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 你是盛开在星星上的花

01.

我有半天时间来收拾自己的东西。

当我递交辞呈后,他的吼声响彻了整栋楼:让他妈的收拾了东西快滚!我想他早就看我不顺眼,恨得不得我立马滚蛋,这下连社里的规定都不遵守:离职申请必须提前一个月递交,以便于交接工作的进行。

我和主编的争吵让我离职得特别顺利,大家都以为他又毙了我的稿子我终于受不了了。事实上,在结束年假后,大家都以为我会走,根本没想到我会撑了这么久。

我在《今报》工作了一年多,待在办公室的时间有时比在家还要多。可当我收拾东西才发现,我与它的羁绊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深:我仅用了两个小时便做好交接工作,用一个小时和一个纸箱收拾了办公室里属于我的东西,当我抱着纸箱走出办公室时,只有柯姐一个人送我。

她是整个办公室里,唯一一个真心对待我的人。

我站在电梯口,听见身后一声浅浅的叹息,柯姐和我做最后的告别,给了我一张名片:“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名片,在一个小报社当主编,你要是愿意,可以过去看看,说是我介绍的。”

我看着柯姐眼角的鱼尾纹,吸吸鼻子:“柯姐谢谢你,不过我短时间估计不会做编辑了,我想换一份工作。”

“那好,什么时候你需要你再来找我,我随时等你。”她拍拍我的肩膀,将我一肚子煽情的话都拍回去,“你先回去吧,我还有工作。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旁的不用多说,有空来看看你姐就可以。”说完,她大步往办公室走去。

走出媒体大楼时,我给周舟打了电话,告诉她我辞职了。

“不错呀,正好我秘书去生小孩了,新来的笨手笨脚,你过来当我助理吧,姐给你开两倍的工资。”

我把电话夹在脖子处,双手抱着纸箱,艰难且认真地告诉她:“我是说真的,我辞职了。”

周舟的下一句话是:“因为那件事吗?你不是已经放下了吗?她又怎么你了?”

她没有说是谁,但我的脑海立刻浮现小优的名字,像一个黑色的可怕的梦魇。

我告诉周舟,像幼儿园里被老师虐待的小孩和父母投诉:“我做了两天的专题上了头条,但是署名却不是我的,是小优。”

我说话的语气其实挺轻松,周舟默默地听完之后问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我就滚蛋啦,还能怎么样?”

周舟的呼吸有些沉,我想她在那头肯定气得不轻,大约心里想的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是她什么也没说,让我早点回家路上小心便挂了电话。

几分钟后又将电话打回来,给了我人事经理的电话,让我给他打电话,改天找个时间去面试。

我一想到去周氏那样的大企业在周经理的手下工作就肝疼,含蓄地表达自己暂时不想工作她也没生气,说了句“也好,我也养得起你”又一次挂了电话。

我有些哭笑不得,抱着硕大的纸箱看了最后一眼媒体大厦,上了回家的公车。

三月是雨的天堂。

延绵不绝的雨水打湿了土地、玻璃、树木,还有我晾在阳台的衣服。

我抱着电脑躺在沙发上,看剧,刷副本,逛淘宝,溜天涯,可我仍觉得空虚,大片时光都耗费在长吁短叹里。我在家里睡了整整一个星期,原本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再去找工作——卡上的钱交了这个季度的房租还剩一点,省点花还可以挨两个月。

但,我仅熬了一个星期,又重新开始投简历找工作。

周围的每个人都在忙碌着:周舟每天应付高强度的工作,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她的面;向阳成了学校游泳社团的团长,每天率领一群可爱的学弟学妹在泳池里噗通;傅亚斯一整天都窝在店里,数不清的跑车机车等着他改装;就连冉书瑶都忙了起来,她化着浓妆穿着淘宝淘来的小礼服或夜店装上了不同型号的跑车。

