,酒精能帮助他,但从前他只会小酌一杯红酒,因为陆淼淼知道会数落他:“小叔叔,你又喝酒了,是不是要英年早逝?”现在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酒柜,随手拿一瓶酒灌得烂醉,然后孤独地躺在沙发上。
但有时候这招也不奏效,人是醉的,意识却还是清醒的。他能感觉陈初来了,对着他叹气,给他擦洗身体喂了蜂蜜水,又去遛狗,打扫卫生。
过几天再回家,家里的酒都不见了。
那夜他有应酬,陪美国来的投资方喝了两轮,回到家已经是凌晨。
结果发现陈初竟然还没走,不知是太累还是等他回家,窝成一团睡在沙发上,陆甜甜睡在她脚下,毛茸茸的一团,他忽然觉得心有些软。
陆寻没有叫醒她,给她盖了被子便朝酒柜走,打开一看,酒不知怎么都不见了。
他喝了很多,走路都开始打飘,胃一阵阵难受,但陆寻知道,还需要再喝一点,他才能躺下睡着。
他的翻箱倒柜吵醒了陈初,她睡眼迷蒙地看着他:“在找什么?”
“我的酒呢?”
“我扔了。”始作俑者没有一点做错事的觉悟,说得理直气壮,“再喝下去我觉得你会死。”
陆寻没理他,拿了钥匙就要出门,陈初却抢先一步挡在了门前:“你要去哪?”
“买酒。”
“你看看你,你都喝了多少了,满身的酒气,还要喝酒,陆寻,你是不是要把自己折腾死你才开心。”陈初看着陆寻,忽然就觉得生气,这些日子来首次对他大吼,声音带着尖锐的哭腔,连狗都被吵醒,见两人对峙开始朝他们吠。
“我不走,我不会让你走的。”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扒拉着门,他怕太用力伤了她,不用力又出不去,一时间怒气争先恐后朝脑袋涌:“陈初,我让你放开。”
“我不放!陆寻,我不会让你出去的。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你还是陆寻吗?你现在就像街边的流浪汉,根本不是我认识的人!陆淼淼已经死了,你要跟她一起去吗?这样显得你特别伟大是不是?我不是冷血动物,陆淼淼死了,我也很难过,我也很痛苦。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要承受这些,任何一个认识她的人都觉得难受,可我们还能怎样,逝者如斯,活着的还要好好活着啊!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这些天,陈初很少去盛娱,但关于陆寻的消息听说了不少。他没日没夜地工作,他不吃不喝,好几次深夜在办公楼还听到他一声接一声地咳嗽。他将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要么加班要么应酬,即便有的工作是不用陆总亲自出马的,他仍旧包揽过去。
几个跟了陆寻多年的老员工担心他的身体,可谁也不敢让他休息,他的眼神总是深沉暗淡,像破晓时分灰白的浓雾,看不清一点光亮。
“陆寻,你这样折腾自己,最难受的是陆淼淼,你要她死了也不安心吗?”
那只攥着门把的手骤然垂了下来,像失去了所有力道。
陈初见陆寻慢慢地笑出声:“你说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我是什么样子?我能有什么样子!我的痛苦,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父母早逝,我是哥哥嫂子养大的,然后因为我开车不小心,他们死了!陆淼淼是我唯一的亲人啊,我唯一的亲人!可她出了事,需要我陪的时候,我却只顾着工作。如果我有多点时间陪她,如果那天我早一点回家,她就不会因为无聊孤独一个人跑出去了,就不会出事了!我是凶手啊陈初,我害死了我的哥哥嫂子,又害死了他们的女儿!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
他伸出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却被陈初拉住,抬起头,却发现眼前的女孩早已泪流满面。
“为什么无论出什么事,你总把责任包揽在自己身上?这些事情都是意外,谁曾想过会发生?而且陆淼淼也不是小孩子,她是成年人,她有自己的思想。你能一辈子看着她吗?可以吗?她发生这样的事,我也难过也痛苦也自责,因为是我把她带出去的。但我不会像你这样伤害自己,伤害身边的人。如果你一定要觉得她是因为你而死的,那你可以释怀了,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
这个秘密,陈初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可现在,她却坦白了:“是我。”
“陆淼淼很听话,你不让出门,她就乖乖地待在家里。那天她求我带她出去玩,我原本想着带她去听贝思远的演奏会,可她忽然不想听,要一个人走走然后回家。是我不好,我以为她会回家的,就让她一个人走了!她走之后我还和她联系了,她告诉我已经安全到家。谁会想到,她会在外面游**。如果一定要说是谁害死了她,那个人一定是我,不是你!”
他仰着头错愕地看着陈初,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是我,是我带陆淼淼出门,又留下她一个人。做错的人是我,要受到折磨,要受到惩罚的人是我,要千刀万剐的人是我。”
如果知道后来的事,那夜就算是死,我也会留住她。
可是,我没有。
她以为陆寻会给她一个耳光,再不济也会对她冷言相向,破口大骂,可是他没有。
他坐在那里许久许久,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最后他说:“你走吧,陈初,我不想再看见你,这辈子都不想。”
这一句绝望的审判,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