我和周舟和柯姐都说了,不想再找同样类型的工作,想换个环境。但我在人才市场逛了两天,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将简历都投给了新闻媒体行业。

说实话,在《今报》的这一年多我算不上开心,和我梦想中的工作千差万别,但不可否认,虽然它的工作难度和压力让我险些奔溃,也让我学到不少东西。用一句老的掉牙的话来形容,那就是痛并快乐着。

即使被打击没有天分和能力,即使被盗用稿子刻意刁难,我仍旧想成为记者,把真实展现在大众眼前。

但现实和梦想终究是有差距,我投了十来份简历,只接到了两份面试通知。抵达面试地点后,他们都问了相同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换工作,《今报》是本市媒体大头,为什么会离开今报而选择我们?

我磕磕巴巴告诉他们我想换个环境,迎接不同的工作挑战后被告知回去等通知,这一等,就没了消息。

你说你吃多了鱼翅想吃点粉丝调节一下口味,有多少人会相信?但你总不能说那碗鱼翅里有脏东西让你恶心了,你无法下咽吧!

找工作比想象中要难一些,周舟得知后又一次怂恿我去给她当助理。

“我是说真的,不和你开玩笑,我现在需要一个助理,你能来帮我再好不过。当然,你放心,你犯错了,我也会毫不犹豫炒了你。”

“你们那一行太复杂了,我怕尸骨无存呀!”

“算了吧,你那行更可怕,什么报社杂志社电台电视台这些比我们可怕多了!你没听过最厉害的武器就是文人手中的笔吗?”

我刚想开口辩驳,又被她打断:“知道了知道了,你是离不开你那份工作!我不勉强你,反正你找不到工作就过来,我随时等你。”

我十分感动,还来不及泪眼盈眶周舟已挂了电话,剩下忙音声,我无语凝咽。

放下手机,我再次将注意力放回电脑上,继续全心全意地找工作,并打算第二天去人才市场找工作。临睡前,我给傅亚斯发了信息,得到回复后安心地关灯睡觉——自傅亚斯父亲离世后,我每天都会主动发信息给他,闲聊几句。

我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沙漏上,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往下陷。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无法控制自己,每每闭上眼睛,我总是看见傅亚斯站在江边孤独单薄的背影,让人心生恐惧。

他刚承受丧亲之痛,我只是做普通朋友的关心问候。我这样催眠着自己。

我又在人才市场奔波了两天,第三天还在睡梦中便接到面试通知,第五天成功找到工作:在《都市周报》当记者,没有实习期,直接上岗。

新报社很迷你,加上我记者不过五名,再加上社长总编、主任、版面编辑、美工、发行等撑死不过二十来人。但我挺喜欢这里,总编是一个三十来岁和善的男人,总是笑眯眯鼓励我们:“我们做的不是报纸,是梦想!虽然现在期发行量才两万,但总有一天,我们能做到二十万,让所有的人都知道《都市周报》!你们相信我吗?不相信我,也要相信你们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每每他这样说我总觉得自己是在卖保险,每天清晨站在天台上大吼两句:我能行!但,我还挺喜欢这里的,在这里,没有抢新闻和正版面,我们就是同事,而不是在战场上厮杀的敌人。

唯一的缺点是,工资有点少。

周舟知道后,朝我扔了N把眼刀,大概无法理解为什么我放弃两倍工资而去一个小报社做累死累活还拿不到多少钱的记者。

工资挺忙的,但其实不累,比之前在《今报》好多了。报社小,人手少,所以很多时候记者和编辑是分不清的,我既要采访又要写稿还要校对排版。但因为是周报,时间相对比较充裕,我也不用为了赶进度而熬夜伤神。

或许是因为我们是小报社,没有很多的人物采访稿,除了通稿,更多是家长里短:寻人、重病没钱医治的患者寻求帮助、公车上的好人好事、税务增长、房价升温。

但,这并不阻止它向读者传递正能量。办公室挂满了事主们送来的锦旗,时不时还有人打电话来致谢,也经常有人打电话来寻求帮助。

起初,我挺不能适应,但慢慢,我开始觉得羞愧。

当我刚进入这一行时,我怀着和这里的同事一样的梦想。但后来呢?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写出惊天动力的大新闻,努力上头条。回观自己这一年多写的稿子,我才发现除了歌功颂德和注水,似乎就再无其他了。

我们总是说为了梦想而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它,其实真正的梦想早被我们丢弃在五光十色的繁华之外。而现在,它只是一个代言词,一个撇清贪婪嫉妒仇恨虚荣欲望的借口。

我就这样在《都市周报》安顿了下来,偶尔回想起在《今报》的岁月,我也极少有情绪波动,离开那里了,那里的一切便与我无关,至于曾经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很喜欢新工作,就像你捡了一块丑陋巨大的石头,剖开来里面竟是美玉那般欣喜。

在我渐渐适应了这边的工作后,我接到了柯姐的电话,她告诉我,她也离开了《今报》。我还以为她和我开玩笑,说柯姐你别闹了,你在那边工作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是啊,我是在那里工作好几年,跟着老陈混了将近十年。以前我总觉得他是糊涂了一点,功利了一点,人品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我错了。”

柯姐的声音听起来挺平静,但我想她肯定很难过,离开了工作将近十年的岗位,没有几个人能有好心情。她只简单地和我说自己的组长之位被小优取代,至于是因为什么她也没有和我细讲,只是说不想提了。但傻瓜都猜得出,肯定是小优背后对她做了什么。

辞职之后柯姐说不上班了,决定在家相夫教子。她的家庭条件不错,一直在报社工作是因为她热爱这份工作。

“我不像你,夏昕。我已经三十多了,又有家庭,也没法像你们一样到处奔波跑新闻。其实两年前报社招新我就想过再做几年就不做了,把你们带出来后我就退了,可惜啊,你在我这里还没学到什么东西,对你我一直觉得很抱歉。”

“柯姐,你别这么说,你是我的老师,是你把我带进这一行,我跟着你采访、写作、编排,我很笨,老写不好稿子,你从来都没有嫌弃过我,还总鼓励我。如果没有你,我早放弃了,我一直很感激你!真的!”

我的鼻腔有些酸涩,还想再说什么,柯姐却说好了好了,别说了,然后挂了电话。

她声音有些哑,带着淡淡的惆怅。

我闭上眼,想起刚进《今报》那会,我和小优跟着柯姐出去跑新闻,一路上叽叽喳喳兴奋得不行,吵得柯姐头昏脑涨,恨不得将我们推下车。那个时候,小优笑得多可爱,酒窝里装满了阳光。

但现在,有的只是毒汁。

我抬起手,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泪。

大概是五天之后吧,我见到了小优,那天市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父母在外打工的男孩因为在祖母那里拿不到钱上网,一怒之下杀了祖母,然后纵火烧尸。那一天,几乎这个城市的所有电视、电台、报纸的记者都赶来了,破旧阴暗的小巷子被围得水泄不通。

在那片还飘着黑烟的灰烬上,我看到了小优,她拿着一支PCM-D50录音笔,身边还跟着一个助手模样的女孩,帮她提着包包。

我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她,举手投足都带着大牌记者的风范。

和我一起挤在队伍后的同行告诉我,现在小优是《今报》的头牌记者,机会每天的头条都是出自她的手下,年纪轻轻,已混得风生水起,但听说她手段恶毒,逼走了不少老人,真可怕。

我笑笑,没有评价。

这大概是我和小优的最后一次见面,再后来,听说她过得越来越好。

我没有再去刻意打听她的消息,但像她这样的人,没有背景完全靠着自己不择手段一心想往上爬野心勃勃甚至甘愿被潜规则,大多都步步高升。但高处不胜寒,有人会从高处被拉下,有人站得稳妥俯视众人但噩梦缠身,可她怎么样,都与我无关。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她不再是我的朋友,往后是风光是落魄都与我再无关系。

这段时间,或许是我这些年过得最安逸的了。

新工作比想象中要美好,我算是社里年纪最小的,同事们对我都算比较照顾,我甚至不用加班,拥有完整的下班时间和双休日。

还有我的好朋友周舟,自从她搬去路放那里住后,我总担心她会被欺负,或者又一次沦陷在路放的阴谋里。但她看起来还不错,每个星期陪我吃顿饭,在家看会DVD,然后再被小多送回路放的别墅里。除去最后一点让我有些膈应外,她一切都好,她父亲的病也有了起色。其实他不像一个病人,我去过医院和周舟家看过他几次,他右手挂着点滴,还能随手抄起苹果往周舟身上砸——自从路放送了几笔生意给周氏后,他对待周舟就像对待仇人一样,可当我们要走,他还是气哼哼地让保姆从厨房拎出保温壶。当然,他不知道周舟现在不和我住在一块,否则估计那壶汤会直接浇在周舟头上。

再说到傅亚斯,我很难用文字来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每周大概会有三天一起吃饭,有时是在外面的大排档,有时在他的公寓,还有时是在我那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情绪渐渐恢复,看起来和从前并无差别。我们像情侣一样吃饭,逛街,看看电影,偶尔他会开车带我兜风,沿着环城路绕一圈又一圈,就像我们从前一样。

我不想再和自己的心做对了,反正逃不掉,要不就一起毁灭吧!

或许是老天觉得我太过安逸,它觉得太不顺眼,非得要给我下个绊子才能安心。

那一天是周末,也是傅亚斯的生日。他的生日我一直记着,在一个星期前我就装作不经意地问他:“你下个周末准备怎么过?”

“什么怎么过?那天是什么日子?你生日不是还没到吗?”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就觉得他有些可怜,还有些感动,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却还记得我的。

所以我决定,帮他过一个生日。

网络上有很多教人烤蛋糕的教程,我挺笨了,研究了几次依旧不会,最后只能求助向阳。我站在楼梯间,还没来得及按门铃门便拉开了——冉书瑶穿着抹胸裙和小坎肩,踩着细高跟瞪了我一眼,对我做了个“贱人”的嘴型,踢踏踢踏下楼了。

我看着她一扭一扭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

向阳站在门内,气呼呼的:“妈的你去死吧,不要回来了!”

“她去哪里?”我忽然想起傅亚斯对我说过的话,小心翼翼道,“之前有人和我说,他看到冉书瑶和一些不是很正经的人混在一块,你叫她小心点吧!”

“她疯了!想做明星想疯了!我不想说她了,这个人无可救药!让她去死吧!”他瞄了一眼我抱着的东西,“姐你这是做什么?找我有事?”

“哦,我朋友生日,我想麻烦你教我做个蛋糕。”

“那个御姐吗?”他指的是周舟。

“不是。”我有些不好意思,“是傅亚斯,就是之前经常来找我的那个人。”

“那个人?”向阳突然沉下脸,“他那么对你,你还给他做蛋糕!”

我下意识为他辩驳:“不是,最近他发生了一些事,情绪不大好,我……”

我没把话说完,向阳已经甩上了门。

我有些茫然,但最终将他的行为理解成了他关心我,无法认同我给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烤蛋糕这种行为,所以我也没多想,转身回家。

如果在那一刻我发现了向阳的不寻常会怎样?

我想,那些后来发生的事依旧会发生,不是这一天,也会是那一天。

谁也不能阻止一颗炸弹的爆炸,压抑得太久,你阻止它毁灭世界,也不能阻止它将自己引爆。

蛋糕终究还是没烤成,我去了一趟超市,买了很多的食材准备给他做一顿大餐。他到来的时候显然没想到我会给他过生日,以为只是像往常一样简单地吃个面或粥,烧个小排骨已经算是大手笔。

他在厨房门口站了许久,最后对我说:“我来吧夏昕,你去坐吧!”

“怎么可以,是我要给你过生日!”

他没说话,固执抢过我手中的刀和萝卜,认真地切起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睛有点红。我终究还是没和他抢主厨的位置,在旁边给他打下手。

在我们分开之前,傅亚斯是不会做饭的,而今他娴熟地将切着配菜,将鸡肉洗净,加入姜葱翻炒后加水,加了萝卜、蜜枣和枸杞在锅中炖。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看起来很熟练嘛。”

“都是在菜谱上学来的,很少做饭,一个人吃没意思。”

那种心酸的感觉又来了,好在傅亚斯及时打断了我的思绪,他对我晃了晃手中的瓶子:“夏昕,还有料酒吗?我想做可乐鸡翅!”

“噢,我下去买。”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买鸡翅或者那天傅亚斯没想过做可乐鸡翅,更或者家里的料酒没有用完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敢再想,那就像一个可怕的深渊,你站在边上都觉得胆战心惊,更别说伸出一只脚。

那时是傍晚,天已经全黑,路灯还没亮,周遭灰蒙蒙,像被罩上一个黑色的密不透风的罩子。我穿着拖鞋,踩着台阶慢慢往下。

在这片漫无止境的幽暗里,我看见了向阳,他拿着一把类似钳子的东西,蹲在傅亚斯的机车前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风带着丝丝的冷意,我喊了一声“向阳”。

路灯恰好在这时亮起来,向阳依旧保持着下蹲的姿势,脸上有汗,还有无法溶解的恐惧与慌乱。

02.

那个夜晚是混乱的。

向阳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将右手隐藏在身后,但脚下的影子暴露了他。他手中的钳子,像死神的镰刀,印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我们在风中对峙了许久,在这漫长的沉默里,我越发不安焦躁。

是向阳先有动作,他朝我走来,像往常一样笑,露出脸颊的酒窝:“没啊姐,你怎么穿着拖鞋就下楼了?吃饭没有,今天不是你朋友生日吗?怎么在家,不是陪他过生日?”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他努力地维持着笑容,但嘴角仍下垂了几度:“没什么呀,走,姐,我们上楼吧!”

“你拿着钳子,在对傅亚斯的车做什么?”我的声音愤怒而颤抖,“向阳,你告诉我,你刚刚到底在做什么!”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像哭,又是在笑,他慢慢地朝我伸出右手:“姐,如果我说我在修车,你相信吗?”

“向阳,我只想知道,你刚刚在做什么?”

“姐,你不是猜到了吗?”他直视着我,冷冷地扯着嘴角,“你不是知道吗?还要问我做什么!”

“我只是不敢相信,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呀!向阳,你疯了吗?你这是犯法呀!你为什么要剪掉傅亚斯的刹车!”

“因为我想他死!我恨他,我想他死!”向阳对着我大声道。

“他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呀!他哪里得罪你了,让你这么恨他,要他死!你们根本不认识啊!向阳,你疯了吗?”

“那我爸又做错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他死!为什么!姐,你告诉我为什么啊!”向阳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一个无助的小孩,“我爸到底做错什么了!你告诉我啊姐!他们为什么要杀他!你说啊!”

风吹在他脸上,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流,看起来多么难过。

这荒谬得像聊斋。

无论如何你都想不到,两个看起来毫无交集的人,会有如此深的渊源。

向阳说,他的父亲是被傅亚斯父亲害死的。换句话来说,傅亚斯是向阳的杀父仇人之子。

“你以为这是武侠剧吗?如果他杀了你父亲,他早就被警察抓走了!”

“有时候杀人是不用见血的,所以别人根本不会知道他杀人。”他伸出手抹去眼角的泪,咬牙道,“毁灭一个人的希望,等于割了他的动脉。”

我从来没有想过故事会是这样的。

那一年向阳的父亲来这个城市参加比赛,赢了比赛后和队友一起去庆功喝醉酒,后来在酒店门口遇到了傅亚斯的父亲,不小心吐了他一身。

“你知道吗?他当时还把我爸扶起来,告诉他没事。而在第二天,我爸和队友在回家的车上被拦截下来,十几个人打他一个,无论怎么求情都没用,活生生把我爸打到胸骨断裂。”他的眼睛又迅速汇满了眼泪,像一面悲伤的湖泊,“姐,你知道胸骨断裂代表什么吗?代表他以后再也不能参加比赛,也不能游泳,不能做粗重的工作,不能跑、不能跳,只能像一个窝囊废一样地活着!这样的人生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他每天喝酒,恨不得把自己泡在酒坛子里,喝醉了就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我哭!整整一年,他都活在酒精里,清醒的时间少得可怜,偶尔酒醒就看着我,对我说:向阳,你要好好游泳,参加国家队,拿金牌!说完之后,他又拿起了酒瓶!他这样没命地喝,没多久就查出得了肝癌。可是姐你知道吗?我爸死不是因为肝癌,他是溺死的!半夜喝醉酒了不小心掉进河里溺死的。你说好笑不?一个游泳运动员,竟然溺死了!第二天下午才捞起来,他在水里泡了太久,整个人都是水肿的,身上布满了淤青,我妈当场就晕了!”

向阳难以克制地对着我哭喊:“姐,那是我爸!是我爸爸!如果那是你爸爸,你会怎么样!如果那是你爸爸,你还会和傅亚斯在一起吗?你会吗?你告诉我!”

我脑海里不禁浮现了谈老师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和微微灰白的发,他坐在书房的摇椅上,眼睛微闭,身上还放着半翻的书。

仅是想到这儿,我的心脏便像被捏碎一样疼,我不敢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想。

“姐,你说话呀!”

向阳站在路灯下,满脸阴鸷。

“十三岁,我爸出轨,外遇对象给我妈寄了一些照片,逼得我妈喝药自杀。后来,我上大学,与她狭路相逢。向阳,我和你一样,我恨透了那个人,可能和你恨傅年一样。可是,我从没想过要报仇,更没想过要杀死她,如果不是后来她对我挑衅,我可能永远不会去伤害她,就把那段痛苦的往事埋在心里。”

“那是因为你妈没有死,但我爸死了!”

“是,我妈是没有死,但她躺在医院的时候我的痛苦是和你一样的!当时我也恨不得她死!可是向阳,那是人命啊!而且,间接害死你爸的人是傅亚斯他父亲,不是傅亚斯!你为了你父亲,找傅亚斯报仇,这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我考到这个城市就是为了找傅年报仇,可是老天不长眼,我还没报仇他就进了监狱!所以,我只能找他的儿子傅亚斯!那是傅年的儿子啊,我怎么能放过他!我恨他,我恨死他了!”

“他已经进了监狱,得到应有的惩罚!”

“可是他没有死!”

“所以,你找不到他报仇,就找他儿子对吗?”

向阳满脸都是泪,可他却在狰狞地大笑:“对,就是我。我曾有过一次机会杀死他,谁知道他居然没事。姐,你还记得不,那次他来找你不是出了车祸吗?是我剪断他的刹车,可才毁了一片绿化带和电线杆我不甘心!我不停地在寻找机会,我甚至不去北京,为的就是找他报仇……”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是陌生的,和我认识了将近两年的向阳没有半分相像。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当初在游泳馆冉书瑶的话,“所以,你搬到这里来,接近我,就是为了接触傅亚斯!可以呀向阳,你真是了不起呀!你说你舍不得我不去北京的时候我还自责得不行,但其实我还真是想多了!你他妈的哪里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报仇!连感情攻势都用上了,你都可以角逐奥斯卡影帝了!”

我是笑着的,却有**不断从我眼睛往外冒。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站在眼前的人,这个像太阳一样温暖的男生,这个被我当成弟弟一样的人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伪装,接近我,只是为了复仇。

向阳脸上的表情慢慢凝固,他似乎有些慌乱,伸出手想要拉我,却被我冷冷挥开。

“你别碰我!”

“姐……”他又一次拉住了我的手,咬着下唇,像平常那样委屈地看着我,“我没有骗你,我从来都没有想过骗你!”

“啪——”

我甩开他的手,一巴掌反手挥在他脸上。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现在的感觉。失望、愤怒、悲伤、委屈……太多太多的负面情绪不停地冲击着我,我几乎要站立不住。

“向阳,我说了,你别碰我!我恶心你!”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浓浓的悲伤:“姐,你不相信我吗?”

“相信你?我是疯了还是傻了相信你!被骗一次就够了,还要被骗第二次吗?你他妈的就是疯子!你以为这是演电视剧吗?他爸害你爸间接死亡,你就要弄死人家儿子。那个杀你爸的人已经死了,一个月前在监狱里自杀,你去买一个月前的报纸,看看那条新闻!就是他没死,这个罪过也不能他来背,法律没有规定父债子偿!”

我抬起手,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又一巴掌甩在这个疯子脸上:“这一巴掌替你父亲给你的!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进入国家队,他没有机会实现,你却为了所谓的报仇放弃这个机会,他现在要是还在,肯定会被你气死!我替你父亲觉得悲伤,生了你这样的儿子!”

我第三次抬起手:“最后一巴掌,是我自己给你的。打你为了报仇接近我,欺骗我的感情,利用我!从此以后,你不要再叫我姐,我没能帮你报仇,我不是你姐姐!我也永远,不会有你这样的弟弟!”

看着他通红的半边脸和眼里的泪,我终究还是没忍心把手挥出去。我用手背抹了一把脸,转身朝楼上走去。

“姐,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我啊姐!”向阳像个孩子一样哭着,“姐,我没有骗你,你相信我呀!”

走到楼梯口,我顿住脚步,却不是因为后面的哭喊,而是因为眼前的人。

傅亚斯穿着我的拖鞋,站在楼梯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我不知道,他到底站了多久,那些话,他听了多少。

“你去买料酒,一直没回来,我很担心,所以下楼来找你。”他朝我笑了一下,抬起手,慢慢擦去我脸上的泪,“别哭了,真丑。”

其实我已经没再哭了,脸上的泪都是原先留下的还未干涸,但他这一句话,却让我崩溃。

傅亚斯却没再看我,他慢慢地走向向阳。

“傅亚斯,你别去!”

他没理我,兀自朝向阳走去,停在他面前。

向阳此时的脸上都是灰败,与不可思议,还有慢慢溢出来的恨。

“我父亲做的那些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但我知道老头早年做了很多缺德事,但现在他已经死了,你再骂他恨他也于事无补。我向你和你过世的父亲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就可以弥补吗?我捅你一刀,然后说对不起可以吗?”向阳慢慢地笑了,“你们傅家的人,不就是这样吗?”

“可以!我知道对不起没什么用,所以你想捅我一刀,说对不起我也可以接受!”他看着向阳,眼神却是冷的,他指着他手上的钳子,“现在,你可以拿它敲破我的头,我不会报警,我们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但我希望你以后放过夏昕,不要再欺骗她利用她,我就在这里,你要报仇就来!”

“你疯了吗?”我对着他喊,“他疯了,你也陪他疯吗?那是钳子,砸下去会死人的!你们都疯了吗!”

没有一个人理会我,他们看着对方,向阳眼里满是不可置信,而傅亚斯却什么情绪都没有,就那样与他对视。

“你不要挑衅我!”向阳的手在发抖,声音也有些发颤,“你知道我恨你,我什么都做得出!”

“是,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没有挑衅你,我是说真的!你恨我,想怎么样对我都可以!但不要再骗夏昕,她是个傻子,她把你当弟弟,你这样你会很伤心!”

“我不用你教训,我没有骗夏昕姐,我从来就没有想过骗她!一开始接近她是因为我调查过你,她是你的女朋友!可是后来,我没有想过骗她!从来没有!”

“但你还是利用了她,利用她接近我,不是吗?”

面对向阳的哑口无言,傅亚斯显得十分镇定:“我真不是和你开玩笑,你拿起手上的钳子,往我头上砸,这样下去,我们的恩怨就了断了。你不是一直很想杀我吗?现在,我让你杀!”

我朝傅亚斯扑了过去,却被他挡开,按在身后。

向阳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向阳,你要是敢敲下去,我就和你拼命!你这个疯子!你们这两个疯子!杀人要偿命,要坐牢的!就算傅亚斯不追究,你也会被警察抓走的!”

向阳的手依旧半举着,嘴边挂着自嘲的笑:“姐,说到底你还不是担心傅亚斯!他那样伤害你,你还是站在他身边!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为什么呀!”

“他伤害我,但他不会利用我!你杀了傅亚斯,我不会原谅你,你爸也不会活过来!而且他会怨恨你,你明明有机会实现他的梦想,却为了报仇断送自己的未来!”

他的手慢慢地垂下,钳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没再看他一眼,扯着傅亚斯的手往楼上走。

“姐!为什么你心里只有傅亚斯傅亚斯傅亚斯,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我很难过!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呀!”

“姐,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一声一声地喊着我,尖锐和凄厉,像墓地里的乌鸦,声声带血。我咬着下唇,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台阶下,可我依旧没有回头。

这个夜晚对我来说是极其漫长的。

傅亚斯的生日终究还是搞砸了,我们沉默地吃完了这餐饭,在这诡异的气氛里,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傅亚斯,我向你说对不起,向阳他,他还是个孩子,你原谅他吧!”

他突然就笑了:“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都是老头造的孽,现在他走了,我是应该来还债!我刚刚不是在挑衅他,我是说真的,如果他恨我,要我的命,我就给他!”

“你疯了吗?你们都疯了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真的砸下来会怎么样!那么大一个钳子,你不死也要头破血流!你们这些神经病,活着的人非得要为死去的人折腾,就不能好好活着吗!仇人都死了,还要延续到下一代吗?”

“我不说了夏昕,你别哭了。”

他伸出手,在我脸上蹭蹭,我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我其实真不想哭,可我难受极了。

傅亚斯走后,空****的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月亮躲在厚重的云层里,只肯透露出微弱的光亮。我开了所有的灯,包括厨房与浴室,整个房子亮堂堂的比白天更像白天。

老旧的灯管在空气中延绵着细微的声响,如年迈的老者“吃吃”地喘着粗气。我被这种声音折腾得头疼欲裂,可我不管关灯,只能与那光源对峙,直到眼睛疼痛,又一次落下泪来。

向阳向傅亚斯报仇并不是让我生气原因,我最无法接受的是他利用我。当他点头的那一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就土崩瓦解了。我不停地想起他的每一个笑容和每一声“姐”,那像一根根针,密密麻麻地刺在我心上。

想到这里,我又一次哭了出来,我把拳头塞进嘴巴里,阻止自己发出声音。我不想听到自己的哭声,那样会让我更加悲伤。

我无法想象,这个被我当成弟弟的人,每一次与我接近都是带着目的。他不停地和我亲昵,关心着我的感情生活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傅亚斯,为了得到消息,找他报仇。

我在这片光亮里大声地哭号,任凭楼上的住户敲着地板抗议。

我不停地哭着,因为我的天空破了一个大洞,它正在慢慢地崩塌。